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完全沉下去了,天边只剩一抹暗红。
小草在灶台边站了第三次,踮着脚往村口方向张望。麻花辫有些散了,几缕头发黏在汗湿的额头上。
“妈该回来了。”她小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说。
陆晓舟坐在门槛上,看着天光一点点收尽。暮色四合,村子里炊烟四起,空气里飘着柴火和煮饭的混合气味。
但自家灶膛里的火早就熄了。锅里空着。
又过了一会儿,远处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是一群人的。下工的人们扛着农具回来了,说话声、咳嗽声、疲惫的叹气声混杂在一起。
小草跑到篱笆边,扒着缝隙往外看。
一个又一个身影走过。没有妈。
“三婶!”她喊住一个路过的妇人,“看见我妈没?”
妇人停下来,擦了把汗:“你妈被队长叫去了,说是有点事,晚点回。”
“哦……”小草声音低下去。
妇人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坐在门槛上的傻根,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出半个黑面饼子,从篱笆缝里塞进来。
“先垫垫肚子。”
小草接过来,小声说:“谢谢三婶。”
妇人摆摆手,走了。
小草拿着那半块饼子,走回灶台边。她掰了一小块,递给傻根。
陆晓舟接过来。饼子很硬,但比窝头细一些。他慢慢嚼着。
小草自己也掰了一小块,剩下的用布包好,放在灶台上。
“等妈回来一起吃。”她说。
天完全黑了。村子里陆续亮起点点灯火——是煤油灯昏黄的光,从纸窗户透出来,微弱得像萤火虫。
自家屋里还是暗的。小草没点灯。煤油金贵,能省则省。
她搬了个小板凳,挨着傻根坐下。两人在黑暗里等着。
远处有狗叫。谁家孩子在哭,又被大人骂停了。更远处,隐约有广播声,滋滋啦啦的,听不清内容。
陆晓舟在黑暗里睁着眼。前世这个时候,他在做什么?应该在晚自习,教室里日光灯白得刺眼,桌上堆着参考书和试卷。饿了可以去小卖部买面包,或者点外卖。
而现在,他在等半个黑面饼子。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独个的,有些拖沓。
小草猛地站起来。
篱笆门被推开。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背微微佝偻着,锄头扛在肩上。
“妈!”小草跑过去。
妈把锄头靠墙放下,没说话,先走到水缸边,舀了半瓢冷水,咕咚咕咚喝下去。喝得太急,水从嘴角溢出来,滴在衣襟上。
喝完水,她抹了把嘴,这才看向灶台。
灶台是冷的。锅是空的。
她的肩膀垮了一下。
“队长叫你去啥事啊?”小草问。
妈没立刻回答。她走到灶台边,掀开锅盖看了看,又盖上。然后走到米缸前,打开盖子。
缸底只剩薄薄一层玉米面,勉强能盖住缸底。
她盯着那点玉米面,看了很久。
“你爹还没回来?”她忽然问。
“没。”小草说。
妈叹了口气。她转身,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两个窝头,比平时的更黑更硬。
“今天队里发口粮,”她把窝头拿出来,
“就这些了。”
小草接过窝头,跑到灶台边:“我热热。”
“别热了,”妈说,“省点柴火。”
小草停住动作。
妈走到门槛边,挨着傻根坐下。她从怀里又摸出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几根咸菜丝。
“吃吧。”她把咸菜丝分给两个孩子,自己拿起一个冷窝头,咬了一口。
陆晓舟接过窝头和咸菜丝。窝头冷得发硬,咸菜丝咸得发苦。但他慢慢吃着。
三个人在黑暗里沉默地吃晚饭。
吃到一半,妈忽然说:“你爹去你二舅家了。”
小草抬头:“去二舅家干啥?”
“借粮。”妈说得很简短。
小草不说话了,低头继续啃窝头。
陆晓舟听懂了。家里没粮了。爹去亲戚家借粮。
“二舅家……有粮吗?”小草小声问。
妈没回答。只是又咬了一口窝头,嚼了很久。
吃完晚饭,小草收拾碗筷。妈点了煤油灯——只点了一小会儿,够她把针线筐拿出来。然后就把灯芯捻到最小,只留豆大一点光。
她在灯光下补衣服。是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蓝布衫,袖口已经磨烂了,得用碎布头打补丁。
针线在她手里穿梭,动作很快,但针脚歪歪扭扭。眼睛凑得很近,眯着,眉头皱着。
小草洗完碗,也凑过来,帮着理线。
陆晓舟坐在暗处看着。煤油灯的光晕很小,只能照亮妈和小草的脸。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晃动着。
屋里很安静,只有针穿过布料的窸窣声。
外面传来敲门声。不是篱笆门,是屋门。
妈抬起头:“谁啊?”
“我,老刘。”一个男人的声音。
妈放下针线,起身去开门。
进来的是个五十多岁的汉子,脸上皱纹很深,手里提着个小布袋。
“听说你家傻根病好了?”他问。
“好了,烧退了。”妈说。
汉子点点头,把手里的布袋递过来:“我家还有点红薯干,你先拿着。”
妈没接:“刘叔,这咋好意思……”
“拿着吧,”汉子把布袋塞进她手里,
“谁家没个难处。等傻根爹借粮回来,再还我也不迟。”
妈捧着布袋,手有点抖:“谢谢刘叔……”
“谢啥。”汉子摆摆手,又看了看坐在暗处的傻根,“孩子病好了就行。”
说完就走了。
妈关上门,捧着布袋走回灯下。她打开布袋,里面是半袋红薯干,黑乎乎的,但看着能填肚子。
她盯着红薯干看了很久,眼眶有点红。
“妈,刘爷爷真好。”小草小声说。
“嗯。”妈吸了吸鼻子,把布袋小心扎好,放进柜子里。然后继续补衣服。
补完一件,她又拿起另一件——是傻根的衣服,肩膀破了洞。
针线继续穿梭。
陆晓舟在黑暗里看着。看着那点微弱的灯光,看着妈粗糙的手指捏着针,看着小草困得直点头还坚持理线。
前世这时候,妈妈在做什么?应该在客厅看电视,或者刷手机。衣服破了就买新的,不会在灯下一针一线补。
他又看了看窗外。外面漆黑一片,没有路灯,只有零星几点煤油灯的光。
这个时代,借粮是常事。邻居送红薯干是常事。爹出门一天不回家是常事。
但对陆晓舟来说,这一切都陌生得像另一个星球。
夜深了。
妈终于补完最后一件衣服。她把针线筐收好,吹灭了煤油灯。
屋里彻底黑了。
“睡吧。”她说。
三个人摸黑爬上床。被子还是那床薄被,三个人挤在一起取暖。
陆晓舟躺在中间,左边是小草,右边是妈。能听到两人的呼吸声,能感受到她们的体温。
窗外有风声,有虫鸣。
远处谁家狗又叫了几声。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黑暗里,妈忽然轻声说:“你爹明天该回来了。”
像是在安慰孩子,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小草已经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陆晓舟睁着眼,看着头顶看不见的房梁。
他在想,爹能不能借到粮。
借不到怎么办。
这个家,还能撑多久。
这些问题,前世的他从没想过。
但现在,他不得不想。
因为他是傻根。
是这个家的一份子。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
墙是土的,有裂缝,能感觉到风从缝隙里钻进来。
他闭上眼睛。
等着天亮。
等着爹回来。
等着不知道会怎样的明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