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当天光再次照进伤兵营时,这里的空气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虽然恶臭与呻吟依旧,但地面上的污秽不见了,腐烂的尸首也都被妥善掩埋。最重要的是,那些被朱守谦处理过伤口的伤兵,高烧奇迹般地退了些许,神志也清醒了几分。
一个断了胳膊的老兵,挣扎着坐起身。他看着自己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用新布条包扎好的伤口,又看了看不远处正指挥人烧水的朱守谦,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当王德端着一碗稀粥走过时,那老兵忽然开口,声音沙哑。
“这位公公,劳驾。”
王德停下脚步:“军爷有何吩咐?”
老兵从怀里摸出半个黑乎乎的干馍,那是他藏了好几天的口粮。他把馍递给王德。
“这个……请替我拿给那位朱公子。告诉他,我老王欠他一条命。”
王德愣住了。他看着那半个比石头还硬的干馍,又看了看老兵那张真诚而感激的脸,眼眶一热。
他没有接。
“军爷,您留着自己吃。我们公子说了,进了这伤兵营,就是他的兵。他得管。”
王德转身走了,脚步却比来时轻快了许多。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只是一个开始。越来越多的伤兵,用他们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对朱守谦的敬意。一声沙哑的“多谢”,一个笨拙的抱拳,一个充满希望的眼神。
这些无声的认可,让靖南别动队的队员们腰杆挺得更直了。他们干活更卖力,清理污物时不再皱眉,搬运尸体时多了几分郑重。
他们开始明白,公子所做的一切,不只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是在救人,是在积德。
傍晚,钱一和钱二悄悄回到了营地,神色都有些亢奋。
“公子,都摸清了!”钱一压低声音,眼中闪着贼光,“那个陈扒皮,果然不是好东西!他每天都把军中最好的那批精米、鲜肉,偷偷藏到他自己的私库里。然后用发霉的陈米和变质的肉,掺和着做给大军吃!”
“不止如此,”钱二补充道,“我还打听到,他把克扣下来的好东西,高价卖给城里的一些富商。我亲眼看到他的人,昨晚偷偷运了两头猪出去!他还养着一本黑账,就藏在他卧房的床板底下!”
克扣军粮,倒卖军资。
在洪武朝,这每一条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干得好。”朱守谦的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弟兄们的夜盲症如何了?”
“吃了两次羊肝,好多了。”张信回道,“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队伍里还有好几个人,晚上看东西依旧费劲。”
“我知道了。”朱守谦站起身,走到院中,看着远处伙夫营升起的袅袅炊烟。
“传我的令,靖南别动队,全员集合。”
当十八个人列队站好时,朱守谦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今晚,我们去伙夫营,给弟兄们讨个公道。”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森然的杀意,“也让某些人知道,这军营里,士兵的饭碗,比天大!”
子时,夜色如墨。
几道黑影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南门伙夫营的外围。
钱二和另外三名队员,凭借着白日里摸清的地形,干净利落地解决了外围的几个暗哨,连声音都没发出一声。
伙夫营的后院,陈扒皮的卧房里还亮着灯。
他正搂着一个从城里买来的小妾,就着一盘卤牛肉,喝着小酒,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他娘的,那个姓朱的小子,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等过几天风头过去,老子非得让他知道,这伙夫营是谁的地盘!”
他话音未落,房门“砰”的一声,被从外面一脚踹开。
陈扒皮惊得跳了起来,只见几个戴着鬼面的黑衣人,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他色厉内荏地吼道。
回答他的,是张信砂锅大的拳头。
一拳,陈扒皮满嘴的牙就掉了一半,整个人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地。
朱守谦缓步走了进来。他没看地上的陈扒皮,而是径直走到床边,示意周二虎掀开床板。
床板之下,赫然藏着一个铁箱。箱子里,不仅有那本记录着所有肮脏交易的黑账,还有黄澄澄的金条和白花花的银锭。
人赃并获。
“把所有伙夫,都给我叫起来!到院子里集合!”朱守谦下令。
很快,上百名伙夫被从睡梦中赶了出来,瑟瑟发抖地聚集在院子里。他们看着那几个杀气腾腾的鬼面人,和像死狗一样被拖出来的陈扒皮,大气都不敢出。
朱守谦让人点起火把,将院子照得如同白昼。
他将那本黑账,重重地摔在陈扒皮的脸上。
“陈管事,”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冰冷,“这上面的每一笔,都沾着前方将士的血。你克扣他们的口粮,倒卖军资,可曾想过,他们在前线,是饿着肚子在为大明流血卖命?”
陈扒皮面如死灰,浑身抖如筛糠。
“我……我没有……这是栽赃!是陷害!”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不见棺材不落泪。”朱守谦冷笑一声,他转向那上百名伙夫,高声问道:“我问你们,你们每日所做的饭菜,用的米,可是陈米?给士兵吃的肉,可是带着臭味的边角料?”
人群一阵骚动。一个胆大的老伙夫,忽然跪了下来。
“大人明察!陈扒皮克扣军粮,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用的米,都是快要生虫的!好肉好菜,全被他拿去卖了!”
“我们也是被逼的啊大人!”
“求大人为我们做主!”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一时间,院子里跪倒一片,哭诉声此起彼伏。
朱守谦静静地听着,直到所有声音平息。
他走到陈扒皮面前,从张信腰间,拔出了长刀。
雪亮的刀锋,在火光下,映出陈扒皮那张因恐惧而极度扭曲的脸。
“大明军律,凡克扣军粮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就地正法。”朱守谦的声音,如同地狱来的宣判。
“不!你不能杀我!我是蓝将军的人!你敢动我,将军不会放过你的!”陈扒皮终于崩溃了,裤裆里一片腥臊。
朱守谦笑了。
“蓝将军的兵,正在前线为国杀敌。而你,是躲在后方,吸食他们骨血的蛀虫。”
他举起了刀。
“你,不配当蓝将军的人。”
手起,刀落。
一颗肥硕的头颅滚落在地,血溅了三尺。
全场死寂。
那上百名伙夫,看着那具无头的尸体,眼中先是恐惧,随即,爆发出一种压抑已久的快意。
朱守谦将带血的刀,插回张信的刀鞘。
他环视跪在地上的众人,声音恢复了平静。
“从今天起,这个伙夫营,我朱守谦接管了。”
“我只说三件事。”
“第一,把陈扒皮私库里所有的好米好肉,都给我拿出来!今晚就开火,给城西伤兵营的弟兄们,熬一锅肉粥送去!”
“第二,从明日起,伙夫营所有人,每日三餐,顿顿有稠粥,保证基础蔬果瓜肉!”
“第三,”他顿了顿,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谁要是再敢偷拿一粒米,克扣一两肉……他的下场,就和陈扒皮一样。”
说完,他不再看众人,转身对钱一说道:“钱一,这里暂时交给你。记住,第一锅肉粥,一定要让伤兵营的弟兄们,在天亮前喝上。”
“是,公子!”钱一应声领命,眼中满是狂热。
朱守谦带着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里。
直到他们走后很久,院子里的伙夫们才如梦初醒,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这一夜,曲靖军营,暗流涌动。
当一桶桶冒着热气的肉粥,被送到城西伤兵营时,那些在绝望中等死的士兵,喝着那碗久违的、带着肉香的浓粥,许多人,都哭了。
而当蓝玉的亲兵,将伙夫营发生的事情,禀报给那位永昌侯时,正在看地图的蓝玉,只是抬了抬眼皮。
“知道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亲兵退下,脸上看不出喜怒。
只是,他握着笔的手,在地图上“伙夫营”的位置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