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四年的凤阳,秋意已深。
皇城高墙内的别院,落叶堆积在青石缝里,无人打扫。两个穿着褐色宦官服的身影穿过荒芜的庭院,手里提着沉甸甸的食盒,脚步却轻得像猫。
“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年轻些的王德低声抱怨,“那位爷昨日又摔了三个碗,指着我鼻子骂了半个时辰。”
年长的李顺斜他一眼,细长的眼睛扫过院落深处那间门窗紧闭的厢房:“少说两句。咱们能摊上照看王爷的差事,已是祖上积德——至少性命无忧。”
“性命无忧?”王德扯了扯嘴角,“您是没瞧见昨日他那眼神,像要活撕了我似的……”
话虽如此,两人脚步却没停。
他们负责照看圈禁在此的废靖江王朱守谦,已有整整一年。这位爷去年被从桂林押回,废为庶人,圈禁凤阳祖地,今年刚满二十一。按说这般年纪,又是自幼养在宫里的龙子凤孙,本该知书达理才是,可这位……
李顺想起上月送饭时,屋里酒气冲天,那位爷赤着脚在屋里转圈,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最后指着南京方向破口大骂“皇爷爷不公”,吓得他连滚爬爬退出来,三天没睡好觉。
这种话,传到仪鸾司耳朵里,是要掉脑袋的。
到了厢房门口,李顺深吸一口气,抬手叩门。
“王爷,午膳送来了。”
没有回应。
又叩了三声,还是寂静。
王德心里莫名一跳。往常这位爷就算醉得不省人事,听到“膳”字总会有些动静。他侧耳贴上门板——里头太安静了,静得反常。
“李公公,不对劲。”王德声音发紧。
李顺脸色也变了。他伸手推门,门没闩,“吱呀”一声开了道缝。
秋日惨白的天光照进厢房,照亮了满室狼藉——翻倒的酒坛、撕碎的字画、散乱的衣袍,还有……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青色身影。
朱守谦趴在地上,脸侧向里,一只手臂伸着,五指微微蜷曲。另一只手边,是个滚倒的空酒坛。
“王爷?”王德颤声唤道。
没有动静。
李顺的手开始抖了。他挪进屋,鞋底踩到碎瓷片,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他蹲下身,颤巍巍伸出手,探向朱守谦露在外面的脖颈。
冰凉。
他又试鼻息,手指悬在那儿许久,脸色一点点白下去,最后惨白如纸。
“没、没了……”李顺一屁股坐倒在地,声音变了调,“没气儿了!”
王德手里的食盒“哐当”摔在地上,饭菜撒了一地。他腿一软,要不是扶着门框,也得瘫下去。
“这、这怎么……”王德语无伦次,“昨儿晚上还好好的,还骂人来着,怎么、怎么就……”
李顺突然爬起来,死死抓住王德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肉里:“不能声张!绝对不能!”
“可王爷死了,咱们得报上去啊——”
“你傻吗?!”李顺眼睛通红,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诛心,“咱们俩是日夜照看他起居的!王爷横死,咱俩第一个掉脑袋!皇上什么性子你不知道?蓝玉大将军去年北征抓了多少元酋,回来封了永昌侯,可之前犯错时差点被剥皮实草!皇上对功臣尚且如此,对咱们这些奴婢……”
王德浑身一哆嗦,想起那位坐镇南京的洪武皇帝的手段。空印案才过去几年?皇上最恨办事不力、看守不严。一个被废的王爷死了,照看太监还能活?
“那、那怎么办……”
“跑!”李顺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趁还没人发现,收拾细软,天黑就出凤阳!往南走,过江,找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藏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决绝。
李顺先动了。他冲到朱守谦床边,掀开枕头——下面藏着个小布包,里头有二十几两碎银,是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他又去翻箱笼,找出几件稍微值钱的旧衣,一件绛紫色袍子的腰带扣是鎏金的,能拆下来卖钱。
王德也回过神,手忙脚乱去翻桌案抽屉。里头有几封旧信,是早年宫里写的,没用。倒是在最底下摸到个硬物——是个象牙雕的小印,刻着“靖江王宝”四字。这玩意儿不敢卖,但……
他突然顿住。
眼角余光瞥见,地上那只伸着的手,好像……动了一下?
王德僵住了,死死盯着那只手。
又动了一下。食指微微弯曲,叩了叩地面。
“李、李公公……”王德声音发颤,“你看……”
李顺正埋头把银子往怀里塞,不耐烦道:“看什么!赶紧的——”
话没说完,他也看见了。
地上那个“尸体”,突然发出一声含糊的呻吟,然后……慢慢翻了个身。
朱守谦捂着额头坐了起来。
那张脸因为宿醉而苍白浮肿,但眼睛是睁开的,而且正茫然地看着他们。
“唔……”朱守谦皱着眉,声音沙哑得厉害,“这是……喝了假酒么?头怎么像要裂开……”
王德双腿一软,直挺挺跪了下去。
李顺怀里的银子“哗啦”撒了一地。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守谦揉了揉太阳穴,视线逐渐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个面无人色的太监。一个跪着发抖,一个站着呆若木鸡。然后是一地狼藉,摔碎的碗碟,散乱的衣物,还有……滚到脚边的那些银锭。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古装,又看了看这间古色古香却破败的厢房。
“我这是穿越了么?”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不属于他的记忆。
朱守谦。大明靖江王。朱元璋的侄孙。父亲朱文正因叛逆被诛,自己自小被养在宫中,洪武三年封王,九年就藩桂林,在任上横征暴敛、凌辱官府,十三年被废,押回凤阳圈禁……
还有昨夜。原主抱着酒坛,一边喝一边哭骂,最后酒精中毒,一命呜呼。
然后……他就来了。
穿越了,他一个二流大学历史系的大三学生,只是因为熬夜看小说睁开眼就来到这里。穿成一个二十一岁就被废黜圈禁、在历史上郁郁而终的倒霉王爷。
“王爷……您、您醒了?”王德终于挤出声音,磕磕巴巴,“奴才、奴才以为您……”
“以为我死了?”朱守谦接过话头,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撑着地面站起来,身体晃了晃。这具身体太虚弱了,长期酗酒,气血两亏,站起来都眼前发黑。
李顺“扑通”也跪下了,额头抵地:“王爷恕罪!奴才们该死!奴才们只是、只是见王爷久无动静,担心……”
“担心我死了,你们要掉脑袋。”朱守谦走到桌边,扶着掉漆的椅背坐下,“所以打算卷钱跑路。”
这话一出,两个太监抖如筛糠。
完了。全完了。这位爷虽然被废,但要弄死两个太监,还是一句话的事。圈禁归圈禁,他终究是皇亲,是皇上亲自下旨“圈禁祖地思过”的朱家血脉。
朱守谦没看他们,而是环顾这间屋子。
窗户纸破了三处,冷风呼呼往里灌。家具陈旧,唯一像样的是那张紫檀木床,还是当年从桂林押回来时特许带上的。墙角堆着十来个空酒坛,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酒和霉味混合的怪味。
这就是一个被遗忘的王爷的全部。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手指修长,但指甲缝里有污垢,掌心有薄茧,是这一年被勒令下田“体验稼穑”留下的。手腕细得能看到骨节,青色血管清晰可见。
“现在是什么时辰?”他忽然问。
王德一愣,忙道:“回王爷,快、快午时了。”
“年月呢?”
“洪武十四年,九月初七。”
洪武十四年。朱元璋还在位。太子朱标还活着。蓝玉还是那个战功赫赫的永昌侯。而自己这个被皇爷爷亲手圈禁的侄孙,在这高墙里已经关了一年。
朱守谦沉默片刻,看向地上散落的银锭:“那些,是你们的?”
“是、是奴才们多年的积蓄……”李顺声音发虚。
“收起来吧。”朱守谦说,“我不动你们的钱。”
两个太监愕然抬头。
这位爷转性了?往常但有点不顺心,非打即骂,克扣月钱更是常事。今日怎么……
“去打盆热水来。”朱守谦揉了揉眉心,“再弄些醒酒汤。还有,这屋子……收拾一下。”
王德和李顺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出去准备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
朱守谦走到那面模糊的铜镜前,看着镜中的人。
二十一岁的年纪,本该意气风发,可镜中人眼窝深陷,颧骨凸出,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模样。只有那双眼睛——原本该是浑浊颓唐的,现在却清亮锐利,深处藏着一丝与这年纪不符的冷静。
他知道原主是怎么死的。
酗酒。抑郁。自暴自弃。最后在一个秋夜里,酒精中毒,无声无息死在冰冷的地上。史书上会记一笔“废靖江王守谦,圈禁凤阳,卒”,连死因都含糊。
而他来了。
“朱守谦……”他对着镜中人低语,“你这辈子,活得真够窝囊的。”
父亲叛逆被诛,童年战战兢兢,少年就藩后疯狂发泄,被废后彻底堕落。每一步,都走成了死局。
但如今,这局棋换了下棋的人。
屋外传来脚步声。王德端着热水进来,李顺跟在后面,手里捧着醒酒汤和干净的布巾。
两人小心翼翼伺候他洗漱。水温刚好,布巾柔软,醒酒汤里加了姜片和橘皮,辛辣中带着清香。
朱守谦慢慢喝着汤,忽然问:“外头现在,是什么光景?”
王德和李顺对视一眼,不敢多言。
“说。”朱守谦放下碗,“我不怪你们。”
李顺咽了口唾沫,小声说:“皇上月前下了旨,凤阳守备加严了。咱们这院子外头,日夜都有亲军卫轮值。不过……送菜的老刘头昨日悄悄说,朝廷大军正在云南打仗呢,傅友德将军、蓝玉将军、沐英将军都去了。”
云南。
朱守谦心里一动。洪武十四年,正是明军平定云南之战的关键时期。傅友德、蓝玉、沐英……这些名字在史书上熠熠生辉。而自己,却在这高墙里腐烂。
“还有呢?”他问。
“还有……”王德犹豫了一下,“老刘头说,朝中有大臣上奏,说诸藩王就藩后多有骄纵,请皇上严加管束。皇上好像……留中未发。”
藩王。管束。
朱守谦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是了,这个时间点,朱元璋已经开始对藩王势力产生警惕了。虽然还没有后来的削藩之举,但猜忌的种子已经埋下。
而自己这个被废的藩王,在这种时候,反而成了最没有威胁的一个。
或许……真是个机会。
一个重新进入棋局的机会。
“我知道了。”朱守谦站起身,“你们下去吧。对了——”
他看向二人:“今日之事,若有人问起……”
“奴才们什么都不知道!”王德抢着说,“王爷只是宿醉未醒,奴才们伺候洗漱后就退下了!”
朱守谦点点头,挥了挥手。
两人倒退着出去,轻轻带上门。
屋子里又静下来。
朱守谦走到窗边,透过破纸洞往外看。秋日的天很高,很蓝,几片枯黄的梧桐叶在风里打转。高墙的阴影投在地上,把院子切成明暗两半。
远处似乎有脚步声,是巡逻的亲军卫。
他站了很久。
然后转身,走到书案前——那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抽开抽屉,找出半截墨锭,一方破砚,还有几张泛黄的纸。
他磨墨,铺纸,提笔。
笔尖悬在纸上,许久未落。
最后,他写下第一行字:
《知稼穑书》
既然要活,就不能再像原主那样活。
既然有第二次机会,就要活出个人样来。
云南正在打仗……这是个切入点。皇爷爷对藩王心有猜忌……这也是个切入点。
先从最基础的事做起——让那个在南京城里的洪武皇帝知道,他朱守谦,不一样了。
窗外的风大了些,吹得破窗纸哗啦作响。
但屋子里的人,脊梁挺得笔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