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肉粥的香气和草药的苦味中,悄然流逝了七八天。
曲靖城西的伤兵营,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曾经那股令人作呕的恶臭被清新的草药味和阳光暴晒过的被褥气味所取代。曾经那一片愁云惨淡的哀嚎,也被压抑不住的低语和偶尔传出的笑声所代替。
草棚被重新修葺,地面铺上了厚厚的干草,所有的污物都被及时清理。在朱守谦的强制命令下,开水被无限量供应,每个伤兵每天都必须用盐水漱口,用热毛巾擦拭身体。
最惊人的变化,来自伙夫营。
在钱一的管理下,伙夫营每天都会准时送来三顿热气腾腾的饭食。早餐是浓稠的肉末粥,午餐和晚餐则是干饭配上一大勺用肉汤炖煮的菜蔬。虽然算不上山珍海味,但对于这些缺衣少食的士兵来说,已是天堂般的待遇。
充足的营养,加上朱守谦从苗寨得来的三七粉和独特的清创缝合技术,让伤兵们的恢复速度快得惊人。
一个原本因为小腿溃烂而等死的老兵,此刻正拄着拐杖,在院子里兴奋地走来走去,向每一个路过的人展示他那已经结痂、正在长出新肉的伤口。
几个因为坏血病而满口牙龈出血的士兵,在连续吃了几天马齿苋和新鲜菜蔬后,症状也大为好转,甚至能啃得动干馍了。
希望,如同野火燎原,在这个曾经被死亡笼罩的角落里,疯狂地蔓延开来。
而所有希望的源头,都指向同一个人——那个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伤兵营,亲自为重伤员换药、检查病情的朱公子。
他们不再称呼他为“公子”或是“大人”。他们用一种更朴素、也更尊敬的称呼——“将军”。
在这些大头兵朴素的世界观里,给他们饭吃,救他们性命的人,就是恩主。
这一日午后,正当朱守谦在为一名伤兵缝合伤口时,钱三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
“公子,”他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丝急切,“中军大帐出事了!”
朱守谦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淡淡地问:“什么事?”
“前线急报!沐英将军率领的西路军,在昆明城外追击元梁王主力时,遭遇山间大雾,迷失了方向,误入了敌人的包围圈!现在被数万大军死死围困在白石江一带,粮草断绝,危在旦夕!”
朱守谦缝合完最后一针,打了个漂亮的结。他站起身,用烈酒洗了洗手,目光却已经投向了曲靖城中心的方向。
机会,来了。
“蓝玉有什么动向?”他问。
“蓝将军已经下令,曲靖大营所有主力部队,即刻集结。他要亲自率军,星夜兼程,驰援沐英将军!”
果然不出所料。
傅友德和沐英、蓝玉,是此次南征的三大主帅。沐英被围,蓝玉不可能坐视不理。
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曲靖这座大军云集的要塞,将陷入前所未有的兵力空虚。更重要的是,蓝玉这位时刻盯着他的主帅,将无暇他顾。
“传我的令,”朱守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通知所有伤势已经恢复七成以上,行动无碍的弟兄,到大校场集合!”
半个时辰后,伤兵营的大校场上,黑压压地站了一千多人。
他们中的许多人,身上还缠着绷带,脸上还带着病容,但每个人的腰杆都挺得笔直,眼神里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他们望着站在点将台上的那个年轻身影,目光狂热。
朱守谦环视着台下这一千多张或苍白、或激动、或期待的脸。
“弟兄们!”他开口,声音传遍了整个校场,“我问你们,当你们拖着残废的身躯,被丢在这伤兵营里等死的时候,你们在想什么?”
台下一片死寂。
“你们是不是在想,自己为大明流血,为朝廷卖命,最后换来的,不过是像一条野狗一样,在肮脏的草棚里,孤独地烂掉、死去?”
这番话,如同一把尖刀,狠狠地扎进了每一个士兵的心里。许多人眼圈都红了,死死地咬住了嘴唇。
“我告诉你们!”朱守谦的声音陡然拔高,“你们不是野狗!你们是为大明征战的勇士!你们的血,不该白流!你们的命,更不该如此卑贱!”
“今日,我把你们从鬼门关拉了回来。但这不是结束,这只是开始!”
他抽出腰间的长刀,刀尖直指苍穹。
“现在,我再问你们!你们愿不愿意,跟着我朱守谦,用你们这捡回来的一条命,去挣一个封妻荫子的前程!去挣一个让所有人都敬重你们的军功!去挣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赫赫威名!”
“愿意!”
台下,一个断了胳膊、用独臂挥舞着拳头的老兵,第一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
“愿意!”
“愿意!愿意!”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冲天而起,声震云霄。这一千多名被抛弃的士兵,在这一刻,找到了他们新的信仰!
“好!”朱守谦高举长刀,声如洪钟,“从今日起,我靖南别动队,扩编为‘靖南营’!你们所有人,都是我靖南营的兵!”
“我任命,张信,为靖南营左曲军侯,领兵五百!”
张信浑身一震,猛地出列,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卑职张信,领命!誓死追随恩主!”
“我任命,钱一,为靖南营右曲军侯,领兵五百!”
钱一也激动地出列跪下,这个曾经的山匪,此刻眼中闪烁的是前所未有的光芒:“属下钱一,领命!此生愿为公子赴汤蹈火!”
“靖南营!”朱守谦振臂高呼。
“万胜!”
“靖南营!”
“万胜!万胜!”
一千人的怒吼,汇成一股钢铁洪流,在这座偏僻的伤兵营里,宣告了一支崭新军队的诞生。
与此同时,曲靖中军大帐。
蓝玉一身戎装,正准备率军出发。一名亲兵匆匆来报。
“将军,那……那个朱守谦,他……他把伤兵营里能动弹的兵都给收拢了,足有一千多人,自号‘靖南营’,还私自任命了军侯!”
帐内的将领们闻言,皆是一片哗然。
“什么?这小子好大的胆子!”
“私自募兵,形同谋逆!将军,末将愿去将他拿下!”
蓝玉摆了摆手,制止了众人的喧哗。他看了一眼地图上白石江的位置,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烦。
“一千个伤胳膊瘸腿的残兵,能翻起什么浪?”他冷哼一声,大步走出帐外。
“传令全军,即刻出发!现在,救出沐英兄弟,才是头等大事!”
他翻身上马,看都懒得再看城西的方向一眼。在他看来,朱守谦的这点小动作,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他没有看到,就在他率领大军如潮水般涌出曲靖城时,城西的伤兵营里,一支千人规模的军队,已经开始进行着最严苛、也最疯狂的训练。
朱守谦站在点将台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蓝玉看不起他这支“残兵”。
但他会让整个大明,乃至整个天下都看到,就是这支由被遗弃者组成的军队,将在不久的将来,爆发出何等璀璨而夺目的光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