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一旦做出,争吵和抱怨暂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忙碌。
粮食是首要问题。
林秀带着陈九、石柱和另外两个还有力气的后生,顶着没有停歇的风雪,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搜寻。
周围能到达的山林被翻了个底朝天,收获依旧可怜:几捧干瘪的苦菜根,一小堆带着霉味的松子,还有一只冻僵在雪地里、瘦得只剩骨架的松鼠。
“就这些了。”林秀看着地上那点可怜的收获,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陈九默默地将松鼠剥皮,将肉和内脏小心地分开。
洞里,石柱娘和几个妇人将所有的存粮都拿了出来——小半袋混杂着沙土的杂合面,几块硬得像石头的麸皮饼,还有之前省下的一小撮盐巴。
杂合面被仔细地分成十五份,每份只有拳头大小,用破布包好。
“路上省着点吃,掺着雪水,能撑多久是多久。”石柱娘的声音沙哑,带着哭腔,看着自家那几个半大孩子,眼神里满是心疼和忧虑。
武器和工具也需要整理。
缴获的军弩由林秀保管,弩箭只剩下九支。
几把还算完好的腰刀分配给了陈九、老崔、石柱等主要战力。
柴刀、斧头、削尖的木棍,也都分发给能拿得动的人。
张黑子将那把跟随他多年的腰刀擦了又擦,郑重地交给了陈九。
“九娃子,这把刀,你拿着。”张黑子看着陈九,眼神复杂,“往后……多护着点大家。”
陈九接过刀,感觉手里沉甸甸的。
王小旗的状况依旧令人担忧,伤口没有恶化,但人也依旧昏昏沉沉,瘦得脱了形。
如何带着他长途跋涉,成了最大的难题。
最终,石柱和他堂兄用树枝和破旧的绳索,勉强绑了一副简易的担架。
“轮流抬。”张黑子看着那副粗糙的担架,叹了口气,“谁也不能撂挑子。”
招娣和盼弟默默地帮着收拾,把自己的破棉袄又紧了紧,将能找到的每一块破布都缠在脚上,试图让那双快要磨穿的破鞋能多坚持几天。
次日早上,风势终于小了一些,雪也变成了细碎的雪沫。
天色依旧阴沉,但已经是可以上路的天气了。
“走吧。”张黑子拄着棍子,第一个站了起来,动作僵硬,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没有人犹豫。
众人默默地背上那点可怜的行囊,拿起简陋的武器。
陈九和林秀打头,老崔搀着张黑子走在中间,石家坳的老弱妇孺跟在后面,招娣和盼弟紧紧拉着林秀的衣角。
走出炭窑洞的那一刻,寒风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前路是白茫茫的雪原和连绵的群山,看不到尽头。
林秀辨认了一下方向,指向东南:“这边走。尽量沿着山脊,避开深谷和沼泽。”
队伍开始移动,十五个人,像一串渺小的黑点,缓缓融入无边无际的雪白世界。脚步沉重,踩在积雪上发出单调的咯吱声。
没有人说话,所有的力气都要用来对抗严寒和脚下的路。
第一天走得异常艰难。
风雪虽然小了,但积雪太深,每走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体力。
抬着担架的石柱和他堂兄,很快就气喘吁吁,额头见汗。
其他人也好不到哪里去,尤其是老人和孩子,走不了多远就需要停下来喘口气。
中午休息时,众人找了个背风的石壁后面,掏出那点冰冷的干粮,就着雪啃起来。
下午的路程更加难熬。体力消耗巨大,饥饿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
石柱爹走着走着,突然一头栽倒在雪地里,众人慌忙围上去,发现他只是体力透支,晕了过去。
灌了几口雪水,才悠悠转醒,但眼神涣散,显然无法再继续行走了。
“轮流背着他。”张黑子哑着嗓子下令,他自己的脸色也越来越差。
陈九二话不说,蹲下身,将老人背了起来。老人的身体轻飘飘的,但压在已经疲惫不堪的陈九背上,却感觉有千斤重。他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前挪。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必须尽快找到过夜的地方。
林秀加快了脚步,在前方寻找着可以避风宿营的地点。
幸运的是,在天黑透之前,他们找到了一处山崖下的凹陷,虽然不大,但三面有遮挡,比露天强多了。
众人挤进这个狭小的空间,几乎连转身的地方都没有。
点起一小堆篝火变得极其困难,能找到的干柴很少,火苗微弱得可怜,只能紧紧挤在一起,靠微弱的火光和彼此的体温取暖。
夜里,气温骤降。
寒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像刀子一样。压抑的呻吟和牙齿打颤的声音在黑暗中此起彼伏。
这才第一天。后面还有六七天,甚至更长的路。
天蒙蒙亮,众人挣扎着爬起来,歇了一夜,那点子热气儿早就散光了,骨头缝里往外冒凉气,腿脚都僵得像不是自己的。
张黑子看着大伙儿青白的脸,咬了咬牙:“走!不能停!停下就冻成冰坨子了!”
队伍再次蠕动起来,比昨天更慢,更沉。
走到晌午,日头躲在云后头,像个冷冰冰的白盘子。
实在走不动了,找了个背风的石砬砬子后面歇脚。
石柱爹靠着石头,闭着眼,胸口起伏得厉害。
昨儿个被背着走了一程,觉得拖累了大家,今儿死活要自己走,这会儿眼看是油尽灯枯了。
石柱蹲在旁边,拿着水囊想给他喂点雪水,老汉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了。
“爹……爹你喝点……”石柱声音带着哭腔。
老汉微微摇了摇头,眼睛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扫过围过来的众人,最后落在张黑子和陈九脸上,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张黑子凑过去,低声道:“老哥,有啥话,你说。”
老汉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抓住张黑子的手,断断续续地说:“……黑子……兄弟……带……带孩子们……活……活下去……别……别散……”
话没说完,手一松,脑袋歪了下去,没了气息。
“爹——!”石柱一声哀嚎,扑在老汉身上,痛哭失声。
几个妇人也都围过来,哭声顿时响成一片,在这荒凉死寂的雪原上,显得格外凄惨。
张黑子闭了闭眼,脸上深刻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
拍了拍石柱的肩膀,哑声道:“哭两声就行了,这地方不能久待……让你爹,入土为安吧。”
说是入土,地冻得跟铁板似的,哪儿挖得动?
最后只能找了些石块,勉强堆了个坟包的模样,把老汉的遗体安置在下面。
石柱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额头上沾满了雪和泥,站起来,抹了把脸,眼睛通红,却再没掉一滴眼泪,手里的柴刀攥得更紧了。
再次上路,队伍里少了一个人,气氛更加压抑。
第三天,粮食彻底断了。
最后那点杂合面渣渣,早上就着雪水喝完了。现在肚子里空空如也,饿得前胸贴后背,眼冒金星。走路都打晃,看东西都带着重影。
招娣走着走着,腿一软就栽倒在雪地里,盼弟去拉她,自己也跟着摔倒了。两人趴在雪里,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林秀和陈九赶紧过去,把她们搀起来。
两个姑娘脸色灰白,眼神涣散,嘴唇冻得发紫。
“不行了……真的走不动了……”招娣喃喃道,眼泪冻成了冰碴碴子挂在脸上。
陈九看着身后东倒西歪的队伍,心里跟滚油煎似的。
走到张黑子身边,声音嘶哑:“旗官,这么下去不行,没到松树寨,人都得饿死冻死在路上。”
张黑子拄着棍子,喘得厉害,他何尝不知道?
看了看四周白茫茫的山野,咬了咬牙:“找个能避风的地方,生火!歇半天!林姑娘,你跟我,带上家伙,去附近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点吃的!”
好不容易找到个山崖裂缝,把女眷和伤员安置进去。
张黑子不顾腿伤,拿了把腰刀,林秀背上短弓和军弩,陈九拎着弯刀,三人一头扎进了风雪里。
这次,真是拿命去赌了。
饿得手脚发软,还得在深雪里跋涉,眼睛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每一寸雪地,希望能找到点活物留下的痕迹。
走了快一个时辰,什么也没发现。
张黑子腿伤发作,疼得额头冷汗直流,几乎站不稳。
“旗官,你回去歇着,我跟林姑娘再往前探探。”陈九不忍心,劝道。
张黑子摆摆手,刚想说话,林秀突然猛地蹲下身,指着前方一片稀疏的林子:“有动静!”
三人立刻隐蔽起来。
只见林子里,几只灰毛的野狼,正在撕扯一头冻僵的野鹿尸体!
那鹿看样子是刚死不久,或者是从雪里刨出来的,肉还没完全冻硬!
狼!又是狼!
此刻,那鹿肉的诱惑压倒了对狼的恐惧!
“咋办?”陈九压低声音,心脏砰砰跳。
林秀眯着眼数了数:“四头狼。硬抢不行,咱们没力气。”
她看了看地形,指了指上风处的一块大石头,“我去那边弄出点动静,引开它们。你们俩,趁机过去抢肉!能抢多少是多少,别贪心!”
太危险了!
陈九想反对,林秀已经猫着腰窜了出去。
没过多久,就听见大石头后面传来一阵奇怪的、像是树枝敲击石头的响声,还有林秀模仿野兽的低吼。
那几只狼警惕地抬起头,停止了撕咬,朝着声音方向张望。
一头狼试探性地朝那边走了几步。
林秀的动静更大了,还扔过去一块石头。
狼群被吸引了,低声咆哮着,朝着大石头包抄过去。
机会!
陈九和张黑子对视一眼,两人拼命朝着鹿尸冲去!
饿得发软的身体此刻爆发出最后的力量!
冲到鹿尸旁,陈九挥刀砍下一条后腿,张黑子也割下一大块连着肋排的肉!两人抱起血淋淋的鹿肉,扭头就往回跑!
狼群发现上当,发出愤怒的嚎叫,转身追来!
林秀从石头后面连发两弩,虽然没射中,却延缓了它们的速度。
陈九和张黑子连滚带爬,总算冲回了山崖裂缝附近。
留守的人看到他们抱着血淋淋的鹿肉回来,眼睛都直了,仿佛看到了救星。
林秀也很快跟了回来,脸色苍白,喘着粗气。
顾不上多说,赶紧生火!
这次找到了干柴,火很快旺起来。把鹿肉切成小块,串在树枝上烤,虽然没盐,但那滋滋冒油的肉香味,几乎让所有人疯狂。
肉还没完全熟透,就有人忍不住抢过来往嘴里塞,烫得直吸溜也舍不得吐。
一条鹿腿和一大块肋排,分到十四个人手里(石柱爹没了),每人也就几口。
这几口带着血丝的滚烫鹿肉下肚,像是一剂强心针,让冰冷僵硬的身体重新有了一丝热乎气,快要熄灭的生命之火又勉强燃了起来。
王小旗被喂了几口烤得软烂的肉糜,喉咙动了动,竟然咽了下去。
招娣和盼弟小口吃着肉,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
张黑子看着众人贪婪吃肉的样子,心里却一点也轻松不起来。这点肉,顶多能撑一两天。
松树寨,还有多远?
歇了大半天,肚子里有了食,身上有了点力气,队伍再次出发。这次,脚步似乎轻快了一些,但前途依旧渺茫。
又走了两天。
鹿肉早就吃完了,饥饿再次袭来,但好歹缓过了一口气,没像之前那样立刻垮掉。
根据林秀的估算和路上偶尔发现的、越来越像人迹的模糊痕迹,估摸着应该离松树寨不远了。
这天下午,翻过一道长长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山梁,眼前豁然开朗。
山梁下面,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虽然也被白雪覆盖,但能看出有田垄的痕迹,谷地中央,依着山势,赫然立着一座寨子!
寨墙是用粗大的原木和石头垒成的,不算很高,但看着很结实。
寨墙上似乎有人影晃动,还能隐约看到箭楼。寨子周围拉着拒马,插着削尖的木桩。一条明显是人工踩踏出来的小路,从山谷口蜿蜒通向寨门。
“到了!就是那儿!松树寨!”林秀指着那寨子,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望着山谷下的寨子,心情复杂。希望、恐惧、忐忑、期待……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寨子看着确实像个能安身的地方,可那紧闭的寨门和高高的寨墙,又像一道冰冷的门槛,把他们这些外来者隔绝在外。
“咋……咋过去?”石柱咽了口唾沫,问道,手里紧紧攥着柴刀,既希望寨门打开,又怕里面冲出什么不怀好意的人。
张黑子眯着眼看了半晌,沉声道:“不能都过去,目标太大,万一人家不放箭,咱们就是活靶子。”
看了看陈九和林秀,“九娃子,林姑娘,你俩跟我,咱们三个先下去探探路。老崔,你带着其他人在这山梁后面藏着,没我们信号,千万别露头!”
陈九和林秀点了点头。
三人检查了一下武器,把明显的兵器背在身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具有威胁性,然后沿着那条小路,小心翼翼地朝着松树寨走去。
越靠近寨子,心跳得越快。寨墙上的人显然也发现了他们,几支箭镞闪着寒光,从箭垛后面探了出来,对准了他们。
一个粗豪的声音从寨墙上传来:
“站住!干什么的?再往前就放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