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爹回来了。
陆晓舟是被开门声惊醒的。他躺在木板床上——床板很硬,上面铺着草席和一层薄薄的破布垫子。隔着布帘,能听到外间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轻轻坐起来。小草还蜷缩在床内侧睡着,妈已经起身了。
掀开布帘,外间灶台边,爹正蹲在地上解一个麻袋。煤油灯点着,光线昏黄。爹的脸上满是疲惫,眼窝深陷,胡茬乱糟糟的。
麻袋解开,里面是半袋玉米粒,还有些红薯干。
“就这些了。”爹的声音沙哑,“二舅家也紧巴。”
妈蹲下来,伸手摸了摸玉米粒。粒儿不大,有些瘪,但能磨面。
“够了,够撑一阵子了。”她说。
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傻根呢?”
“还睡着。”妈说,“烧退了,能下地走走了。”
爹走到里间布帘边,往里看了一眼。陆晓舟赶紧躺下,闭眼装睡。
脚步声离开,然后是倒水的声音。爹在喝水,咕咚咕咚,喝得很急。
“今天出工不?”妈问。
“出。”爹说,“再不去,工分该扣光了。”
“那傻根……”
“带着去。”爹说,“能走就能干点轻活,捡捡粪也行,好歹算半个工分。”
陆晓舟听着,心里一沉。
出工。劳动。挣工分。
前世他最重的体力活是体育课跑一千米。而现在,他得去干农活。
天亮了。妈煮了玉米糊糊,比前几天的稠一些。还蒸了几个红薯,一人分一个。
吃饭时,爹仔细打量傻根。
“真好了?”他问。
陆晓舟点点头。
“能听懂话不?”
又点头。
爹眉头舒展了些:“那行,吃完饭跟我去队里。”
小草眼睛亮起来:“我也去!”
“你去干啥,”妈说,“在家喂猪,再把菜地浇了。”
小草撇撇嘴,但还是点头。
吃完饭,爹从墙角拿起两把锄头,递了一把给傻根。锄头很沉,木柄光滑,是常年使用磨出来的。
“拿着,别丢了。”爹说。
陆晓舟接过锄头。入手比想象中沉,他差点没拿稳。
爹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扛起自己的锄头往外走。
“跟着我。”他说。
陆晓舟扛着锄头跟上。锄头压在肩上,木柄硌得骨头疼。
走出篱笆门,村子里已经热闹起来。人们扛着各式农具从各家出来,汇成一股人流,往村口打谷场方向走。
男人们大多穿着打补丁的中山装或蓝布衫,女人们也差不多,有的戴帽子,有的包块头巾。
孩子们跑前跑后,大的帮家里扛小件农具,小的就跟着看热闹。
“老赵!傻根好啦?”有人打招呼。
“好了!”爹大声应道。
“好了就好!今天能挣工分了!”
爹笑笑,没接话。
陆晓舟跟在爹身后,默默观察。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相似的疲惫,但互相打招呼时又会挤出笑容。说话声音很大,像要用音量驱散困倦。
走到打谷场,已经聚了不少人。场边插着红旗,在晨风里飘着。一个四十多岁、皮肤黝黑的男人站在石碾子上,手里拿着铁皮喇叭。
那是生产队长。
“安静!安静!”队长喊。
人群渐渐安静下来。
“今天活儿!”队长声音洪亮,“一队去东洼地锄草!二队去西坡翻地!三队去南沟修渠!”
人群开始移动,按各自的队站。
爹拉着傻根站到一队后面。
“老赵,你儿子能行不?”旁边一个汉子问。
“能行,捡捡粪总行。”爹说。
“那让他跟着娃子组吧,干点轻省活。”
“成。”
队伍出发了。浩浩荡荡几十号人,扛着锄头铁锹,走在土路上。脚步声混杂着说话声、咳嗽声、吐痰声。
陆晓舟跟在爹身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土路不平,有车辙印,有水坑。他得小心看着脚下,不然会绊倒。
走了约莫半小时,到了东洼地。一大片玉米地,玉米秆已经枯黄,地里杂草丛生。
队长分配任务:“男人锄草!女人捆草!娃子们捡粪!”
人群散开,各就各位。
爹把傻根领到地头几个孩子那儿。都是十来岁的半大孩子,也有几个更小的,拎着粪筐。
“跟着他们,”爹说,“看见粪就捡,捡满一筐交到地头。”
说完就去干活了。
陆晓舟站在那儿,看着那几个孩子。孩子们也看着他,眼神里有好奇,也有点看傻子的那种打量。
一个年纪大点的男孩走过来,递给他一个粪筐和一把小铲子。
“给,傻根。”男孩说,“捡牛粪马粪都行,狗粪不要。”
陆晓舟接过粪筐。竹子编的,很轻。小铲子是木柄铁头,锈迹斑斑。
“走吧。”男孩说。
孩子们散开,在地头田埂上找粪。陆晓舟跟着,眼睛在地上搜寻。
还真有。牛粪,一大坨,已经半干了。
他蹲下来,用小铲子铲。动作笨拙,铲了好几次才铲起来。放进粪筐里,沉甸甸的。
继续找。马粪,驴粪,偶尔还有猪粪。他小心地铲,尽量不弄到手上。但还是沾了些,手指缝里黑乎乎的。
其他孩子动作比他快得多。他们眼尖,手脚麻利,看见粪就冲过去,三两下铲进筐里。还能边捡边玩,互相丢土块,笑得咯咯的。
陆晓舟埋头捡着。粪筐渐渐沉了。
太阳升高了。地里干活的人们开始休息。男人们三三两两坐在田埂上抽烟,用的是旱烟袋,烟味很冲。女人们聚在一起喝水,用的是军用水壶或破搪瓷缸。
爹走过来,看了看傻根的粪筐。
“还行,”他说,“再捡半筐就够数了。”
陆晓舟点点头。他口渴,但没带水。
爹把自己的水壶递过来:“喝点。”
他接过,喝了一口。水有股铁锈味,但解渴。
休息时间不长。哨子一响,人们又站起来,继续干活。
陆晓舟继续捡粪。腰开始酸了,蹲久了腿麻。他站起来活动了一下,看到地里干活的场景。
男人们挥着锄头,动作不算快,但很有节奏。一锄下去,刨起草根,抖抖土,扔到一边。女人们跟在后面,把草捆起来。
看起来大家都在干活,但仔细看,能看出区别。有人干得卖力,汗流浃背;有人磨蹭,锄几下就停停,看看天,看看地,再和旁边聊几句。
队长在田埂上走来走去,偶尔喊一嗓子:“加把劲!别磨洋工!”
被喊的人就加快几下,等队长走远,又慢下来。
陆晓舟看着,想起语文课上说的“磨洋工是普通人无奈的最优生存策略”。他有点懂了。
工分是按出工时间记的,不是按干活多少。干得快干得慢,拿的工分一样。那何必卖力?
前世他努力学习,是因为成绩好有回报。但在这里,多干不会多得,那偷懒就成了理性选择。
只是,所有人都偷懒,地里的活谁来干?
他摇摇头,继续捡粪。
中午,哨子又响了。下工,吃饭。
人们聚在地头,拿出自带的干粮。大多是窝头饼子,就着咸菜或大葱。也有带红薯的,直接啃。
爹拿出两个窝头,分给傻根一个。又掏出一小截咸萝卜,掰了一半给他。
两人坐在田埂上吃。窝头还是硬的,咸萝卜咸得齁嗓子。但饿了一上午,吃起来很香。
旁边几个汉子在聊天。
“听说没,公社要来人检查。”
“检查啥?”
“检查生产进度呗,还能检查啥。”
“那这两天得装装样子。”
“装啥,该咋干咋干。”
“你傻啊,检查的时候不表现好点,等着挨批?”
陆晓舟默默听着。检查来了就认真干,检查走了就磨洋工。这成了共识。
吃完午饭,休息一会儿。有人躺在田埂上打盹,有人抽旱烟,有人下土棋——用树枝在地上画格子,石子当棋子。
下午继续干活。
陆晓舟的粪筐满了,交到地头记分员那儿。记分员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在本子上记了一笔:“傻根,半天,两个工分。”
然后他又领了个空筐,继续捡。
太阳偏西时,哨子最后一次响起。收工。
人们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更慢,说话声也更小,只剩喘息和咳嗽。
陆晓舟跟在爹身后,肩膀被锄头压得生疼。手上起了水泡,火辣辣地疼。裤腿上沾满泥土和草屑。
但他完成了第一天的劳动。
挣了两个工分。
回到村里,路过打谷场。记分员在那儿,人们排队报工分。
爹报了自己的:“赵老栓,一天,十个工分。”
又报傻根的:“傻根,半天,两个工分。”
记分员记下,然后发签子——竹片做的,上面刻着记号。这是凭证,月底凭签子分粮。
爹领了签子,小心收好。
两人往家走。
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
“累不?”爹忽然问。
陆晓舟点点头。
“累就对了,”爹说,“不累哪来的饭吃。”
他没再说话。
陆晓舟看着爹的背影。那个背影在夕阳下显得佝偻,但脚步很稳。
这个家,就是靠这样的背影,一天十个工分,撑起来的。
而他,今天贡献了两个。
虽然少,但开始了。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味,有汗味,有炊烟味。
还有活着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