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刚过,天气还没转暖。陆晓舟背着包,坐上了回邻县的大巴。这次父母没跟着——经过这几个月的恢复,他们已经能放心让儿子独自出门了。
大巴沿着省道行驶,窗外田野一片萧瑟。陆晓舟靠窗坐着,手里拿着本数学题集,是高三上学期的内容。他翻了翻,大部分题还能看懂,只是手生。
医生说他可以正常上学,学校也同意他这学期先跟班听课,九月再从高三开始重读。
但他今天不是去上学的。
车到站,陆晓舟下了车。眼前还是那个熟悉的村子,但细看之下有了变化——村口新修了水泥路,路边立了太阳能路灯。
老房子大多还在,青瓦白墙,只是夹杂着几栋贴着瓷砖的新楼。村东头那片荒地,现在建了个小广场,有健身器材,几个老人正坐在石凳上晒太阳。
陆晓舟在村口小卖部买了瓶水,顺便问路。店主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正低头刷手机。
“请问孙铁蛋老师家怎么走?”
妇女抬起头,打量他:“你找孙教授?他住村西头,白墙青瓦那栋,门口有棵桂花树。”
“谢谢。”
陆晓舟顺着她指的方向走。石板路还在,只是有些石板换了新的,踩上去声音不一样。
路两旁的房子,有的翻新了,有的还是老样子。他看见王二懒家的老屋——门楣上那个破了的木雕还在,只是颜色更暗了。院门开着,里面静悄悄的。
走过打谷场,现在改成了篮球场。几个半大孩子在打球,球砸在地面上砰砰响。其中一个孩子投篮姿势很标准,空心入网。
“好球!”陆晓舟忍不住喊了一声。
孩子们转过头看他,笑着继续打。
他继续往西走。果然看见一栋白墙青瓦的房子,两层,院子不大,但很整洁。门口那棵桂花树冬天叶子还绿着,树下摆着石桌石凳。
陆晓舟站在院门前,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里面传来脚步声,门开了。
一个男人站在门口,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但梳得整齐,穿着深蓝色夹克,戴着金属框眼镜。他个子不高,但腰板挺直,眼神很亮。
“请问找谁?”声音温和。
陆晓舟看着他。这就是铁蛋。1974年那个八岁的孤儿,一起在钱上放牛的铁蛋,傻根教他认第一个字。1979年考上全县第一,后来上了大学,当了教授。现在退休了,回村里住。
“孙老师,”陆晓舟开口,“我叫陆晓舟,是陆建军的孙子。”
铁蛋愣了一下,眼镜后面的眼睛眯起来,仔细看他。看了几秒,然后笑了:“建军老师的孙子?快请进。”
院子很干净,墙角种着竹子,还摆了几盆兰花。石桌上摊着本书,是《中国农村教育变迁史》,书页里夹着支铅笔。
“坐。”铁蛋搬来另一把竹椅,“喝茶还是水?”
“水就行。”
铁蛋进屋倒水。陆晓舟环顾院子——书架上堆满了书,大多是教育、农村研究类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写着“桃李不言”,落款是“铁蛋自勉”。
“给。”铁蛋端来两杯水,在对面坐下,
“你爷爷走的时候,我在省城开会,没能赶回来。后来去他墓前上了炷香。”
“爷爷生前常提起您。”陆晓舟说,“说您是村里最有出息的孩子。”
铁蛋笑了,笑里有感慨:“最有出息?要不是有人教我认字,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他喝了口水,眼睛望向院外:“那个人……你爷爷日记里写过吧?傻根。”
陆晓舟点点头:“看过一些。”
“傻根……”铁蛋重复这个名字,声音轻了,“他教我认的第一个字是‘人’。一撇一捺,他说,人就要互相支撑。”
“那年我八岁,我什么都不会。傻根哥就蹲在地上,用树枝写给我看。一遍不会,写两遍。两遍不会,写三遍。”
铁蛋说着,手在石桌上比划,仿佛地上真有树枝:“他还教过我算术。怎么算工分,怎么算收成。那时候生产队记账,会计忙不过来,他就帮我算,算得又快又准。”
“我考上初中,全村凑钱给我交食宿费。傻根哥也出了钱——他攒了几个鸡蛋,换了粮票,塞给我。”铁蛋顿了顿,
“我说不要,他说‘拿着,好好念’。”
陆晓舟静静听着。阳光照在院子里,把竹影投在石桌上,轻轻晃动。
“后来我上大学,学教育。每次放假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他。”铁蛋继续说,
“唉,阴阳两隔!‘’
“1979年冬天,他走了。”铁蛋声音低下去,“那天我在县中学期末考试,考完回来才知道。跑到后山,看见那个新坟,我在那儿坐了一下午。”
院子里安静了一会儿。远处传来孩子们的打球声,砰砰砰,很有节奏。
“你爷爷后来告诉我,”铁蛋擦了擦眼镜,
“傻根走之前跟他说,我会是个好爷爷。这话怪不怪?可你爷爷记了一辈子。”
“我也记了一辈子。”铁蛋重新戴上眼镜,看着陆晓舟,“没有傻根,就没有今天的我。他改变了我的一生。”
陆晓舟握着水杯,手指有些用力。
“孙老师,”他问,“您后来研究农村教育,是不是因为……”
“因为那段经历。”铁蛋点头,“我硕士论文就写乡村扫盲,博士论文写非正式教育对农村儿童的影响。后来一直做这个方向,直到退休。”
他站起来,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杂志:“这是我去年发的一篇文章,你看看。”
陆晓舟接过。是一本教育类核心期刊,铁蛋的文章在第三篇。题目是《乡村扫盲教育中的非正式教师角色研究——以向阳村为例》。他快速浏览,看到“个案三”那部分。
文章写道:“在1979年代末的向阳村,有一个被村民称为‘傻根’的青年。他未受过正规师范教育,却在日常互动中承担了教育功能……本研究通过对当年受教者的深度访谈,还原了这一非正式教育实践的具体场景……”
陆晓舟翻到后面,看到访谈记录。其中一段是铁蛋的自述:
“受访者孙铁蛋(现年59岁,退休教授)回忆:‘他(傻根)教我认字时很有耐心。我写不好,他就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教。他说,字要写端正,做人也要端正。’”
“受访者强调,傻根的教学方法具有实用性:‘他教算术不是空讲,而是结合生产队的实际工分计算,让我明白学习有用。’”
陆晓舟合上杂志,手指摩挲着封面。
“写得好吗?”铁蛋问。
“很真实。”陆晓舟说,“就像在眼前发生一样。”
铁蛋笑了:“因为就是眼前发生的。我今年五十九岁,那件事过去五十多年了,可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重新坐下,看着陆晓舟:“你知道最让我感动的是什么吗?傻根从没想过要当老师,更没想过要改变谁的命运。‘’
‘’他就是做了他觉得该做的事——教一个孤儿认字,帮一个孩子算数。但这点点滴滴,真的改变了一个人,甚至一代人。”
陆晓舟沉默了一会儿,问:“孙老师,您觉得傻根……是个什么样的人?”
铁蛋想了想,很认真地说:“他不是傻子。至少,不是大家以为的那种傻子。”
“他懂很多。懂种地,懂木工,懂写字算数。他教我的解题方法,比我后来在课本上学的还简单。他做的木碗,我见过,建军老师用了大半辈子。”
“但他不爱说话。或者说,他不轻易说话。”铁蛋顿了顿,
“我后来想过,也许他不是不能说,是不想说。有些话,在那个年代,说出来反而不好。”
陆晓舟心跳快了一拍。
“你爷爷也这么想过。”铁蛋继续说,“他日记里写了,觉得傻根不是真傻。但不管真傻假傻,傻根做的事是真的。这就够了。”
“孙老师,”陆晓舟站起来,“我能去后山看看吗?”
“当然。”铁蛋也站起来,“我陪你去。”
两人出了院子,往后山走。路还是土路,但修了台阶,好走很多。铁蛋虽然五十九了,但腿脚利索,走得比陆晓舟还快。
“我常来。”他说,“清明、冬至,傻根忌日,都来。带本书,坐在那儿看一会儿,跟他聊聊最近的研究。”
走了十几分钟,到了半山腰。一片向阳的坡地,视野开阔。几座坟散落在松柏间,收拾得很干净。
铁蛋指着最边上的一座:“那就是傻根。”
坟很朴素,土堆上长满了枯草。前面立了块青石板,上面刻着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但还能辨认:
“赵向阳(傻根)之墓。生于1960年,卒于1979年。向阳村小学助教,村里孩子们的老师。”
落款是:“全村人立”。
陆晓舟站在坟前,看了很久。风从山坡上吹过来,带着松针的味道。远处能看见村庄的全貌——老屋新房错落,水泥路像灰白的带子,小广场上孩子们在玩。更远处,学校那面红旗在风里飘。
和日记里写的一样——朝东,能看见学校。
“这碑文是你爷爷写的。”铁蛋说,
“他说,傻根虽然没上过一天班,但他是老师。真正的老师。”
陆晓舟蹲下,用手轻轻拂去石板上的灰尘。手指划过“老师”两个字,停顿了一下。
“孙老师,”他忽然问,“小草……现在在哪儿?”
“小草?”铁蛋笑了,“她在村史馆工作,当讲解员。就村口那栋新楼,去年刚建的。她五十七了,但看着年轻,整天乐呵呵的。”
“她过得好吗?”
“好。”铁蛋点头,“她儿子考上大学了,在省城工作。她退休后就回村里,说要把村里的历史整理出来,讲给年轻人听。”
陆晓舟点点头。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碑。
“孙老师,您能让我一个人待会儿吗?”
铁蛋拍拍他的肩,走到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背对着这边。
陆晓舟重新蹲下,手放在冰凉的青石板上。他在心里说:
铁蛋现在很好,退休了,还在做研究。他写了论文,很多人看了。
小草也很好,在村史馆工作,讲村里的故事。
我也很好。
虽然迟了四十五年,但我回来看你了。
风停了。
阳光照在青石板上,把“老师”两个字照得发亮。陆晓舟站起身,走向铁蛋。
“走吧,孙老师。”
两人下山。走到村口时,铁蛋忽然停下:“要不要去看看小草?她就在那儿。”
陆晓舟看向村史馆——一栋两层小楼,白墙灰瓦,门前挂着牌子:向阳村村史陈列馆。
“今天不去了。”陆晓舟说,“下次吧。”
铁蛋看着他,点点头:“也好。下次来,提前说一声,我让她准备准备。”
“好。”
两人在村口分别。铁蛋站在桂花树下挥手,陆晓舟走上回城的大巴。
车开动了,陆晓舟回头,透过车窗看见那个五十九岁的教授还站在那儿,身影在午后的阳光里越来越小。
他知道,这次拜访结束了。
但有些故事,还在继续。
有些记忆,永远不会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