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正君半夜睁眼时,不是醒了,是骨头先醒了。
腿上旧伤像有根针在里面搅——这感觉他记得。
阿尔卑斯山雪崩前三个小时,就是这儿开始疼的。
他躺着没动,听。
屋里是林雪卿均匀的呼吸。
外间小雨翻身压得炕席吱呀响。
都正常。
但窗纸在抖。
不是风吹的抖,是那种被重量压着的、沉闷的嗡嗡响。
风从窗缝挤进来,带着湿冷,粘在皮肤上像一层薄冰。
他坐起身。
棉袄披上时,指尖已经僵了。
推开窗缝的瞬间,雪沫子劈头盖脸砸进来。
不是雪花,是冰粒子,打在脸上麻嗖嗖的疼。
外面什么都看不见,只有翻滚的白,风声里裹着树枝断裂的脆响。
封山了。
他关窗,回身摇林雪卿肩膀。
她迷迷糊糊睁眼,听见窗外动静,脸色一点点白了。
“你躺着。”
“正军…我跟你…一起!”林雪卿捉住他胳膊。
“雪卿…”乔正君伸手捏了捏她脸蛋,“乖乖…等我回来!”
说完,不等她回复。
套上棉裤,拽出狼皮袄,“我去看看屋顶。”
门推开时,风雪像堵墙拍过来。
院子里雪深没到小腿,每一步都陷进去。
抱了最干的柴火回屋,堆在炉子边,然后搬梯子上房。
屋顶积雪一掌厚了。
屋檐下鼓着雪包,再压就要塌。
从仓房翻出雪推子,握柄被磨得油亮。
上房时风差点把他掀下去。
蹲稳,眯着眼挥耙子。
雪“哗啦”往下塌,露出底下青黑的瓦。
这动作他有肌肉记忆——前世每个暴风雪夜,凌晨三点都要出帐篷清雪。
清完半边屋顶时,他拄着耙子喘气。
望向屯子方向,一片漆黑里只有风声,还有狗叫,短促,惊慌,很快被风吞了。
他抹了把脸上的雪水。
“唉…这么大雪…要出事。”
---
天亮时,雪还在下,只是从横着扫变成了往下沉甸甸地坠。
乔正君一夜没睡,塞完了所有窗缝。
林雪卿蹲在灶前烧火。
锅里的玉米糊糊冒着泡,热气在墙上凝成霜。
“先吃口热的。”她递过碗,碗边有处磕碰的缺口。
乔正君几口喝完。
糊糊很稀,但烫,从喉咙暖到胃里。
他走到窗前——院子里雪没到大腿根,院墙只剩半截,门被雪顶死了。
远处田埂、路,全没了形状。
“这才一夜……”林雪卿声音发紧。
“不止。”乔正君盯着铅灰的天,“这叫白毛风,一起就没个三五天。”
话音未落,广播响了。
刺耳的杂音里,赵福海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各生产队注意……特大暴雪……道路中断……立即统计存粮……暂停一切外出……”
最后几句咬得重:“今年冬储粮本就不足……各户节约用粮,共渡难关。”
“咔”,广播断了。
屋里死寂。
只有炉火噼啪,和窗外永不停的风雪声。
林雪卿嘴唇发白:“咱家还有多少粮?”
乔正君掀开粮缸盖子。
半缸玉米面,颜色发暗。
旁边布袋里高粱米摸上去潮。
墙角两筐土豆倒是实在。
“省着吃,一个月。”他盖上盖子,“但雪要下五天,屯子里一百多口人……”
他顿了顿。
前世在荒野,见过两个队友为半块压缩饼干动刀。
那不是人性没了,是饿疯了。
话音刚落,院墙外就传来吵闹声。
乔正君推开门缝。
隔壁王婶院里,几个女人裹着头巾围在一起,声音又尖又急:
“我家就剩半袋苞米茬子了!”
“广播说要调配!可别调给没贡献的!”
“说谁呢?”
“还能有谁?新来的呗!”
话往这边飘,几双眼睛齐刷刷盯过来。
见他盯着,声音低了,但嘴角撇着的弧度没动。
乔正君关上门,插上门闩。
“她们是说我们?”林雪卿手指绞着围裙边。
“嗯。”乔正君没瞒,“以前有粮撑着,面子上过得去。现在粮紧了,真话就出来了。”
“可我们也没白吃……”
“没用。”
他摇头,“在有些人眼里,不是土生土长在这儿的,就是外人。平时是乡亲,灾年是累赘。”
林雪卿低下头,围裙边绞得更紧了。
乔正君看着她发顶那缕散出来的头发,心里被掐了一下。
但有些话必须说透。
“雪卿,你听着。”
他声音沉下去,“这场雪是灾。灾年里,粮食就是命。命面前,什么情分都薄。”
“这几天不管谁说什么,你都别出门。广播站那边,王干事能理解。”
“那你呢?”
“得出去。”他说,“屯子里青壮年就那几个,清雪、巡防、谁家房塌了……躲不掉。”
他走到粮缸边,抓了把玉米面又放回去:“从今天起,一天两顿。早上糊糊,晚上贴饼子。小雨正在抽条,你给她碗里多捞点稠的。”
“那你呢?”
“我饿不着。”他扯了下嘴角。
这是假话。
前世断粮第七天,他跪在雪地里挖苔藓时,胃像被火烧。
下午雪小了,风却更野。
乔正君被喊到屯口清路。
十几个青壮年扛着铁锹,一锹下去只挖起脸盆大的雪。
干了一个钟头,清出十几米。
闲话顺着风往耳朵里钻:
“听说了没?老张家房顶塌了……”
“我家仓房梁都弯了……”
“这鬼天,开春咋办?”
“还管开春?县里调粮的车堵半道了!”
话到这儿,声音压下去,有人啐口唾沫:“要我说,就不该让外来户分粮。咱们本屯人都不够吃……”
“就是!你看乔正君家,他媳妇才上几天工?”
这些声音不避人,甚至有些故意飘过来。
乔正君握着铁锹的手紧了紧,虎口磨破的地方沾了雪,刺刺地疼。
他没回头,下一锹铲得更深。
铲到第三轮的时候,人群里有人清了清嗓子。
是乔任梁,他大伯。
五十来岁,腰有点佝偻,但嗓门洪亮。
他拖着铁锹走过来,锹头在雪地上划出深深的沟。
“正君啊。”乔任梁站定,声音不大,但周围人都能听见,“你哥正邦的事,你知道吧?”
乔正君动作没停:“听说在县卫生院。”
“听说?”乔任梁笑了声,笑声干巴巴的,“你亲堂哥,被狼咬得下不了炕,你就‘听说’?”
旁边乔正民——乔任梁的二儿子,接上话茬:“要不是为了追那窝狼,我哥能被咬?”
“有些人倒好,打着狼了,肉呢?咱家连片狼毛都没见着!”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水里。
周围铲雪的人都停了动作,往这边看。
乔正君直起身,铁锹杵在雪里。
他看着乔正民:“狼是我打的,肉我分了。你家没分到,是因为你家没人上山。”
“没人上山?”
乔任梁声音陡然拔高,“我大儿子现在还躺在卫生院!为了屯子打狼受的伤!你这叫没人上山?”
风卷着雪沫子打在人脸上。
乔正君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
“任梁叔,话不能这么说。”人群里有人小声说,“正邦受伤是他自己作的……”
“闭嘴!”乔任梁扭头吼了一声,又转回来盯着乔正君,“我就问你,那狼肉,你给谁家了?”
“给了李主任、赵大松,还有几家劳力弱的。”乔正君声音很平,“按出力分的。”
“出力?”乔任梁啐了一口,“我儿子差点把命出了,这不算出力?乔正君,你摸摸良心!”
“咱们是一家人!你爹妈没得早,谁把你拉扯大的?现在有口肉了,先紧着外人?”
“就是白眼狼!”乔正民在旁边帮腔。
这话说得重。
周围彻底安静了,只有风雪声。
乔正君能感觉到那些目光。
王老三别过脸去,装没听见;赵四媳妇嘴角撇着,像在说“活该”;只有李老汉摇了摇头,可张嘴想说啥,又被自家婆娘拽了袖子。
乔正君握着铁锹柄,木刺扎进掌心。
他忽然明白了——狼肉只是个引子。
大伯要的不是肉,是在这场雪灾前,先把“不孝”的罪名扣实了。
这样等真断了粮,他家就能理直气壮多分一口。
亲情是幌子,活命才是真的。
他想起小时候,大伯确实给过几顿饱饭,不过那是爷爷还在时。
也想起前世,为了一口吃的,亲兄弟也能翻脸。
“吵什么吵!”李开山从人群后面挤过来,棉帽子上全是雪,“都什么时候了还窝里斗!有力气吵架,没力气铲雪?”
他站到中间,先看乔任梁:“任梁,你儿子受伤,屯里记着。但正君打狼也是为了大家,肉怎么分,他有他的理。”
又看向乔正君:“正君,你也是。亲大伯家,多少该送点。这是人情。”
最后挥挥手:“行了行了,都干活!雪清不完,谁家都别想好过!”
话被风送进每个人耳朵里。
乔任梁狠狠瞪了乔正君一眼,拖着铁锹走了。
乔正民跟在后头,回头又啐了一口。
人群重新动起来,但气氛变了。
乔正君能感觉到,有些目光里多了点别的东西——不是同情,是打量,是掂量。
他弯下腰,继续铲雪。
这一锹下去特别沉,雪块砸回地上,溅起的雪沫子迷了眼。
干到天擦黑,路才挖出不到一百米。
人群散了。
往回走时,屯子里不少人家门口聚着人。
经过王守财家,院里灯火通明,吵嚷声炸锅:“我家六口人!就剩那点粮了!”
“王会计!你是干部!你得说话!”
乔正君加快脚步。
推开自家院门时,屋里昏黄的灯光让他松了口气。
林雪卿盛了碗土豆汤递过来。
汤里土豆切得薄如纸片,清汤寡水,但滚烫。
“小雨呢?”
“吃了半碗糊糊,睡了。”林雪卿小声说,“她说饱了……但我知道,孩子是懂事……”
乔正君心里那处又被掐了一下。
他从怀里摸出布包——下午李主任偷偷塞的两块玉米面饼子,硬得像砖头。
“这个,明天给小雨吃。”
林雪卿没动:“那你呢?你干了一天重活……”
“我吃过干粮了。”他面不改色。
李主任确实塞了,但他没要——不是清高,是知道这饼子一旦接了,明天闲话就能传遍全屯。
林雪卿看着他,眼圈慢慢红了。
她没再说话,默默收起布包。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踩雪声。
不是一个人,是一群。
乔正君放下碗走到窗前。
透过结冰的玻璃,看见七八个黑影提着马灯,深一脚浅一脚往这儿来。
领头的是王会计。
后面跟着下午说闲话的那几个,还有几张生面孔。
林雪卿手里的勺子“啪嗒”掉进锅里。
乔正君把她往后拉了一步,自己站到门前。
他深吸口气,那口气在肺里转了转,带着铁锈味——是胃在抗议。
然后他拉开门闩。
风雪劈头盖脸砸进来。
马灯光在雪地上乱晃,照亮王会计堆着假笑的脸。
他身后,几个男人往前挪了半步,灯举得更高,光直直打在乔正君脸上。
“正君啊,”王会计搓着手,声音在风里飘,“这么晚打扰了。屯子里开了个会,关于粮食调配的事……”
他顿了顿,身后有人咳嗽了一声。
王会计脸上的笑收了收,腰板挺直:“大家一致认为,你们家情况特殊,得重新商量商量。”
乔正君没说话,只是站在门槛里,手扶着门框。
他能感觉到林雪卿在身后发抖,也能感觉到自己掌心抵着木头的纹路。
马灯光晃得他眯起眼。
他看着大伯站在王会计身后的身影,忽然就冷静了。
哭闹的孩子有奶吃?那得看喂奶的人是谁。
既然讲情分讲不通……那就讲点别的。
“王会计,”他声音不高,压过了风雪的呜咽,“重新商量……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