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三日,朱由检额角的伤痂已开始自然脱落,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他刻意表现出的“病弱”也随之减轻,在端本宫内活动的范围和时间都略多了些,但依旧谨守门户,绝不踏出宫门一步。
这日午后,他正坐在书房里,面前摊开一本王承恩好不容易从司礼监某个相识太监那里借来的《九章算术注》,正试图将脑中现代的数学知识与此时代的体系进行对照和伪装时,殿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王承恩立刻警觉地放下手中正在擦拭博古架的活计,快步走了出去。片刻后,他回转进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振奋?
“殿下,”他压低声音,禀报道,“是张娘娘宫里的掌事宫女,奉娘娘之命,前来探望殿下,还带了些药材和赏赐。”
张娘娘?懿安皇后张嫣?
朱由检心中一动,合上了手中的书卷。这是他醒来后,第一次有来自兄长一系,且地位尊崇之人正式遣人来问。这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探病,更可能是一种政治姿态,关乎他在宫中的定位。
“请进来。”他整理了一下衣袍,端坐于椅子上,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几分属于这个年龄的、带着些许怯生生的期待。
很快,一名约莫二十七八岁、穿着青色比甲、气质沉稳干练的宫女在王承恩的引领下走了进来。她面容清秀,眼神明亮,行礼的动作一丝不苟,既不显得卑微,也无丝毫倨傲。
“奴婢坤宁宫掌事宫女苏月,奉皇后娘娘懿旨,前来探望信王殿下。娘娘听闻殿下前日不慎跌伤,甚是挂念,特命奴婢送来上等山参一支、珍珠粉一盒,并蜀锦两匹,给殿下安神补身,裁制新衣。”女子声音清晰柔和,语速平稳。
“有劳苏姑姑,多谢皇嫂挂念。”朱由检微微颔首,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一丝受宠若惊,“本王已无大碍,请皇嫂放心。”他示意王承恩接过赏赐。
苏月目光快速而专业地在朱由检额角扫过,确认伤势确实不重,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殿下安康,娘娘便安心了。娘娘还说,殿下年幼,身边伺候的人若有不尽心的,或短缺了什么用度,可遣人往坤宁宫说一声。”
这话看似平常的关怀,但落在朱由检和王承恩耳中,意义却不同。这是一种隐形的庇护,意味着至少在张皇后这里,是认可并关照朱由检这个年幼小叔的。
“承恩他们伺候得很尽心,”朱由检乖巧地回答,随即像是想起什么,带着点孩童的好奇问道,“苏姑姑,皇兄……近日可好?我病了这些日子,都没能去给皇兄请安。”
他问的是天启皇帝朱由校。这是试探,试探兄长那边的态度,也试探外界的信息。
苏月笑容不变,语气却微不可察地谨慎了些:“皇上龙体康健,只是近日忙于木工活计,甚是专注。陛下也问起过殿下,得知殿下伤势无碍,便也放心了。”
忙于木工活计……朱由检心中了然,这与他所知的历史一致,天启皇帝确实醉心于木匠手艺,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这回答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兄长的关心(无论真假),也解释了为何没有亲自前来或频繁过问。
他又旁敲侧击地问了问宫中有无其他趣事,苏月都微笑着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说了,比如御花园哪株菊花开了,或是哪个藩国进贡了稀奇玩意,对于朝堂之事、后宫隐秘,则避而不谈。
片刻后,苏月便礼貌地告退,言道不便打扰殿下静养。
送走苏月,殿内恢复了安静。王承恩看着那些赏赐,尤其是那支品相极佳的山参,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殿下,张娘娘还是记挂着您的。有娘娘这句话,内官监那起子人,往后也能收敛些。”
朱由检却看着那盒珍珠粉和两匹颜色稳重的蜀锦,若有所思。张嫣的关照是真实的,但恐怕也有限。她的根基更多系于皇后的身份和她与天启的夫妻情分(尽管历史上天启更宠客氏),对于朝局和更深层的权力博弈,影响力未必足够。她的庇护,能让自己在宫中活得稍微像样点,但远不足以改变大局。
不过,这终归是一个积极的信号,也是一个重要的信息源。通过坤宁宫,他至少能听到一些宫内的“官方”风声。
“承恩,”他转向王承恩,语气郑重了几分,“今日苏姑姑来的事,以及她说的每一句话,不要对外人多言。端本宫内,一切照旧,不可因皇嫂的赏赐便张扬起来。”
王承恩闻言,神色一凛,立刻明白了主子的意思。树大招风,尤其是在这局势微妙的宫廷里。殿下年纪虽小,这份谨慎却远超常人。
“奴才明白!”他肃然应道,“定会约束好底下人,绝不给殿下惹麻烦。”
朱由检点了点头,对王承恩的悟性和忠诚感到一丝满意。他走到那支山参前,用手指轻轻触摸了一下干燥的参体。
“这支参,收好吧,或许日后有用。那珍珠粉……”他顿了顿,记忆中似乎有珍珠粉安神定惊、促进伤口愈合的说法,虽然不知效果如何,但总比来历不明的汤药可靠,“日后可适量掺入日常饮食中。”
“是,殿下。”
朱由检重新坐回书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本《九章算术注》上。苏月的到来,像是一阵微风吹开了紧闭窗扉的一丝缝隙,让他窥见了宫墙之外复杂关系的一角。
他知道,自己不能完全依赖任何外部的善意。张皇后的关怀是雨中微薪,可贵,却不足以烘暖全身。真正的力量,必须来自于自身的积累和谋划。
他翻开书页,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那些古老的算题上。知识,人才,财力,武力……这些构成权力的要素,他必须像蚂蚁搬家一样,一点一滴,在无人关注的角落,悄悄积聚。
端本宫外,风云变幻尚与他无关。端本宫内,一场无声的、始于微末的蜕变,正悄然进行。而王承恩,则在这场蜕变中,愈发清晰地认识到,他所效忠的这位小主子,其心性之深沉,远非一个十岁孩童所能拥有。这份认知,让他更加坚定了追随的决心,也让他行事愈发小心谨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