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真是个好东西。
自从林秀在东山沟发现那点露头的煤线,炭窑洞里的日子就好过多了。
石柱带着几个后生,每天吭哧吭哧地去刨,虽然产量不高,还净是些矸石,但挑拣出能烧的,混着柴火,足够让洞中央那堆火日夜不熄地燃烧着。
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黑亮的煤块,散发出持久而稳定的热量,驱散了洞里的潮气和寒意,人们终于不用再像刚来时那样,夜里冻得挤成一团还瑟瑟发抖了。
王小旗被安置在离火堆最近的地方,身上盖着狼皮和众人凑出来的破布,脸色虽然还是蜡黄,但呼吸平稳了许多,偶尔还能睁开眼,虚弱地喝几口热水。
张黑子的腿伤在温暖的环境下,红肿消了些,虽然走路还是一瘸一拐,但至少不用整天躺着了。
有了稳定的热源,老崔甚至尝试着用瓦罐熬制一些简单的草药,给伤员内服外敷。
招娣和盼弟跟着石柱娘,学着把少得可怜的杂合面掺上剁碎的草根、树皮,放在火边烤成硬邦邦的饼子,虽然难以下咽,但总比生吃强。
洞里甚至开始有了点“家”的气息,尽管这个“家”依旧破败、拥挤,弥漫着煤烟、草药和人体混杂的复杂气味。
但温饱依旧是最严峻的问题。
冬天的大山,像被抽干了汁液的巨人,贫瘠得让人绝望。
林秀带着人出去搜寻的范围越来越广,时间越来越长,带回来的食物却越来越少。
野兔山鸡早已不见踪影,连耐寒的野果也几乎被摘光。
挖到的草根越来越苦涩,能找到的树皮也越来越硬。
每个人的肚子都像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日夜折磨着神经。
陈九看着林秀像不知疲倦的豹子一样,在山林间穿梭,寻找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心里除了佩服,更多是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洞里有十几张嘴等着吃饭,压力越来越大。
饥饿,成了窑洞里最恐怖的幽灵,日夜盘旋在每个人头顶。
刚开始还能勉强维持的定量分配,渐渐变得难以为继。
出去寻找食物的人,回来时带回的东西越来越少,自己却因为消耗体力,吃得更多。
留在洞里的人,看着那点可怜的粮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眼神里的焦虑和恐慌一天比一天浓。
石柱娘和几个妇人,每天把那些掺着麸皮和树皮的饼子越做越小,越做越硬,分到每个人手里,只有小孩巴掌大,嚼在嘴里跟木渣一样。
矛盾,像洞里的煤烟一样,开始悄悄弥漫。
先是石家坳的一个年轻媳妇,因为自家孩子饿得直哭,偷偷藏了半块准备烤干的兔肉。
结果被石柱娘发现了,当场就闹了起来,骂她不顾大局,自私自利。
最后还是张黑子出面,哑着嗓子把两人都训斥了一顿,把那半块兔肉拿出来,剁碎了混进汤里,大家分着喝了。
事是平息了,但疙瘩却结下了。
接着是关于煤的分配。
天气越来越冷,煤的需求量变大。为了一点煤该堆在谁跟前,夜里该谁起来添煤,也能生出几句口角。
陈九大部分时间沉默着。
他跟着林秀早出晚归,每次回来都筋疲力尽,带回的东西却寥寥无几。
看着洞里的气氛一天天变得微妙,心里像压着块石头。
明白,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是饥饿和绝望把人逼成了这样。
以前在宣府当兵,虽然苦,但有军纪压着,有明确的敌人。
现在呢?敌人是谁?是这该死的世道?还是身边这些一起逃难的同伴?
张黑子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看着为了一点食物、一点煤斤斤计较的众人,眼神复杂。
现在说话最管用的,反而是能带回来食物的林秀和陈九,以及人数占多的石柱一家。
这天傍晚,林秀和陈九又是一无所获地回到洞里。两人浑身被雪打湿,又冷又饿,脸色难看。
洞里的人看到他们空手而归,虽然没说什么,但那种无声的失望和压抑的叹息,比骂人还让人难受。
石柱爹叹了口气,把瓦罐里最后一点温热的草根汤分给两人。
汤几乎是清的,能照见人影。
陈九默默接过碗,喝了一口,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非但没暖身子,反而激起一阵寒意。
他抬头,正好对上王小旗虚弱而茫然的眼神。王小旗的伤需要肉食滋补,再这样下去,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夜里,陈九躺在干草铺上,听着身边此起彼伏的饥饿的肠鸣和压抑的叹息,怎么也睡不着,悄悄爬起来,走到洞口。
守夜的是石柱的堂兄,抱着根棍子,缩在角落里打盹。
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是林秀。
林秀也没睡,走到陈九身边,和他一起望着洞外的风雪。她的侧脸在雪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清冷。
“粮食撑不了几天了。”林秀低声说,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陈九“嗯”了一声,没说话。
“张黑子的腿,王小旗的伤,都需要好东西养着。”林秀继续说,“再这样下去,不是饿死,就是内讧。”
陈九心里一紧,转头看向她:“你有办法?”
林秀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往南走,大概七八天路程,翻过几座大山,听说那边有个大点的寨子,叫‘松树寨’。”
“寨子?”陈九一愣,“土匪窝?”
“不全是。”林秀摇摇头,“听说以前也是个村子,后来活不下去,一些村民和逃难的人聚在一起,占了山险,自己立了寨子。有寨墙,有武装,种地打猎,自给自足,也不轻易招惹外人,但也不让外人进。”
一个自给自足的寨子?在这乱世,听起来简直像世外桃源。
“你的意思是……我们去投奔?”陈九有些心动,但随即又怀疑,“他们会收留我们吗?我们这么多人,还带着伤号。”
“不知道。”林秀很干脆地说,“但总比在这里等死强。去,有可能被拒之门外,甚至被当成肥羊抢了。不去,肯定是死路一条。”
她顿了顿,看着陈九:“而且,我听说……松树寨的寨主,以前好像也是个边军出身,因为受不了上官克扣粮饷,才带人跑出来的。”
边军出身?陈九心里一动。如果是这样,或许……会有一丝同情?
但这个决定太大了。离开这个好不容易找到的、相对安全的炭窑洞,冒着风雪和未知的风险,长途跋涉七八天,去投奔一个不知是敌是友的寨子……万一路上再出点什么事,或者到了地方人家不收,那可就真是进退两难,死路一条了。
“这事……得跟大家商量。”陈九沉吟道。
林秀点点头:“明天吧。是死是活,总得有个决断。这么耗下去,人心就散了。”
两人站在洞口,望着漫天风雪,久久不语。未来的路,像这黑夜一样,看不清方向,但停滞不前,只有冻死饿死这一条路。
第二天,当林秀把这个提议在洞里说出来时,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
“去松树寨?七八天路程?这冰天雪地的,怎么走?”石柱爹第一个反对,他指着洞外,“你看看这雪!路上吃什么?睡哪里?俺们这些老骨头,经不起折腾了!”
“就是!还不如守在这里!开春了,总能找到吃的!”另一个石家坳的老人也附和道。
但年轻一辈的想法却不同。
石柱眼睛发亮:“松树寨?真要有那样的地方,为啥不去?总比在这里等死强!俺有力气,俺不怕走路!”
“对!闯一闯!万一人家收留呢?”几个年轻后生也跃跃欲试。他们受够了这种半饥半饱、提心吊胆的日子。
张黑子靠在洞壁,听着众人的争论,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大家都吵得差不多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
“守在这里,是等死。出去闯,是九死一生。”他目光扫过众人,“但九死一生,总好过十死无生。”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炭窑洞,不是长久之计。粮食快没了,人心也快散了。再待下去,不用等外人来,咱们自己就得先乱起来。林姑娘说的松树寨,是个指望。能不能成,看运气,也看咱们自己的本事。”
他看向陈九和林秀:“你俩觉得,这路,能走吗?”
陈九和林秀对视一眼,重重点头:“能!”
“好!”张黑子一锤定音,“那就这么定了!收拾东西,做好准备!等这场风雪稍小点,咱们就出发,去松树寨!”
决断已下,炭窑洞里顿时忙碌起来。是生是死,都将在这最后一次豪赌中见分晓。
微妙的人心,也在这共同的命运抉择面前,暂时被压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