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前三天,陆晓舟独自回了村子。
这次他带了个背包,里面装了两样东西:一本发黄的书,和一对木碗。
书是他在旧书网上淘的——《农业知识》,1975年版,封面已经磨损,书页泛黄卷边。木碗是他自己做的,椴木,打磨得很光滑,碗底没刻字,保持素面。
早上七点的大巴,车上人不多。陆晓舟靠窗坐着,背包放在膝盖上。
车到站,他下了车。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天倒是晴天,只是风还有些凉。他没进村,直接往后山走。
山路还是那条路,台阶是新修的,但坡度没变。他走得不快,一步一步,像在丈量什么。背包在肩上轻轻晃荡,里面的东西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到了半山腰,松柏林立,坟茔静默。他走到爷爷的墓前。
墓碑很朴素,青石板的,刻着字:“先考陆建军之墓。生于1956年,卒于2022年3月。向阳村小学教师,一生育人。”
旁边是奶奶秀兰的墓,合葬在一起。碑上还有一行小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陆晓舟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准备好的东西。一块干净的布铺在墓碑前,他把那本《农业知识》放在左边,那对木碗放在右边。
然后他蹲下,开始清理墓地。用手拔掉坟头的杂草,拂去墓碑上的灰尘。动作很慢,很仔细。做完这些,他拿出三支香,点燃,插在墓前的泥土里。
青烟袅袅升起,在松柏间缭绕。
陆晓舟跪下来,膝盖抵着冷硬的土地。他看着墓碑上爷爷的名字,看了很久,然后开口,声音很轻:
“爷爷,我回来了。”
风从山坡上吹过,松涛阵阵。
“我就是傻根,”他继续说,“也不是傻根。”
这话说得很奇怪,但他说得很认真。香火在风里明明灭灭,青烟飘向天空。
“1979年12月15日,我离开了。”陆晓舟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闭眼前看见你跑过来,手里拿着招民办教师的通知。你想告诉我,我可以考。但话没说完,我就走了。”
“小草端着生日面,喊‘哥,吃面了’。我听见了,但吃不了。”
他停顿了一下,手抚过那本《农业知识》:“这书是你当年看的吧?我在你箱子里见过。1975年,你十九岁,刚高中毕业,回村参军。那时候书少,一本《农业知识》传着看,书页都翻烂了。”
“你教孩子们认字,教他们‘我是中国人’。你相信读书有用,相信未来会好。哪怕只有两间教室,二十个学生,你也教得认真。”
陆晓舟拿起一只木碗,碗身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这碗是新的,我做的。四十七年前,我也做过一对,碗底刻了‘建’和‘秀’。那对碗你们用了一辈子,现在该换了。”
他把木碗重新放回布上,和书并排。
“爷爷,我在那边五年,看见了你的热情,也看见了你的局限。”陆晓舟看着墓碑,像在看着墓碑后的那个人,
“你满腔热血,想改变村子,想让孩子都有书读。但你只有两间教室,只有你自己一个老师,只有几本破旧的教材。”
“你坚持,但也妥协。公社下来的指令,你不完全认同,但还是要执行。你想教更多,但时间不够,资源不够,人力不够。你只能在有限的条件下,做到最好。”
“那是你的时代。”陆晓舟的声音低下去,“物资匮乏,信息闭塞,选择不多。但你们那一代人,把手里那点东西用到了极致。”
他想起很多细节。
想起建军为了擦干净黑板上一道划痕,用砂纸磨了半天。想起他把自己的教科书全拿出来给知青复习。想起他熬夜刻钢板印教材,手上磨出了茧。
想起赵老栓算账时那个小本子,正面用完用反面。想起赵翠芝把旧衣服改了又改,补了又补。想起王二懒为了多打粮,贷款买新种子,整夜睡不着。
“你们对稀缺资源的珍视,到了我们现在无法想象的程度。”陆晓舟说,
“一本旧书要传着看,一件衣服要穿十年,一粒粮食不能浪费。因为真的没有,真的缺。”
“所以你们固执。固守着那些现在看来可笑的规矩,固守着‘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习惯。‘’
‘’那不是迂腐,是生存智慧——在动荡过后,在匮乏之中,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才能让家人活下去。”
香烧了一半,烟灰掉下来,落在布上。
“爷爷,现在我懂了。”他说,“我懂你为什么那么坚持,懂赵叔赵婶为什么那么节省,懂铁蛋为什么那么拼命。”
“因为你们相信未来。相信现在做的一切,总有一天会开花结果。”
“铁蛋成了教授,小草当了老师,村子有了新学校,孩子们有了电脑。你们相信的,都实现了。”
陆晓舟从背包里拿出最后一样东西——一张纸,是爷爷日记的复印件。他展开,上面是1979年12月15日那篇的最后一句:“我也信了。”
他拿出打火机,点燃纸的一角。火苗蹿起来,迅速吞噬纸张。他把燃烧的纸放在墓碑前,看着它慢慢变成灰烬。
青烟和纸烟混在一起,飘向天空。
“爷爷,你信对了。”陆晓舟轻声说,“未来真的来了。虽然和你想象的不完全一样,但核心没变——读书有用,努力有用,善良有用。”
“傻根来了五年,做了他能做的。你来了六十六年,做了你能做的。现在轮到我了。”
他重新跪下来,对着墓碑说:“我会好好活,在这个时代,用我的方式,接续你们的愿望。”
“我会记住那些年,记住那些人,记住那些事。但不会沉溺,不会停滞。我会往前走,带着你们的祝福,也带着你们的教训。”
风大了些,吹散了灰烬。纸灰飘起来,在空中打了几个旋,落在松柏枝上,像开出了灰色的花。
“书留给你,碗留给你和奶奶。”他说,“下次来,我再带新的。”
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他转身下山。
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走到半山腰时,他回头,看见爷爷的墓在松柏间,安静,肃穆。那对木碗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像两只眼睛,温柔地注视着他。
他知道,这次真的完成了。
完成了两个身份的整合,完成了两个时代的对话,完成了一个跨越四十七年的理解。
他不是傻根,但他承载着傻根的记忆。他不是建军,但他理解建军的坚持。
他是陆晓舟,十九岁,昏迷两年后苏醒,正在重新认识这个世界,重新认识自己的来处。
而这一切,始于1979年那个冬天,始于一个叫傻根的少年,始于一个叫建军的老师,始于一个叫向阳村的村庄。
现在,他接过了接力棒。
前路还长,但他不慌。
因为来路清晰,因为初心不忘。
下山,进村。他路过村史馆,看见赵小草正在门口扫地。她看见他,挥了挥手。他也挥手,没停留,继续往村口走。
大巴还在那儿等着,下午回城的车。他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车开动了,村庄在窗外后退。老屋,新楼,学校,广场,最后变成一片模糊的色块,消失在视线尽头。
陆晓舟闭上眼睛。
背包空了,但心里满了。
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都装在里面,沉甸甸的,但不再是负担,而是力量。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可以真正地,向前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