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晓舟在第十八次确认完最后一道物理大题的能量守恒方程后,世界开始倾斜。
不是那种缓慢的、诗意的倾斜。是瞬间的、蛮横的、像有人猛地抽走了他脚下所有支撑物的崩塌。
眼前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表先是变成游动的蝌蚪,接着融化成一片刺眼的白。耳鸣声从颅骨深处炸开,像是千百台老式电视机同时失去信号。
“晓舟?陆晓舟!”
同桌的惊呼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幕传来。他想抬起手示意自己没事——高三(七)班的学霸,年级前三的常客,怎么能倒在市一模的考场上?这太不体面了。
手指没有动。或者说,他失去了对它们的感知。
视线最后捕获的画面,是监考老师惊恐放大的脸,窗外十二月灰蒙蒙的天空,以及黑板上方那行鲜红的标语:“拼一个秋冬春夏,赢一生无怨无悔”。那红色真刺眼,像血。
然后,黑暗吞噬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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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在ICU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冰冷。病床上的少年面色苍白,睫毛在眼睑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仿佛只是睡着了。
只有脖颈侧微微鼓动的气管插管,和身上纵横交错的管线,昭示着这是一场生死未卜的沉睡。
“急性心源性猝死,抢救后呈植物状态。”主治医师的声音没有太多波澜,
“大脑皮层功能严重损害,但脑干功能基本保留。能不能醒,什么时候醒,看造化。”
母亲的手指死死抠着病历本的边缘,纸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父亲站在窗边,背脊挺得笔直,肩膀却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微微颤抖。
窗外,城市的霓虹彻夜不眠,车流如血管中奔涌的光点——那个他们寄予厚望的儿子,那个被老师们预言“清北苗子”的少年,此刻正躺在这里,灵魂不知飘荡在哪个维度的深渊。
监护仪上的绿色波形,平稳得令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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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
那是钻进骨髓、烧灼灵魂的热。
赵向阳——村里人都叫他“傻根”——在床上剧烈地抽搐。破旧的棉被被踢到角落,露出少年瘦骨嶙峋、布满新旧伤痕的身体。
土坯房里弥漫着劣质烟草、汗酸和某种草药混合的浑浊气味。
“按住他!别让他咬舌头!”一个苍老而急促的女声。
粗糙的手掌死死压住他的肩膀和腿。有人把缠着破布的筷子塞进他牙关。
视线模糊一片,糊着报纸的房梁在油灯昏黄的光晕里旋转、变形。
墙壁上,毛主席像章在光影中闪烁,旁边贴着已经发黄的“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标语。
“烧了三天了……赤脚医生说再退不下来,人就……”母亲带着哭腔的压抑低语。
“闭嘴!”父亲的声音沙哑而暴躁,“倾家荡产也得治!我就这一个儿!”
倾家荡产。傻根混沌的脑子里闪过这个词。
他虽然傻,却也知道家里那个掉了漆的木头匣子早就空了。为了给他治病,母亲陪嫁的银镯子没了,过年才舍得吃的腊肉也拿去换了药。
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仿佛有某种东西正被硬生生从这具躯壳里剥离、撕碎。
而在意识彻底湮灭的最后一瞬,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终于不用再忍受那些嘲弄的眼神、那些故意的推搡、那些“傻子”“憨货”的称呼了。
也好。
他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含糊的气音,像叹息,也像解脱。
油灯的火苗猛地跳动了一下。
陆晓舟感觉自己像一片被卷入涡轮的叶子。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上下左右。只有无穷无尽的、混乱的撕扯感。
记忆的碎片像失控的幻灯片飞速闪过:写不完的试卷,父母欲言又止的脸,老师拍在肩上的手,黑板上倒计时的数字一天天减少……然后是所有色彩和声音的抽离,坠入深渊。
不,不只是坠入。
是被挤压,是被塞进某个过于狭窄、滚烫、陌生的容器里。
“……根儿?根儿你睁开眼看看娘……”
陌生的女声,带着浓重的、他从未听过的乡音,嘶哑,颤抖,却像一根钉子,把他飘散的意识猛地钉住。
他试图回应。我是陆晓舟。
喉咙里发出的,是一串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
“哎呀!眼皮动了!他爹!根儿眼皮动了!”
更多的声音涌入。嘈杂的,惊喜的,带着汗味和烟草气息的阴影围拢过来。陆晓舟用尽全部力气,终于撬开了沉重的眼皮。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眼眶通红的中年女人的脸。
她的头发用劣质的黑色发卡胡乱别在脑后,几缕花白的发丝被汗水粘在额角。眼神里是近乎绝望的期盼。
这不是他母亲。他母亲今年四十二岁,保养得体,会用昂贵的香水,不会露出这种被生活碾磨到极致后的、粗糙的悲喜。
视线转动。
低矮的屋顶,裸露的、糊着黄泥的房梁。
糊墙的报纸已经泛黄,标题是模糊的“批林批孔”字样。墙上贴着色彩鲜艳却印刷粗糙的年画,一个穿着红肚兜的胖娃娃抱着条巨大的鲤鱼,1974年几个字非常显眼。
角落里堆着麻袋和农具,空气里飘着……鸡粪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这是什么地方?真人秀?恶作剧?他最后的记忆是考场,是猝倒。
“根儿?认得娘不?”女人小心翼翼地问,手指颤抖着想碰他的脸,又不敢。
陆晓舟张了张嘴。
“啊……啊……”
不是他的声音。这干涩、粗粝、带着傻气的声音,绝不是那个在市重点高中朗诵比赛中拿过奖的陆晓舟的声音。
他想坐起来,身体却像不是自己的,沉重、酸痛、不听使唤。
他低头,看到一双沾着泥垢、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属于少年的手。
手臂很细,皮肤粗糙,有蚊虫叮咬的疤痕和疑似被抽打留下的旧痕。身上盖着的被子,是粗硬的、打着深蓝色补丁的棉布,里面填充的东西硬邦邦地硌人。
“好了好了,醒了就好,醒了就是老天爷开眼!”一个黑瘦的、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的男人凑过来,脸上挤出一个如释重负却依然愁苦的笑,
“能认得人就行,能认得人就行……”
陆晓舟的目光越过他们,投向那扇小小的、木格的窗户。
窗外是沉沉的夜色,没有霓虹,没有路灯,只有远处零星几点微弱如豆的昏黄光晕,勾勒出低矮房屋的轮廓。更远处,是黑黝黝的、沉默的山影。
一种冰冷的、彻骨的寒意,顺着他的脊椎爬上来。
这不是他的时代。
这不是他的身体。
而脑海中最后残留的、考场黑板上的日期,是2022年12月15日。
与眼前这个世界,隔着整整四十八年。
——
监护仪上的绿色波形,在这一刻,突然剧烈地、毫无征兆地波动起来,拉出一条惊心动魄的曲线,发出急促的警报声。病房外脚步声骤起,混杂着护士的惊呼。
而在另一个时空之外,那个刚刚睁开眼的、名为“傻根”的少年,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非人的、混杂着极致惊恐与绝望的呜咽,眼睛一翻,再次昏死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