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鸡叫了。
傻根躺在床上,听着那只瘦鸡在院子里有气无力的打鸣。土坯房里还是暗的,只有窗户纸上透进一点灰白的光。
身边有动静。
是小草。她已经醒了,窸窸窣窣地爬起来,摸黑穿衣服。动作很轻,怕吵醒他。
但陆晓舟早就醒了。或者说,他根本没怎么睡。
硬床硌得骨头疼,薄被盖不暖,夜里冷得缩成一团。前世的记忆里,他的房间有空调,冬天暖气充足,羽绒被蓬松柔软。
小草穿好衣服,下了炕。她走到灶台边,摸黑生火。
火柴划亮的声音。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火光映亮了她的小半张脸,专注地拨弄柴火。
水烧热了,她舀了一瓢,倒进木盆里。然后开始洗漱。
没有牙刷。没有牙膏。
她用手指蘸了点盐,在牙齿上搓了搓,然后含了口水,咕噜咕噜吐掉。洗脸就用那块破布巾,在温水里拧一把,胡乱抹几下脸。
洗完了,她把水倒进另一个破木盆——那是泡着脏衣服的盆。又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
这时妈也起来了。她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看到灶台边的小草,愣了一下。
“你今天起这么早?”
“哥醒了,我想早点做饭。”小草说。
妈走到炕边,看傻根睁着眼,伸手摸他额头:“还难受不?”
陆晓舟摇摇头。嗓子还有点疼,但烧确实退了。
妈松了口气:“今天再歇一天,明天要是好了,就出去走走。”
说完她也去洗漱。同样是用盐搓牙,用布巾擦脸。动作比小草更麻利。
洗漱完,妈开始做早饭。还是玉米糊糊,但今天往锅里加了一小把昨晚剩的野菜末。小草在旁边帮忙递柴火。
糊糊煮好了,妈盛了三碗。还是傻根那碗最稠。
三个人坐在门槛上吃。天光渐亮,能看清院子里的一切。鸡在啄食地上的虫子,篱笆外有早起的人走过。
“今天我去上工,小草在家看着你哥。”妈一边吃一边说,“晌午前把衣服洗了。”
“嗯。”小草点头。
“衣服要好好捶,领口袖口的泥得搓干净。”
“知道。”
妈吃完最后一口糊糊,把碗舔干净,起身去拿锄头。走到门口又回头:“傻根,别乱跑,听见没?”
陆晓舟点头。
妈这才走了。
院子里安静下来。小草收拾了碗筷,去水桶边洗。洗完了,她把泡衣服的木盆搬到院子中央。
陆晓舟看着。
盆里的水已经浑浊了,泡着几件破旧的粗布衣服。没有肥皂。没有洗衣粉。
小草搬来一个小木凳,坐上去,开始搓衣服。
她先拿起妈那件蓝布衫,放在搓衣板上——那其实只是一块有棱的木板。倒了一点水,然后用手用力搓领口。
搓几下,拎起来看看,又搓。
没有泡沫。只有水变脏了。
搓完领口搓袖口,然后是前襟。动作很熟练,小手用力时胳膊上的青筋都显出来。
搓完一件,她把衣服扔进另一个空盆里,换下一件。
陆晓舟看着她的背影。六岁的孩子,洗一家人的衣服。
前世他六岁时,衣服都是洗衣机洗的,妈妈会用洗衣液、金纺,衣服上有淡淡的香味。
小草洗完了所有衣服,已经出了一头汗。她站起来,把脏水倒掉,重新从水桶里舀干净水,把衣服过一遍。
过完水,她把衣服一件件拧干。拧不动大的,就一段一段拧。
然后她把衣服晾在院子里的麻绳上。踮着脚,一件件抖开,用木夹子夹好。
做完这些,她松了口气,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
转头看傻根:“哥,你想不想洗澡?”
陆晓舟一愣。
洗澡?
小草指了指灶台:“锅里还有热水,可以擦擦身子。”
陆晓舟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这件粗布衣服已经穿了好几天,有汗味,有药味,还有土腥味。
他点点头。
小草高兴了,跑去灶台边,把锅里剩下的热水舀进木盆,又兑了点凉水。试了试水温,端过来。
“就在这儿洗吧,屋里冷。”她说。
就在院子里?陆晓舟看了看四周。篱笆墙不高,外面有人走过就能看见。
小草似乎看出他的犹豫,说:“没事,我把门关好。”
她跑去把篱笆门插上,又搬来一个破屏风——其实只是几块木板拼的——挡在院子一角。
“这样就行了。”她说,然后转身,“哥你自己洗,我去收拾灶台。”
她走开了,留下陆晓舟和那盆热水。
陆晓舟站在那儿,看着那盆冒着热气的水。水很清,能看见盆底的木纹。
没有淋浴。没有浴缸。没有洗发水沐浴露。
只有一盆热水,一块破布巾。
他慢慢脱掉上衣。冷风一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蹲下来,用布巾蘸了水,擦身子。
水很烫,但舒服。布巾粗糙,搓在皮肤上有点疼。他仔细地擦脖子,擦胳膊,擦胸口。
擦到后背时够不着,试了几次都不行。
“哥,要我帮忙不?”小草的声音从灶台那边传来。
陆晓舟犹豫了一下,嗯了一声。
小草跑过来,接过布巾,开始帮他擦背。她个子小,得踮着脚,但擦得很认真。
“哥你背上好多泥。”她说。
陆晓舟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盆里的水渐渐变浑浊。
擦完了背,小草问:“头发洗不洗?”
陆晓舟摸了摸头发。油腻,打结。
他点头。
小草跑去灶台,又烧了点热水。这次她往水里撒了一把灰——是从灶膛里掏出来的草木灰。
“这个能去油,”她解释,“妈说的。”
陆晓舟看着那盆灰水,沉默了。
最后他还是低下头。小草舀水往他头上浇,他闭着眼,感受着温热的水流和草木灰粗糙的质感。
没有泡沫。只有水和灰。
洗完了,小草用干布巾帮他擦头发。擦得不太干,但比之前清爽多了。
“好了。”她说,端起脏水去倒。
陆晓舟穿上衣服——还是那件脏衣服,因为没得换。但身上舒服多了。
他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让风吹干头发。
小草倒完水回来,把木盆和布巾收拾好。然后她看看天,说:“哥,咱们出去转转?”
陆晓舟看向她。
“妈说你可以走走,”小草说,“就在村里,不走远。”
陆晓舟想了想,点头。
他也想看看这个村子,这个1974年的世界。
小草高兴了,跑过来拉他的手:“走!”
她的手很小,很粗糙,但很温暖。
两人走出篱笆门。小草把门带上,没锁——也没有锁,只是用麻绳系了个活结。
村子里的土路很窄,两旁是土坯房和茅草屋。有些院子里晾着衣服,有些院子空着。
几个孩子在路上跑。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都穿着打补丁的衣服,光着脚或穿着破布鞋。
他们在玩踢毽子。毽子是用鸡毛和铜钱做的,踢起来啪嗒啪嗒响。
“小草!你哥好了?”一个流鼻涕的男孩喊。
“好了!”小草大声回答。
“那来玩啊!”
“不玩,我要陪我哥走走。”
男孩们继续踢毽子。笑闹声在土路上回荡。
陆晓舟看着他们。那些孩子脸上脏兮兮的,但眼睛很亮,笑得很大声。
没有手机。没有平板。没有玩具。
一个毽子,就能玩一下午。
他们继续往前走。路过一个院子,里面有个老奶奶在晒太阳,手里纳着鞋底。看到他们,老奶奶眯起眼笑了。
“傻根能出来走啦?”
“嗯!”小草说。
“好,好,多走走好。”
又往前走,路过一个打谷场。几个年轻人在那儿打谷,用连枷一下一下捶打铺在地上的稻穗。灰尘飞扬,汗水在阳光下闪光。
没有人玩手机。没有人刷视频。
所有人都在干活,或者在玩的路上。
小草拉着他的手,一路走一路看。遇到认识的人,她就大声打招呼,告诉人家她哥病好了。
陆晓舟沉默地走着,看着。
他看到水井边排队打水的人,看到墙上用石灰刷的标语,看到路口歪斜的木牌上写着“向阳生产队”。
一切都陌生。一切又都真实。
走到村口,小草停下脚步。
“哥,不能再往前了,”她说,“前面就是大路,妈说不能去。”
陆晓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一条黄土路延伸向远方,路两旁是光秃秃的树。
路的尽头是什么?县城?城市?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份——傻根,一个农村傻子——他哪儿也去不了。
“回去吧。”小草说,拉了拉他的手。
陆晓舟点点头。
两人往回走。夕阳开始西斜,把土路染成金黄。
回到院子时,妈还没下工。小草让傻根坐在门槛上休息,自己开始准备晚饭。
她从墙角的小坛子里舀出一点玉米面,又从野菜篮里挑出几棵能吃的。
灶膛里的火又燃起来。
陆晓舟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
天边泛起橘红,像泼翻的颜料。
风里传来远处孩子的笑声,还有谁家母亲的呼唤。
这个1974年的傍晚,安静,缓慢,粗糙。
他摸了摸还没完全干透的头发,草木灰的味道还在。
又摸了摸身上粗布衣服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
然后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露出脚趾的布鞋。
鞋尖的破洞里,脚趾冻得发红。
他慢慢蜷起脚趾,又慢慢松开。
什么也没说。
只是静静地坐着,等着天黑,等着妈回来,等着那碗热腾腾的糊糊。
像这个村子里所有的人一样。
等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