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家回来的当晚，陆晓舟在家里做了顿饭。

简单的三菜一汤：西红柿炒鸡蛋，青椒肉丝，清炒小白菜，紫菜蛋花汤。他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时，周慧和陆守国下班回来，推开门闻到香味，都愣住了。

“晓舟？”周慧放下包，走进厨房，“你怎么……”

“妈，你们坐，马上好。”陆晓舟头也不回，手里的锅铲翻动，菜在锅里滋滋响。

陆守国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儿子熟练的动作，眼神复杂。

这两年多，儿子躺在床上，他们学会了做各种营养餐，学会了护理，学会了等待。现在儿子醒了，还能做饭，这感觉……像做梦。

饭很快好了。三人围坐在餐桌前，灯光温暖。

“尝尝。”陆晓舟给父母夹菜。

周慧尝了一口西红柿炒鸡蛋，眼睛一亮：“好吃！比你爸炒得好！”

陆守国没反驳，默默吃饭。他吃得慢，每一口都仔细咀嚼。

饭吃到一半，陆晓舟放下筷子：“爸，妈，我有话跟你们说。”

周慧和陆守国同时停下筷子，看向他。

“我昏迷这两年，”陆晓舟说，“做了个很长很真实的梦。”

“梦到什么了？”周慧轻声问。

“梦到爷爷年轻的时候。”陆晓舟看着父母，“梦到1977年到1979年，他在村里教书的日子。”

陆守国手里的筷子顿了顿。

“我梦见他建学校，两间教室，红砖五色瓦。梦见他教孩子们认字，教‘我是中国人’。梦见他刻钢板印教材，手上全是墨。梦见他晚上备课，煤油灯点到半夜。”

周慧看着儿子，眼睛渐渐红了。

“我还梦见村里其他人。”陆晓舟继续说，“梦见王二懒爷爷算账，梦见铁蛋老师学认字，梦见石头爷爷去当兵，梦见小草姑奶奶过生日……”

他顿了顿：“也梦见一个叫傻根的人。他帮爷爷建学校，教孩子认字，后来……在1979年冬天走了。”

餐桌上一片安静。只有墙上的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嗒，嗒，嗒。

过了很久，陆守国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爷爷……确实在村里教了一辈子书。”

“我知道。”陆晓舟说，

“但我以前不理解。为什么他那么忙，忙到顾不上家。为什么他拿那么少的工资，还那么拼命。为什么他退休了，还天天往学校跑。”

周慧擦了擦眼角：“你爷爷常说，他那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爸——忙教书，顾不上家。”

陆守国低下头，没说话。

“爸，”陆晓舟看向父亲，“你怪过爷爷吗？”

陆守国沉默了更久，然后缓缓摇头：“小时候怪过。别的小朋友放学有爸爸接，我没有。家长会永远是妈妈去。过年他还在学校值班，年夜饭都赶不上。”

“后来呢？”

“后来我长大了。”陆守国抬起头，眼睛里有泪光，

“我考上师范，也当了老师。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那些孩子，忽然就懂了。”

他深吸一口气：“他那代人，心里装的不只是家。他们心里装着整个村子，装着那些可能一辈子走不出大山的孩子，装着‘让每个人都有书读’的愿望。”

周慧握住丈夫的手。

“你爷爷走之前，”陆守国声音哽咽，

“拉着我的手说：‘守国，爸这辈子最对不起你和你妈。但爸不后悔，那些孩子……值得。’”

陆晓舟静静听着。他能想象那个场景——病床上的老人，握着儿子的手，说“不后悔”。

“爸，妈，”他说，“在梦里，我看见了爷爷的热情，也看见了他的无奈。他想做的很多，能做的有限。但他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所以你不怪我们了？”周慧忽然问，眼泪掉下来，“不怪我们以前逼你太紧，让你压力太大？”

陆晓舟摇头：“不怪了。我懂了。”

他给母亲夹了块鸡蛋：“你们也是第一次当父母，也在学习。爷爷那代人想着让所有人有书读，你们这代人想着让孩子读好书。都是爱，只是方式不一样。”

陆守国看着儿子，看了很久，然后问：“晓舟，你这次醒来……好像变了个人。”

“是变了。”陆晓舟承认，“昏迷两年，做了四十五年的梦，不变才怪。”

“那现在……你想做什么？”周慧小心地问，“还上学吗？还是……”

“上学。”陆晓舟很肯定，“但我可能不选原来想选的专业了。”

“你想选什么？”

陆晓舟想了想：“等确定了告诉你们。”

饭后，周慧收拾碗筷，陆守国在阳台抽烟。陆晓舟走过去，站在父亲身边。

夜色里的城市灯火通明，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闪烁。和1979年那个只有煤油灯的村庄，完全是两个世界。

“爸，”陆晓舟说，“如果让你重新选，你还会当老师吗？”

陆守国吐出烟雾，笑了：“会。虽然累，虽然穷，但值得。”

“爷爷也这么说。”

“是啊。”陆守国看着远方，“我们爷俩，一个在村里教了一辈子，一个在城里教了半辈子。”

“那我呢？”陆晓舟问，“我也要教书吗？”

陆守国转头看他：“你想教吗？”

“我不知道。”陆晓舟诚实地说，“但我想为教育做点什么。用我的方式。”

“那就够了。”陆守国拍拍儿子的肩，“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你爷爷那代人是‘有书读’，我这代人是‘读好书’，你这代人……该是‘好好读’了吧。”

陆晓舟笑了：“也许不止。”

烟抽完了，陆守国把烟头按灭在阳台的花盆里。他转身看着儿子，眼神很认真：“晓舟，不管你选什么，爸都支持。只要你健康，快乐，做自己想做的事。”

“哪怕我想做的事，听起来不靠谱？”

“你昏迷这两年，我想明白一件事。”陆守国说，“什么名校，什么好工作，什么出人头地，都不如你睁开眼睛叫一声‘爸’。”

陆晓舟鼻子一酸。

“所以，”陆守国继续说，“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失败了，回家，爸妈在这儿。成功了，回家，爸妈也在这儿。”

周慧收拾完厨房出来，听见这话，也走过来：“你爸说得对。以前是我们不对，给你太大压力。现在不会了。”

一家三口站在阳台上，看着城市的夜景。灯光璀璨，车流如织。

“爸，妈，”陆晓舟忽然说，“谢谢你们等我两年。”

“傻孩子。”周慧摸摸他的头，“我们是父母，等你多久都等。”

陆守国没说话，只是用力搂了搂儿子的肩。

那一刻，陆晓舟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放下了。那些年的隔阂，那些误解，那些遗憾，都在这个夜晚，在这个阳台上，在父母的话语里，慢慢消融。

三代人。

爷爷教村小，爸爸教中学。

而他，将会用自己的方式，接续这条教育之路。

也许不是站在讲台上，但一定是为了让更多人，有更好的机会，看见更大的世界。

就像爷爷当年相信的——读书有用，未来会好。

就像爸爸现在相信的——只要孩子在，希望就在。

就像他正在寻找的——属于自己的路。

夜风很凉，但心里很暖。

陆晓舟看着父母，看着这两个为他操碎了心的人，郑重地说：

“爸，妈，我会好好的。”

“我知道。”周慧笑了，笑里有泪。

“我也会做有意义的事。”

“我们知道。”陆守国也笑了。

阳台上，一家三口的影子投在地上，紧紧靠在一起。

就像很多年前，在那个叫向阳村的村庄里，赵老栓一家四口围坐在炕桌前，煤油灯的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土墙上，也是紧紧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