林雪卿那番话说完,院子里静了足足三秒。
然后,窃窃私语像冷水滴进热油锅,炸开了。
“她说啥?咱们思想不进步?”
“凭什么啊,她林雪卿算老几……”
“就是,刚嫁人就开始教育人了?”
张建军的脸憋得通红,他没往回走,反而往前踏了一步,声音硬邦邦的。
“林雪卿同志,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知青点的同志怎么就不团结、不进步了?”
他这一带头,原本散开的七八个知青呼啦一下又围了回来。
天冷,他们呵出的白气在空气中混成一片,眼神里带着被冒犯后的抵触和审视。
刘慧一看这架势,那股快要熄灭的怨毒“腾”地又烧旺了。
她捂着脸,声音陡然带上哭腔,却字字清晰,往每个人耳朵里钻:
“张大哥,各位同志,你们都听见了!我好心提醒她注意作风,她倒打一耙,说我们整个知青点思想落后!”
“是,我刘慧说话直,得罪她了,可咱们知青点这么多人,从四九城、沪上、南边来的,哪个不是背井离乡来建设的?”
“就她林雪卿觉悟高?”
这话太毒,瞬间点燃了多数知青的情绪。
他们离乡背井,最珍惜的就是这个“集体”的名声和认同。
“刘慧说得对!”一个平头男知青涨红了脸,“林雪卿,你今天必须把话说清楚!咱们知青点怎么不团结了?”
“就是,你才来几年?哦,现在嫁了本地人,有工作了,看不起我们这些还在田里刨食的了?”
另一个女知青阴阳怪气地帮腔,她是黄芳,向来跟着刘慧,此刻眼神里满是看好戏的兴奋。
王干事急得直跺脚:“干什么!都干什么!还想闹到公社去吗?散了!都散了!”
没人动。
寒风刮过院子,卷起地上的雪沫,扑在人脸上。
林雪卿孤立在人群中央,乔正君挡在她身前半步,像一道沉默的堤坝,但堤坝面对的是汹涌的、带着冰碴的人言浪潮。
刘慧见势,知道火候到了。
她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泪,声音陡然拔尖,像锥子一样刺破寒冷的空气:
“说我们思想落后?”
“林雪卿,你敢让大家评评理,到底是谁思想有问题?”
“你爹妈怎么没的,你真当没人知道?那年冬天,你们家那炉子……”
“刘慧!”林雪卿猛地抬头,脸色惨白如纸,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不是冷的,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恐惧和难堪。
那是她最深的伤疤,如今要被当众血淋淋地撕开。
乔正君感到身后妻子的颤抖,他握住她的手,冰凉,汗湿。
他眼神骤然沉了下去,像结冰的河面。
刘慧却像打了鸡血,根本不停:“……你们家那炉子,是不是有人故意弄坏的?”
“听说你爹妈……是‘有问题’的人?”
“你急匆匆嫁人,是不是就想甩掉家里的‘污点’?”
“还有你在城里那门亲事,真是人家嫌弃你家成分不好才退的?还是你自己……”
“够了!!!”
一声怒吼,却不是乔正君,也不是王干事。
温倩从人群后面挤出来,短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是压抑不住的愤怒。
她几步冲到刘慧面前,胸膛剧烈起伏。
“刘慧!你还有没有良心!林雪卿爹妈是意外去世的,街道、厂里都有证明!你在这里捕风捉影,胡说八道,是想逼死人吗?!”
“温倩,这里没你的事!”
黄芳立刻跳出来,指着温倩的鼻子。
“你跟林雪卿才认识几天?这么护着她,是不是收了什么好处?还是……你家里也跟她家一样,‘不干不净’?”
“你……你血口喷人!”温倩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转头看向其他知青。
“同志们!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刘慧她们这么污蔑人吗?那些话能随便说吗?那是要人命的!”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
有人眼神闪烁,低下头;有人面露不忍,张了张嘴却没出声;更多的人,则是事不关己的麻木,或是一种隐秘的、看热闹的兴奋。
张建军脸上闪过一丝挣扎,他看看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林雪卿,又看看一脸怨毒得意的刘慧和煽风点火的黄芳,最后目光落在乔正君紧绷的侧脸上。
这个沉默的猎人,此刻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可能崩断。
张建军心里一凛,想起乔正君在屯子里的名声,还有他刚才撂下的话。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干涩地开口:“都……都少说两句。刘慧,没根据的话别乱说。林雪卿同志……你也冷静点。”
这话不痛不痒,甚至暗含各打五十大板的意思,没能平息事态,反而让刘慧觉得连张建军都不敢深究,自己更加占了理。
“我没根据?”
刘慧嗤笑,环视众人,“行,我不说那些‘陈年旧事’。我就问,她林雪卿凭什么一嫁过来就能进广播站?”
“咱们知青点比她资历老、比她文化高的不是没有!”
“王干事,您倒是说说,这选拔标准是什么?是不是谁嫁得好,谁就能优先?”
矛头直指王干事和工作安排的公平性。
王干事脸都青了:“刘慧!你胡搅蛮缠!广播站选人是公社定的,看的是政治表现和播音能力!”
“政治表现?”刘慧抓住话柄,声音尖利。
“她家那情况,政治表现能没问题?她这么急着工作,是不是想用工作掩盖什么?大伙儿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恶毒的揣测如同毒藤,缠绕上来。
几个原本中立的知青,脸上也露出了疑虑和审视。
是啊,为什么偏偏是她?
这年头,任何一点“特殊”,都足以引发无尽的猜忌。
林雪卿站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那些目光,有怀疑,有轻蔑,有好奇,像无数根针扎在她身上。
她想反驳,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在胸腔里冲撞,却找不到出口,只能化为更加剧烈的颤抖和眼眶里蓄满的、即将决堤的泪水。
她不是为自己可能失去工作而怕,而是为这份毫无道理的、当众践踏的羞辱,为她死去的父母还要承受这般污蔑。
乔正君清晰地感受到了妻子的崩溃。
他握着她的手,紧了又紧,那股冰凉和颤抖,顺着指尖一直传到他心里,燃起一团冰冷的火。
他的憋屈,在于他空有一身力气,却无法堵住这悠悠众口;
在于他明知妻子受辱,却不能简单粗暴地挥拳相向,因为那只会坐实“粗野”、“护短”的指责,给妻子带来更大的麻烦。
就在林雪卿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顺着惨白的脸颊滑落的瞬间——
乔正君动了。
他没有冲向刘慧,也没有大声咆哮。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坚定地,将林雪卿完全护在了自己身后,用宽阔的肩膀挡住了所有恶意的视线。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冰棱,缓缓扫过院子里每一个人。
喧闹声,在他目光所及之处,竟然一点点低了下去。
“说完了?”乔正君开口,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奇异地压过了风声和窃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