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玉兵败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中,在曲靖城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但很快,又被一种沉闷的、令人窒息的平静所取代。城门紧闭,街上巡逻的兵丁多了数倍,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笼罩着每一个人。
然而,在城西的靖南营,气氛却截然不同。这里没有惊慌,没有沮丧,只有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仿佛随时会喷发的战意。
夜幕降临,千人校场上,训练依旧在继续。
但今晚的训练内容,却有些特别。没有呐喊,没有冲杀,上千名士兵在张信的号令下,进行着夜间辨物的练习。
“正前方,五十步外,草人左肩,白巾一条!能否看清?”张信的声音在夜色中压得很低。
“能!”
回应他的,是上千人整齐划一、压抑着兴奋的低吼。
“正东方,八十步外,靶心红点!能否看清?”
“能!”
周二虎站在队列里,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他抬头看了看天,今夜无月,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可在他眼里,整个世界却前所未有的清晰。他甚至能看清远处营房顶上,一片被风吹起的瓦片。
就在一个月前,一到晚上,他就和睁眼瞎没什么两样。而现在,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能在黑夜里捕食的豹子。
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伙夫营。
自从朱守谦掌控了伙夫营,钱二这个“后勤总管”便严格执行着公子的“特殊食谱”。每日三餐,除了保证肉食和精粮,还必定会有一道用猪肝、羊肝或鸡杂做的菜肴,优先供应给那些曾经患有夜盲症的士兵。
起初,还有人抱怨这东西味道腥。但当他们发现自己的眼睛在夜里一天比一天亮时,那点腥味,就变成了琼浆玉液。
他们终于明白了公子当初那句“掌握这支军队的胃”的真正含义。
这不仅是填饱肚子,这更是在赋予他们……一双能在黑暗中杀人的眼睛!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如鬼魅般,从营地外的黑暗中闪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点将台下。
是钱三。他回来了。
朱守谦挥手让张信解散队伍,然后快步走下点将台。
“公子!”钱三单膝跪地,声音因激动和疲惫而有些沙哑,但眼神却亮得惊人,“都查清楚了!”
他摊开一张用羊皮绘制的简易地图,上面用木炭标注着一个个记号。
“蓝将军确实退守在杨林堡,兵力不足两万,被元军死死牵制。”
“沐英将军被围在白石江,情况更糟,但元梁王的主力,也被他拖在了那里。”
钱三的手指,重重地落在了地图上的一个点上。
“这里!距离此地约六十里,一个叫‘阿鲁驿’的地方。是元军最重要的一个粮草中转站!元梁王围攻白石江所需的一半粮草,都要从这里调拨!我亲眼看到,那里堆积的粮草,足够他们的大军吃上半个月!”
“守备如何?”朱守谦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外松内紧,但形同虚设!”钱三的嘴角勾起一丝不屑,“守军约有两千人,都是些蒙古老兵油子,仗着地处后方,疏于防范。我潜进去转了一圈,他们连像样的暗哨都没几个,晚上大部分人都在喝酒赌钱!”
“好!”
朱守谦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知道,他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传我的令!”他转身,对闻讯赶来的张信和钱一低喝道,“一刻钟后,全营集合!只带三日干粮、清水、匕首和弓弩!所有重甲、长兵器,一概不带!”
张信和钱一心中一凛,他们知道,公子要动手了。
一刻钟后,靖南营千余人,悄无声息地在校场上集结完毕。
每个人都换上了便于行动的黑色短打,脸上涂抹着泥灰,背着弓弩,腰间插着匕首。他们像一群即将融入黑夜的幽灵,静静地等待着命令。
朱守谦走到队伍前,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
“弟兄们,今夜,我带你们去干一票大的。”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们要去烧了元军的粮仓!”
“此去六十里,急行军,潜入敌营,放火,然后撤退。没有援军,没有后路。我们唯一的依靠,就是你们手中的刀,和你们在黑夜里的眼睛!”
“我问你们,怕不怕?”
“不怕!”
千人齐吼,声如闷雷,却被死死压抑在胸腔里,化作一股滔天的战意。
“出发!”
没有战鼓,没有号角。一千人的队伍,如同一道黑色的潮水,悄无声息地涌出营地,消失在曲靖城外的茫茫夜色之中。
他们的脚步,经过半个月的潜行训练,已经轻得如同猫科动物。他们能清晰地看到夜路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处坑洼。
这一刻,他们不再是被遗弃的残兵,而是朱守谦手中,最锋利的一把暗夜之刃!
子时,阿鲁驿。
这座平日里还算热闹的驿站,此刻已陷入沉睡。只有几处营房里还透出灯火,传来隐约的划拳声和女人的嬉笑声。负责守卫粮仓的蒙古兵,大多已经喝得酩酊大醉。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在他们自以为绝对安全的后方,一支幽灵般的军队,已经悄然抵达。
驿站外,一片小树林里。
“钱二、钱三,你们带二十个身手最好的弟兄,从东边摸进去,解决掉那几个哨兵。记住,只用匕首,不许发出一点声音!”
“张信,你带五百人,埋伏在驿站南面。一旦火起,元军必然从南门逃窜,你们的任务,就是用弓弩,给我封死他们的退路!不必吝啬箭矢,给我狠狠地射!”
“钱一,你带剩下的人,跟我来。我们的目标,是最大的那几个粮仓!”
朱守谦冷静地分派着任务,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无比。
众人领命,如鬼魅般散开,融入了黑暗。
片刻之后,驿站东侧的几个塔楼上,几名打着瞌睡的哨兵,几乎在同一时间,被从身后捂住了嘴,冰冷的刀锋划过了他们的喉咙。
潜入,成功!
钱二和钱三打出安全的信号。
朱守谦带着钱一和四百多名士兵,如同暗夜的潮水,无声地涌入了阿鲁驿。他们人手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火油布包,迅速地分散开来,将布包塞进一个个巨大的粮仓和草料棚的缝隙里。
当一切准备就绪,朱守-谦举起了手。
夜空中,一只早已准备好的火箭,拖着凄厉的啸音,冲天而起。
“放!”
轰!轰!轰!
数十个火把,同时被扔向那些浸满了火油的粮仓。
火焰,如同地狱里伸出的巨舌,瞬间吞噬了干燥的木料和堆积如山的粮草。冲天的火光,将整个阿鲁驿照得如同白昼!
“着火啦!敌袭!敌袭!”
睡梦中的元军被惊醒,他们衣衫不整地从营房里冲出来,看到的,却是堪比末日般的景象。粮仓在燃烧,营地在燃烧,他们的战友的生命线,正在化为灰烬。
混乱之中,他们下意识地朝着唯一看起来没有火光的南门冲去,想要逃离这片火海。
然而,迎接他们的,是死亡的箭雨!
“射!”
埋伏在南门外的张信,冷静地发出了命令。
五百张弓弩同时发射,密集的箭矢在夜空中划出致命的弧线,精准地覆盖了南门口那片开阔地。
那些刚刚逃出火海的元军,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成片地射倒在地。
“有埋伏!南边有埋伏!”
“别往南跑!是弓箭手!”
惊恐的惨叫声,咒骂声,和烈火燃烧的噼啪声,汇成了一曲死亡的交响乐。
朱守谦站在远处的高坡上,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他没有下令冲锋,没有下令追杀。他的目标,从始至终,只有粮草。
当最大的几个粮仓都已烧成一片火海,再无扑灭的可能时,他发出了撤退的信号。
靖南营的士兵,如潮水般涌来,也如潮水般退去。他们没有丝毫恋战,在完成了放火和阻击的任务后,立刻收拢队形,井然有序地撤入了身后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了一座燃烧的地狱,和一群彻底被打垮了斗志的丧家之犬。
一个时辰后,靖南营在预定的地点重新集结。
无人掉队,只有十数人受了些无伤大雅的轻伤。
他们回头,看着远方那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夜空都烧得通红。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极度的亢奋。
他们做到了!
一千残兵,长途奔袭六十里,夜袭敌军重地,烧毁了足以支撑数万大军半月之久的粮草,然后,全身而退!
这简直是神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狂热地投向了那个站在队伍最前方的、年轻的背影。
朱守谦没有回头。他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片火光,知道从这一刻起,整个云南的战局,都将因为他今夜点燃的这把火,而彻底逆转。
“传令,全体回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