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根再次睁开眼时,天已蒙蒙亮。
土坯房里浮动着青灰色的晨光。他躺在硬邦邦的床上,盯着房梁上垂下的蛛网。蜘蛛安静地趴在那里,像一个小小的黑点。
身体还是那具身体。粗布衣服下的肋骨硌着草席。喉咙里火烧火燎地疼。
不是梦。
他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粗麻布料摩擦的触感。他慢慢转过头。
母亲趴在床沿睡着了,花白的头发散乱,脸上泪痕未干。手里还攥着一块湿漉漉的破布。父亲不在屋里,大概天不亮就出工了。
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帘子被掀开一条缝。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
是个小女孩。顶多五六岁,瘦得像根豆芽菜,头发枯黄,用麻线扎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
脸脏兮兮的,但眼睛很亮。她穿着一件明显太大的、打了补丁的蓝布衫,下摆拖到膝盖。
看见傻根睁着眼,女孩眼睛一亮。
“哥!”她小声喊,蹑手蹑脚走进来,手里还挎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半篮湿漉漉的猪草。
傻根——不,陆晓舟——看着她。
这是他妹妹?可女孩的眼神那么自然,那么熟稔。
女孩把竹篮小心放在墙角,蹭到床边,踮起脚看他。她的手指很脏,指甲缝里塞满黑泥,但动作很轻。
“妈说你病了,”她小声说,从怀里摸出个东西,摊开手心,“给。”
是一颗红色的野果。表皮有些皱,但看起来是熟透的。
陆晓舟没动。
女孩等了等,见他不接,就小心翼翼地把野果子放在他枕边。然后她退后两步,开始解身上那件大褂子。动作麻利得很。
褂子脱下,里面是件更破旧的小衫。她把大褂仔细叠好,放到床尾的木箱上。然后端起墙角一个破瓦盆,又出去了。
陆晓舟听着她在门外窸窸窣窣的声音。应该是用冷水洗脸。
他看着枕边那颗野果。
肚子突然发出一阵响亮的咕噜声。饿了。这具身体饿得发慌。
他试着撑起身体。手臂软得厉害,颤抖着,使不上劲。试了三次,才勉强半坐起来,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喘着粗气。
门帘又被掀开。
母亲惊醒了,一抬头看见他坐着,眼眶瞬间红了。
“根儿!你醒了!”她扑过来,粗糙的手摸他的额头,又摸他的脸,
“烧退了,退了……老天爷保佑……”
女孩也跟着进来,端着瓦盆,盆沿搭着一条看不出颜色的布巾。
“妈,水。”她把盆放在凳子上。
母亲拧了布巾,要给傻根擦脸。陆晓舟下意识偏头躲开。
母亲的手僵在半空。
屋子里安静了一瞬。
女孩眨眨眼,忽然开口:“哥病好了,是不是又变回以前那样了?”
以前那样?陆晓舟心脏一跳。
母亲收回手,勉强笑了笑:“傻孩子说啥呢,你哥就是烧糊涂了,缓缓就好。”她把布巾塞到傻根手里,
“自己擦擦,啊?”
陆晓舟低头看着手里的布巾。粗糙,硬,有股淡淡的霉味。
他慢慢抬手,擦脸。动作笨拙,布巾差点掉地上。
母亲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庆幸,有担忧,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疲惫。
门外传来哨子声。尖锐,刺耳,划破清晨的宁静。
“出工哨!”母亲猛地站起来,
“坏了,要迟了!”她急匆匆地整理头发,把破布巾往盆里一扔,对女孩说,
“小草,看着你哥,锅里还有半碗糊糊,晌午热了给你哥吃。你自己去挖点野菜,别跑远!”
女孩乖乖点头:“嗯。”
母亲又看了傻根一眼,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转身掀帘子出去了。脚步声匆匆远去。
屋子里只剩下陆晓舟和这个叫小草的女孩。
小草走到灶台边——那只是一个土坯垒的台子,上面嵌着一口黑铁锅——踮起脚掀开锅盖。锅里果然有半碗黑乎乎的糊糊,已经凉透了。
她小心地把碗端出来,放在灶台上。然后从墙角抱来几根柴火,塞进灶膛,摸出火柴。
“嗤”的一声,火光亮起。
陆晓舟看着她。
六岁的孩子。点火,烧灶,动作熟练得让人心惊。
火柴盒在她小手里稳稳的,划火柴的力道恰到好处。她蹲在灶膛前,小脸被火光映红,专注地看着火势,时不时用烧火棍拨弄一下柴火。
火苗腾起来后,她站起身,去水缸边舀了半瓢水,倒进锅里。
然后又从一个小布袋里捏了一小撮玉米面,撒进去。用勺子搅了搅。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多余动作。
陆晓舟想起自己五六岁时在干什么。上幼儿园,玩积木,看动画片。不会点火,不会烧灶,甚至没自己热过一次饭。
锅里的水开始冒泡。
小草搬来一个小板凳,踩上去,用勺子慢慢搅动。热气蒸腾起来,糊糊的香味——其实主要是玉米面的味道——飘散开。
她又从墙角的咸菜坛里捞出一小块咸菜疙瘩,放在案板上,拿起菜刀。
陆晓舟心脏一紧。
但女孩手很稳。刀落下,切成细细的丝。虽然不均匀,但没伤到手。她把咸菜丝放进一个小碟,又滴了两滴醋——醋瓶是玻璃的,标签早就掉了,瓶口塞着玉米芯。
糊糊热好了。
小草把碗端过来,放在床沿。又去拿了双筷子,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他。
“哥,吃。”
陆晓舟看着她脏兮兮的小脸,亮晶晶的眼睛,还有那双满是细小伤痕和小茧子的手。
他慢慢接过筷子。
碗里的糊糊很稀,能看到碗底。玉米面没完全搅开,有些小疙瘩。咸菜丝黑乎乎的,散发着浓重的盐味。
他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
粗糙,刮嗓子。咸得发苦。
但他咽下去了。因为这具身体饿。因为这是“妹妹”给他热的饭。
小草看他吃了,咧开嘴笑了,缺了一颗门牙。
她自己没吃,而是端起那个小竹篮,坐到门槛上,开始整理里面的猪草。把杂草挑出来,把能喂鸡的叶子分门别类放好。小手飞快,眼睛很尖。
陆晓舟一口一口吃着糊糊,看着她。
阳光从门外照进来,照在她枯黄的头发上,照在她瘦小的脊背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泥土地上。
门外传来人声。脚步声,说话声,咳嗽声。是去上工的人们。
有人在喊:“傻根家的小草!你哥好点没?”
小草扭头朝外喊:“好多了!”
“那就好!让你哥好好歇着,别乱跑!”
“知道啦!”
声音远去了。
陆晓舟吃完最后一口糊糊。碗空了,胃里有了点东西,但还是很饿。
小草收拾完猪草,走过来收碗。她看了一眼空碗,又笑了。
“哥今天吃得快,”她说,语气有点高兴,“以前都要喂半天。”
以前。陆晓舟抓住这个词。
他看着小草,慢慢开口,试图控制这具身体的声带:“以前……我……”
声音依然粗哑,但能成句了。
小草眨眨眼:“以前你生病前啊。不过也没差多少,反正你都傻傻的。”
她说得很自然,没有恶意,就像在说“今天天晴”一样。
陆晓舟心里那点侥幸彻底碎了。
小草端着碗去洗。灶台边有个破木桶,里面是昨天存下的雨水。
她舀了点水,仔细洗了碗,又洗了筷子。然后把碗倒扣在灶台上沥水。
做完这些,她拍拍小手,走到床边,仰头看他。
“哥,你要不要出去晒太阳?娘说生病了晒晒太阳好得快。”
陆晓舟犹豫了一下,点头。
他想看看外面。这个1974年的世界,到底什么样。
小草高兴了,过来扶他。她的手很小,但很用力。陆晓舟借着她那点微弱的力气,慢慢挪下床。腿软得厉害,差点跪下去。
小草死死撑着他:“慢点,哥,慢点。”
他站稳了,喘了口气。低头看到自己脚上是一双破旧的、露出脚趾的布鞋。没袜子穿,脚踝上沾着泥。
小草扶着他,一步一步挪到门口。
掀开帘子,阳光猛地扑进来。
陆晓舟眯起眼。
门外是个不大的院子。泥土夯实的地面,角落里堆着柴火,拴着一只瘦骨嶙峋的母鸡。篱笆墙歪歪扭扭,能看到隔壁邻居家的屋顶,也是茅草的。
更远处,是田野。深秋的田野一片枯黄,能看到人影在田间移动,像一个个小黑点。田埂上插着红旗,在风里飘着。
天空很蓝,没有一丝云。蓝得刺眼。
小草扶他在门槛上坐下。门槛是木头做的,已经被磨得光滑。
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风里有泥土的味道,有粪便的味道,有炊烟的味道。
隔壁院子传来女人的骂声:“死小子又偷懒!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然后是孩子哭喊的声音。
更远的地方,隐约有广播声。滋滋啦啦的电流声里,一个铿锵有力的女声在念着什么:“……大批资本主义,大干社会主义……”
小草挨着他坐下,从口袋里摸出几颗小石子,在地上摆弄起来。她在玩抓石子,手法很熟练,石子在她手心手背间翻飞。
陆晓舟看着她玩,看着远处的田野,听着广播里断断续续的口号。
这个世界是真的。
他困在了一个十四岁傻子的身体里。
困在了1974年。
而活下去的第一步,可能是先学会怎么不饿死。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陌生的、骨节粗大的手。
又看了看身边五六岁妹妹那双满是茧子却灵巧无比的手。
突然觉得,在这个世界里,他可能连这个孩子都不如。
至少,她会生火。
她会做饭。
她知道怎么挖野菜,怎么喂鸡。
而他,陆晓舟,曾经的年级前三,除了做题,什么都不会。
广播里的女声还在继续,慷慨激昂。
“同志们,我们要以阶级斗争为纲,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
陆晓舟抬起头,望向那片蓝得过分的天空。
喉咙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涩意。
他想回家。
可他连家在哪个方向都不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