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被他看得心头一悸,强撑着:“怎么?许她说我们,不许我们说事实?”
“事实?”
乔正君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却毫无笑意,“你刘慧,初中没念完就回家务农,认得全广播稿上的字吗?”
刘慧一噎。
“你黄芳,”乔正君目光转向另一个,“去年公社扫盲班考试,好像不及格?广播站要念稿子,你念得顺吗?”
黄芳脸涨红了。
乔正君不再看她们,目光落在张建军和其他知青脸上。
“广播站要人,要的是能认字、能念稿、政治可靠的人。”
“我媳妇林雪卿,高中毕业,在校成绩优良,下乡这几年,劳动积极,没犯过政治错误。”
“她父母的事,街道、原单位有清清楚楚的结论,是意外,不是问题。这些,档案里写得明明白白。”
“谁有疑问,现在就可以跟我去公社,找李主任,查档案。”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砸在雪地上。
“至于她嫁给我,是组织介绍,合法合规。她得到这份工作,是公社根据她的能力考察后决定的。”
“怎么,公社的决定,你们有意见?还是觉得,李主任和王干事处事不公?”
一顶“质疑公社决定”、“质疑领导不公”的大帽子扣下来,张建军等人脸色顿时变了。
他们可以私下议论,但谁敢当众承认这个?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建军连忙摆手。
乔正君却不给他含糊的机会,他目光如炬,盯着刘慧。
“刘慧,你刚才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下了。你质疑我媳妇的政治表现,就是质疑公社的审查。”
“你散布关于她家庭的谣言,就是破坏知青团结,抹黑已故同志。”
“这些话,你敢当着李主任的面,再说一遍吗?”
刘慧的脸,霎时血色尽褪。
她敢在院子里煽风点火,但绝不敢去公社对质,尤其是面对李主任。
“我……我没……”她语无伦次。
“不敢?”
乔正君往前踏了一步,仅仅一步,那股常年在山林中搏杀带来的凛冽气息骤然弥漫开,“不敢,就闭嘴。”
他最后三个字,说得极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还有你们…”
他再次环视众人,目光在几个刚才附和得最起劲的人脸上顿了顿,“知青点要团结,要进步,我媳妇没说错。
团结不是拉帮结伙欺负人,进步不是靠嘴皮子搬弄是非。
以后,谁再拿那些没影儿的事嚼舌根,污我媳妇清白——”
他停住,从怀里缓缓掏出一把用旧鹿皮裹着的猎刀,没有拔出,只是握在手中。
鹿皮粗糙,他手指摩挲着刀柄,动作慢条斯理。
“我就当他是山里那些祸害庄稼的牲口。”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得可怕,“对付牲口,我有的是办法。你们可以试试。”
没有激烈的威胁,只是平静的陈述,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凉。
他们想起了关于这个猎人的种种传闻,想起了他眼底偶尔闪过的、属于山林野兽般的冷光。
院子里,彻底死寂。
只有北风卷着雪粒,打在窗户纸上,沙沙作响。
刚才还汹汹的人群,此刻鸦雀无声。
跟风的低下头,看客们移开目光,连张建军都尴尬地别过脸。
刘慧和黄芳僵在原地,脸色灰败,再不敢吐出一个字。
乔正君不再看他们,转身,面对着已经泪流满面、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的林雪卿。
他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有些笨拙却极其轻柔地,擦去她脸上冰凉的泪水。
“别怕。”他说,声音只够她一个人听见,“我在。”
然后,他当众牵起她的手,握得很紧,带着她,一步一步,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向广播站。
他的背影挺直如松,她的手在他掌心,从冰凉,一点点找回温度。
王干事长长松了口气,赶紧跟上,经过刘慧身边时,狠狠瞪了她一眼,低声道:“还不快滚!等着公社处分吗?”
刘慧浑身一颤,终于扛不住,捂着脸,踉踉跄跄地跑了。
黄芳和其他知青,也作鸟兽散。
院子空了,只剩下满地乱七八糟的脚印,和仿佛被冻住的寒风。
王干事摇摇头,也回了办公室。
院子里只剩下两个女人,在冬日的冷风里,显得格外难堪。
广播站里,乔正君松开手。
林雪卿站在那儿,低着头,肩膀还在微微发抖。
刚才强撑的勇气散了,剩下的是后怕和委屈。
“我……”她开口,声音哑了,“我是不是……真像她们说的那样……”
“哪样?”乔正君从墙角拿起暖瓶,倒了杯热水递给她。
林雪卿接过杯子,暖意透过搪瓷杯壁传到掌心。
她低头看着杯里冒出的热气,眼泪掉进去,漾开一圈涟漪。
“克死爹妈……被人退婚……”
她说出这几个字,像在嘴里含了刀子,“连我自己都怀疑,是不是我真有什么问题,才会……”
“林雪卿。”乔正君打断她。
他很少连名带姓叫她,这一叫,林雪卿抬起头。
乔正君看着她,眼神很认真。
“我在山里打猎这么多年,见过的事不少。狼吃了羊,不是因为羊有问题,是因为狼饿。”
“人欺负人,也不是因为你有什么问题,是因为他们自己心里不干净。”
林雪卿愣住了。
“你爹妈的事,是意外。那年冬天特别冷,炉子出问题的不是你一家,只是你家最严重。”
乔正君说,“你被退婚,是因为对方听说你爹妈的事,怕受牵连。那时候多少人都这样,不是你一个人的错。”
这些事,他之前从原主的记忆里知道一些,也从李主任那儿听说了些。但一直没提,是觉得没必要。
现在看来,不提不行了。
林雪卿眼泪又涌出来:“可是……可是别人都那么说……”
“别人说,你就信?”乔正君问,“那我要是说,你是个好媳妇,你信不信?”
林雪卿怔住。
“我信。”
乔正君说,“你照顾小雨尽心,操持家务利落,现在又要去广播站工作。这样的媳妇,我乔正君捡到宝了。”
这话说得直白,林雪卿脸腾地红了。
“所以。”
乔正君看着她,“别人的话,听听就算了。你自己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就够了。”
林雪卿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但这次不是委屈,是释然。
她哭了很久,乔正君就在旁边站着,没劝,也没走。
等她哭够了,乔正君从兜里掏出一块手帕——粗布的,洗得发白,但干净。
“擦擦。”他说,“一会儿还得念稿子,眼睛肿了不好看。”
林雪卿接过手帕,擦干眼泪,又擤了鼻涕,有点不好意思:“手帕我洗了还你。”
“嗯。”乔正君点头。
窗外传来脚步声,是王干事回来了。她推门进来,看见林雪卿眼睛红红的,叹了口气。
“雪卿啊,别往心里去。”王干事拍拍她的肩,“刘慧那人就那样,见不得别人好。你好好干,干出成绩来,比什么都强。”
林雪卿用力点头:“王干事,我一定好好干。”
“这就对了。”王干事笑了,又看向乔正君,“正君,你先回去吧。雪卿这儿有我看着,没事。”
乔正君没动:“我等她下班。”
王干事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是不放心,怕刘慧再来闹。
“也行。”她说,“那你去隔壁屋坐坐,那儿有炉子。”
乔正君摇头:“不用,我在这儿就行。”
他在墙角的凳子坐下,从怀里掏出块鹿皮,开始擦他的猎刀。刀身寒光闪闪,擦刀的动作慢而稳。
王干事看了一眼,没再劝。她转头教林雪卿怎么用扩音器,怎么控制语速。
林雪卿学得很认真,但眼角余光总往乔正君那儿瞟。
他就坐在那儿,擦他的刀,像一座山。
有他在,她什么都不怕。
下午四点,广播站下班。
林雪卿收拾好东西,跟王干事道别,和乔正君一起往外走。
院子里已经没人了,刘慧和黄芳早走了。只有雪地上几行脚印,乱七八糟的。
走到院门口时,乔正君忽然停下。
林雪卿也跟着停下:“怎么了?”
乔正君没说话,转头看向院墙拐角处。那里有个人影,鬼鬼祟祟的,见他们看过来,赶紧缩回去了。
“谁在那儿?”乔正君问。
没人应。
乔正君往前走几步,拐角后的人想跑,但雪地滑,摔了一跤。
是黄芳。
她爬起来,脸上都是雪,狼狈不堪。
“你在这儿干什么?”乔正君看着她。
“我、我路过!”黄芳结结巴巴,“怎么,路还不能走了?”
乔正君没理她,看向她刚才站的位置。那儿雪地上有清晰的脚印,不是路过,是站了很久。
“刘慧让你来的?”他问。
黄芳脸色一变:“你胡说什么!”
乔正君不再问,拉着林雪卿走了。
走出公社大院,上了土路,林雪卿才小声说:“她们……还不死心?”
“嗯。”乔正君说,“所以以后下班,我来接你。”
林雪卿心里一暖,但又担心:“会不会太麻烦你……”
“不麻烦。”乔正君说,“你是我媳妇,接你是应该的。”
这话他说得自然,林雪卿听得脸红。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快到屯子时,林雪卿忽然问:“正君,你……真的不嫌弃我吗?”
乔正君停下脚步。
天已经暗了,夕阳的余晖照在雪地上,泛着金红的光。风从林子里吹过来,带着松针的味道。
他转过身,看着林雪卿。
她站在那儿,棉袄裹得严实,围巾遮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忐忑。
乔正君伸手,把她揽进怀里。
这个动作很突然,林雪卿僵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把脸埋在他胸口。棉袄很厚,但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
“林雪卿。”乔正君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再说一遍——你是我媳妇,我娶了你,就会对你好。别人说什么,我不在乎。你在乎吗?”
林雪卿在他怀里摇头,眼泪又出来了,但这次是暖的。
“那就行了。”乔正君拍拍她的背,“回家吧,小雨该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