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槛上的阳光一点点挪移。

陆晓舟——他必须强迫自己记住，现在是“傻根”——坐在那里，像一尊泥塑。只有眼珠在动。

他看着小草玩石子。女孩的手指灵活，几颗磨得光滑的小石子在掌心手背间翻飞，偶尔掉下一颗，她就咯咯笑，捡起来继续。

院子里那只瘦鸡在刨土，找虫子吃。篱笆外有人走过，脚步声沉重。

“哟，傻根能坐起来啦？”

一个粗嗓门。是个扛着锄头的中年汉子，皮肤黝黑，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他停在篱笆外，探着头看。

小草停下玩石子，站起来喊：“三伯！我哥烧退了！”

“退了就好，退了就好。”汉子点点头，目光在傻根脸上扫了扫，那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看牲口是否恢复健康的打量，

“让你哥多歇几天，工分的事不急。”

说完就走了。锄头扛在肩上，背影有些佝偻。

陆晓舟听懂了一些词。工分。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货币？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破布鞋。鞋尖破了洞，大脚趾露在外面，冻得有些发红。没有袜子。不是没穿，是没有。

前世的记忆涌上来。他的房间里，鞋柜里摆着七八双运动鞋和板鞋，每一双都干净完好。冬天有厚厚的羊毛袜。

胃又抽搐了一下。那半碗糊糊根本不够。

他抬眼看向灶台方向。锅里空了。

小草似乎看出他的眼神，小声说：“哥，晚上妈回来，说不定能带点好吃的。”

陆晓舟点点头。他想问更多，但喉咙发紧，发不出像样的声音。

试了几次，终于挤出一个字：“妈……”

声音粗哑，但还算清晰。

小草眼睛一亮：“哥你会叫妈了！”

陆晓舟心里一沉。原来这具身体连“妈”都叫不好？

他不再尝试说话，只是静静坐着。阳光晒在背上，有了些许暖意。风吹过来，带着田野里枯草和粪肥混合的味道。

远处传来敲钟声。当当当，缓慢而沉闷。

小草侧耳听了听，说：“晌午了，该下工了。”

果然，没过多久，田间地头开始出现人影。人们扛着农具，三三两两往村里走。个个灰头土脸，步伐疲惫。

陆晓舟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妈。她走在人群里，低着头，肩上扛着把锄头。身上那件蓝布衫已经洗得发白，后背湿了一片深色。

小草站起来，朝那边挥手：“妈！妈！”

妈抬起头，看到门槛上的傻根，愣了一下，随即加快脚步。

她推开篱笆门进来，锄头往墙边一靠，顾不上擦汗，先冲到傻根面前。

“真能坐起来了？”她伸手摸他的额头，又摸他的手，“手还凉，但比昨天热乎多了。”

她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手心有厚厚的老茧。陆晓舟被她握着，能感觉到那双手的力度和温度。

“妈，哥早上把糊糊都吃了。”小草在旁边报告。

“吃了好，吃了好。”妈脸上露出一点笑意，但很快又收敛了。她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是两个黑乎乎的窝窝头，还有一小把野菜。

“今天活儿干得好，组长多给了半个窝头。”她把窝窝头拿出来，递给小草一个，另一个掰成两半，一半给傻根，一半自己留着。

陆晓舟接过那半块窝头。粗糙，硬，能摸到没磨碎的玉米皮。

妈又把野菜递给小草：“去洗洗，拌点盐。”

小草接过野菜，跑去水桶边。

妈在门槛另一边坐下，拿起自己那半块窝头，小口小口地啃。她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嚼很久。

陆晓舟学着她的样子，咬了一口窝头。

硬。糙。咽下去的时候刮嗓子。

但他慢慢嚼着，咽下去。胃里有了更实在的东西。

小草把洗好的野菜拿过来，妈从灶台边的小罐里捏了一小撮盐，撒上去，用手抓了抓，分了三份。

野菜很苦，但有了盐味，勉强能下咽。

三个人就这样坐在门槛上，沉默地吃着这顿简陋的午饭。

篱笆外又有人走过。是个年轻媳妇，怀里抱着个孩子。

“婶子，傻根好点啦？”

“好多了，烧退了。”妈抬头应道。

“那就好。对了，下午要去大队部领盐票，别忘了。”

“记着呢。”

年轻媳妇走远了。

陆晓舟默默听着。盐票。又是他没听过的东西。

吃完窝头，妈把最后一点野菜渣也吃了，舔了舔手指。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肩膀。

“下午还得去上工，”她对小草说，

“你看着哥，别让他乱跑。要是他有力气了，就在院子里走走，别出门。”

小草点头：“嗯。”

妈又看了傻根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他肩膀，拿起锄头走了。

院子里又安静下来。

陆晓舟慢慢站起来。腿还是软，但比早上好点了。他扶着门框，试探着迈步。

一步，两步。

脚踩在泥土地上，能感觉到土里的碎石硌脚。布鞋底太薄了。

小草跟在他身边，紧张地看着他：“哥，慢点。”

他走到院子中央。转身，看向这个“家”。

三间土坯房，屋顶是茅草，有些地方已经塌陷，用塑料布盖着。窗户很小，糊着发黄的报纸。墙根下堆着柴火，拴鸡的木桩旁有鸡粪。

角落里有个破木盆，里面泡着几件脏衣服。

一切都透着贫穷。赤裸裸的、毫无掩饰的贫穷。

他前世见过农村，那是旅游时去的“美丽乡村”，白墙黛瓦，干净整洁。不是这样的。

这不是风景。这是生活。是每一口呼吸都要用力挣扎的生活。

“哥，你要不要喝水？”小草问。

陆晓舟点点头。

小草跑去灶台边，拿起一个破搪瓷缸，从水桶里舀了半缸水，端过来。

水有些浑浊，能看见悬浮的细小杂质。

陆晓舟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来，喝了一口。

有土腥味。但他喝了。

小草看他喝了，笑了：“哥今天真听话。”

陆晓舟把缸子还给她，继续在院子里慢慢走。他需要熟悉这具身体，需要尽快恢复体力。

走了几圈，身上出了点汗。他停下，喘了口气。

小草一直跟着他，像个小尾巴。

“哥，你想不想去茅房？”她忽然问。

陆晓舟一愣。

茅房。他还没想过这个问题。

小草指了指院子角落一个简陋的棚子：“在那儿。”

陆晓舟看了看那个棚子。几块木板搭的，勉强能遮羞。

他慢慢走过去。小草没跟来，只是在原地等着。

掀开破布帘，里面是一个土坑，旁边堆着干草。味道刺鼻。

陆晓舟站在那儿，沉默了很长时间。

最后他解决了问题。用干草擦了擦，走出棚子。

阳光刺眼。他眯起眼睛。

小草还在原地等着，见他出来，说：“哥，洗手。”

她指着水桶。

陆晓舟走过去，舀了点水，洗了手。水很凉。

洗完了，他站在院子里，抬头看天。

天空还是那么蓝。蓝得不真实。

他想起了ICU的天花板。白色的，冰冷的，有日光灯管。

两个世界。两个人生。

“哥，你哭了？”小草忽然问。

陆晓舟抬手摸脸。指尖是湿的。

他什么时候哭的？自己都不知道。

他摇摇头，想说什么，但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小草走过来，踮起脚，用袖子给他擦脸。袖子很脏，但她擦得很认真。

“哥别哭，”她说，“病好了就不难受了。”

陆晓舟看着她。这个孩子，这个比他更适应这个世界的孩子。

他慢慢蹲下来，让自己和小草平视。

然后，他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最后指了指这个院子。

他想问：我是谁？你是谁？这是哪里？

但他说不出来。

小草眨眨眼，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

“你是我哥呀，”她说，“我是小草，昨天刚满6岁，这是咱家。”

陆晓舟摇摇头。不是这个意思。

他再次尝试发声：“我……叫……”

“傻根。”小草很快接上，“村里人都叫你傻根。”

陆晓舟闭上眼。

傻根。这个名字像一块石头，压在他心上。

他睁开眼，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站起来。

腿还在抖，但他站稳了。

他看向篱笆外的路，看向远处的田野，看向更远处朦胧的山影。

这是1974年。

他是傻根。

他得活下去。

哪怕是为了弄清楚，自己为什么来到这里。

他转身，慢慢走回门槛，坐下。

小草挨着他坐下，继续玩她的石子。

阳光继续西移。

风继续吹。

远处又传来广播声，滋滋啦啦的，听不清内容。

陆晓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像一尊正在慢慢风化的泥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