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端着早饭进来时,天刚蒙蒙亮。
他本以为会看到王爷还在宿醉酣睡,或者至少一脸颓唐地瘫在床上。可推开门的瞬间,他愣住了。
朱守谦已经起来了。
不仅起来了,还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青色棉袍,头发用木簪束得整齐,正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的天色。晨光透过破窗纸落在他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轮廓——虽然还是瘦,但眼神清明,背脊挺直,和昨日那个醉醺醺趴在地上的身影判若两人。
“王……王爷?”王德试探着唤了一声。
朱守谦转过身来:“放下吧。”
声音平静,没有往日的嘶哑和暴躁。
王德连忙把食盒放到桌上,小心翼翼揭开盖子。里头是一碗稀粥,两个杂面馍馍,一碟咸菜。照例是庶人的份例,简单得寒酸。
朱守谦走到桌边坐下,拿起馍馍咬了一口。粗糙,还有点噎人,但他吃得很慢,很认真。吃完一个馍,喝下半碗粥,他才开口:“今日我要出去走走。”
“出去?”王德心里一紧,“王爷,这……外头有亲军卫把守,恐怕……”
“就在这院子里。”朱守谦打断他,“不出院门。”
王德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疑惑起来。这位爷被圈禁一年,除了被勒令下田的那几次,平日从不出房门,今日怎么转性了?
“奴才陪您去。”王德忙道。
“不用。”朱守谦站起身,“你去忙你的。我就在院里看看。”
说着,他已经推门走了出去。
秋日的晨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让人精神一振。院子里其实没什么可看的——三间厢房围成的小院,地面是青石板铺的,缝里长着枯草。墙角堆着些杂物,一口井,井轱辘上的绳子都磨得发毛了。
但朱守谦看得很仔细。
他走到井边,摸了摸井轱辘,又探头看了看井水。水很清,但井壁长着青苔,井沿也有裂缝。他蹲下身,捡起块石头扔进去——“噗通”一声,回音沉闷。
“水位不深。”他自言自语,“但提水费劲。”
王德在门口探头探脑,听到这话,忍不住搭腔:“王爷说得是。这井轱辘旧了,打一桶水得摇半天。平日里都是李公公和我轮流……”
“为什么不修?”朱守谦问。
王德噎住了。修?拿什么修?谁给修?这院里就他们三个,上面拨的银钱只够吃喝,哪有余力修这些?
朱守谦没等他回答,已经站起身,朝院门走去。
院门是厚重的榆木门,外面上了锁。透过门缝,能看到外面站着两个穿着红色袢袄的亲军卫,持着长枪,像两尊门神。
他没有试图开门,而是沿着墙根走。
墙是青砖砌的,一人半高,顶上插着碎瓦防人攀爬。墙角有几处砖缝裂了,露出里面的夯土。他伸手摸了摸,夯土湿漉漉的。
“这墙基渗水。”朱守谦说,“再下几场雨,怕是要塌一片。”
王德跟在后面,心里嘀咕:这位爷今日是怎么了?尽看这些没用的。
朱守谦走到院子东南角。这里有一小块地,约莫两丈见方,是当初圈禁时留的“自耕地”。按旨意,他应该在这里“亲事稼穑,知民生艰难”。
但地里长满了野草。
荒了一年了。原主根本不管,太监们也不敢管——万一王爷哪天不高兴,说他们逼他下地干活,岂不是找死?
朱守谦蹲在地边,抓了把土。土质尚可,但板结得厉害,杂草根系盘结。他拨开杂草,看到下面还有些去年留下的枯苗——是黍子,长得稀稀拉拉,穗子小得可怜。
“这地没深耕过。”他捏碎土块,“也没施肥。种子撒下去就任它长,能长好才怪。”
王德忍不住道:“王爷,您……您懂农事?”
朱守谦没回答,站起身:“去拿把锄头来。”
“啊?”
“锄头。”朱守谦重复,“还有铁锹,水桶。另外,去厨房灶膛里掏些草木灰来。”
王德愣了半晌,见王爷神色认真,才慌忙跑去杂物间。不多时,扛着锄头铁锹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个破木桶。
朱守谦接过锄头,掂了掂分量,然后一锄头刨下去。
“噗”一声闷响。土太硬,只刨开浅浅一层。
他调整姿势,又刨了一锄。这次深了些。第三锄,第四锄……动作起初有些生疏,但很快就熟练起来。腰腿发力,手臂挥动,锄头入土的角度、深度,都渐渐有了章法。
王德看得目瞪口呆。
这位爷……真会干活?
不到半个时辰,两丈见方的地翻了一遍。板结的土块被敲碎,杂草根被清理出来堆在一旁。朱守谦额头上出了层薄汗,呼吸也重了——这身体确实虚,但活动开了,反而觉得舒坦了些。
“草木灰呢?”他问。
王德这才想起,忙跑去厨房,端来半簸箕灰黑的灶灰。
朱守谦接过簸箕,均匀地撒在翻好的地上,然后用铁锹翻拌,让灰和土混合。做完这些,他直起腰,看了看天色。
“今日先这样。”他说,“明天找些粪肥来,再深翻一遍。对了,这院里……有茅厕吧?”
王德点头:“有,在后头。”
“带我去看看。”
茅厕在后院墙角,是个简易的旱厕。气味自然不好闻,但朱守谦看得很仔细。他探头看了看粪坑,又看了看旁边的堆肥处——其实根本没堆,就是随意倒在那里,蚊蝇乱飞。
“浪费了。”他摇头,“这么好的肥源。”
王德站在下风口,捂着鼻子,心里越来越纳闷。这位爷今日说的话,做的事,没一件像往日那个靖江王。
往回走时,经过西厢房。那是两个太监住的地方,门虚掩着。朱守谦瞥了一眼,看到屋里收拾得还算整齐,但墙角堆着些杂物——破瓦罐、烂麻绳、半截扁担什么的。
“那些东西,”他指了指,“都还能用吗?”
王德忙道:“都是些破烂,修修补补或许还能用,但……”
“都拿出来。”朱守谦说,“清点一下。有用的留下,没用的……看看能不能拆了做别的。”
王德张了张嘴,终究没敢多问,应了声“是”。
回到自己房里,朱守谦洗了手,坐到书案前。
纸已经铺好了,墨也磨好了。他提起笔,沉吟片刻,开始写。
“洪武十四年九月初八,晨。观院中农事,得数弊。”
“其一,井轱辘旧损,提水费力。一人日汲水不过十桶,若用于浇灌,两亩地需半日之功。当改进轱辘,或以滑轮组省力……”
“其二,墙基渗水,因排水不畅。当挖浅沟导流,并以碎石填之,可固墙基……”
“其三,自耕地荒废,土质板结。当深耕、施肥、轮作。粪肥未加处理,蚊蝇滋生,肥效流失。当建堆肥池,以草木灰、粪尿、杂草分层堆积,覆土封之,三月可成良肥……”
他一笔一划写着,字迹起初还有些生涩,但越写越流畅。有些词句是现代的,他斟酌着改成时人能理解的表达。有些方法太超前,他暂时不写,只记下基础的改良。
写着写着,他想起早上的观察,又添了几笔。
“其四,器物浪费。破瓦罐可蓄水,烂麻绳可编筐,扁担修之仍能用。农事之要,在物尽其用……”
写完这一条,他顿了顿,笔尖悬在纸上。
然后,他另起一行,写下一个小标题:
“论云南战事与后勤”
这是冒险的一笔。但他必须写。
“云南多山,道路难行,粮草转运艰难。大军日耗粮千石,若全靠后方输送,民夫十万亦不足用。当就地筹粮……”
“云南土人善种稻,然耕作粗放,亩产不及江南之半。若遣善农者教之深耕、选种、施肥,一岁可增三成……”
“滇地多铜、盐、茶。若战后开矿、制盐、兴茶贸,既可充军费,又可安流民……”
他写得很谨慎,只提建议,不涉军事。但每一条都切中要害——这是他穿越前读史时就思考过的问题,如今写来,自然洞若观火。
不知不觉,日头已近中天。
王德轻轻敲门,送午饭进来。看到王爷还坐在案前写,他悄悄把食盒放下,正要退出去,朱守谦叫住了他。
“王德。”
“奴才在。”
“你去打听打听,”朱守谦头也没抬,“外面亲军卫里,有没有……凤阳本地人,家里务农的。”
王德一愣:“王爷问这个做什么?”
“有用。”朱守谦终于停笔,抬起头,“另外,明日你去领份例时,问问管事的,能不能多给些菜种。什么菜都行,萝卜、白菜、芥菜……都要。”
王德心里直打鼓,但不敢多问,应了声“是”。
等王德退出去,朱守谦才放下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
纸上已经写了满满三页。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他看着这些文字,心里渐渐有了底。
《知稼穑书》只是个开始。
他要让朱元璋看到,他朱守谦不是只会酗酒骂街的废物。他懂农事,懂民生,甚至……懂边疆治理。
云南叛乱将起,这就是机会。
但要抓住这个机会,光靠这几页纸还不够。他需要更多实证,需要让人亲眼看到他的改变。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
朱守谦把写好的纸仔细叠好,收进抽屉。然后他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那方刚刚翻过的地。
土还是湿的,在暮色里泛着深褐色。明天施了肥,再过几天就能下种了。种什么好呢?萝卜吧,长得快,好养活。
他忽然想起前世小时候,在乡下外婆家,跟着下地种萝卜的情景。那时候觉得累,现在想来,却是难得的安宁。
如今,他也要在这高墙里,种出自己的萝卜了。
“一步一步来。”他低声自语。
先让这院子变个样。先让身边的人看到改变。先让……那些监视他的人,把消息传回南京。
夜风吹进来,带着秋凉。
但朱守谦心里,第一次有了温热的东西。
那是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