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父亲赵丰年起身,还想要说点什么,但赵子胜已经出了门。
最后,他只能把目光落在大儿子身上,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几分埋怨:
“子平,都是一家人,你这是干什么?子胜是你弟弟,你是当哥的怎么不让着他点?”
赵子平抬头看了一眼父亲,反问了一句:
“爸,子胜是我弟弟,子康就不是我弟弟了?子胜和子康年龄一样大,子胜如今孩子都两个了,子康还没娶媳妇呢。”
“这些年,小叔和子胜从我们家借走的钱和粮食要是都还回来,都够给子康娶两个媳妇了。”
赵丰年听了这话,一时语塞,脸上掠过一丝尴尬与挣扎。
他沉默片刻,终是叹了口气:
“子平,话虽如此,可子胜毕竟是你小叔的儿子,我……”
赵子平也知道,这么多年父亲已经被爷爷奶奶教导成一尊合格的“道德天尊”,某些思想和观念早已根深蒂固,一时半会儿无法撼动。
所以,他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冷冷地丢下一句:
“爸,您心疼自己的亲弟弟这无可厚非,我心疼我亲弟弟,想必您应该也能理解。”
“另外,我把丑话说到前头,这些年小叔和子胜借了我们家多少钱,多少粮食,年底之前必须还回来,到时候您要再拦着不让还,咱们就分家单过。”
“到时候,我妈和子康跟我一块儿过,您一个人跟我爷爷奶奶过。”
赵丰年身子一晃,似突然被抽去了筋骨,软软地跌坐回炕上,两只手哆嗦着,拿着烟袋锅子半天也装不起一锅烟丝。
赵子康余光扫过二哥,一双眼睛亮晶晶的,要不是碍于父亲在场,他恨不得扑上去抱住二哥狠狠亲一口。
一向沉默的母亲崔红英,这会儿也抬头看向自己二儿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眼里却泛着泪光。
这么多年来,这个家里终于有人看得见她的委屈,给她撑腰了。
她轻轻抿了抿嘴,终于敢在众人面前低声说一句:
“我听老二的,要是分家我就收拾东西,给他和丽丽带孩子去。”
“我也跟我二哥。”
赵子康的声音里是满满的兴奋,说明他内心的激动与期待。赵丰年终于点着了烟袋,他的头垂得更低,几人都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听见他“吧嗒,吧嗒”地抽烟。
然而,沉默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很快院子外面就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砰”的一声,屋门被人从外面猛的踹开,小叔赵丰收怒气冲冲地进来。
他的后面还跟着小婶马翠莲和去而复返的,两边脸肿得跟猪头一样的赵子胜。
三人刚一进门,马翠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喊着:
“大哥,子胜可是你亲侄子,他就算有万般错处,子平也不能这么打他啊!”
“脸肿得没个人样就不用说了,牙都掉了好几颗,以后可怎么吃饭啊?”
小叔赵丰收也铁青着一张脸,沉声开口:
“大哥,今天这个事情你必须要给我和子胜一个交代,要不然就去镇上报派出所。”
赵丰年一听自己的亲弟弟竟然要去报派出所,手猛地一抖,烟袋锅子掉在地上,火星溅了一地。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觉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赵子平却一步跨前,站在父亲面前,冷冰冰地开口:
“报派出所?行啊,正好把你们这些年借粮不还、欠钱赖账的事一并查个清楚。”
“或者小叔,你要是不怕丢人,咱们现在就去大队的喇叭上掰扯掰扯两家的事情。”
赵丰收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闪躲,却仍强撑着不肯退步。
马翠莲的哭嚎戛然而止,赵子胜瘫坐在门槛上,嘴角渗血,不敢再吭一声,屋内安静得仿佛死了人一样。
偌大的屋子里,周围的空间好像被突然定住了,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小叔赵丰收才梗着脖子开口:
“大哥,你就眼睁睁地看着子平这么一个小辈跟我扯着嗓子吼叫?”
“丰收……子平不是故意要打子胜的,是子胜他开口骂子平供的神仙,子平这才……”
赵丰年抬头看向自己的弟弟,嘴巴一张一合地试图解释。
“大哥,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子胜挨打是事实,你今天要是不给我个交代,我去把爸妈叫过来让他们做主。”
赵丰收面色阴沉,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大哥,语气中是浓浓的怒火与威胁。
赵丰年身子一僵,嘴唇哆嗦着,一张脸白得吓人。
从小到大的教育告诉他,他应该要维护自己的弟弟,而且这么多年他都是身体力行这么做的。
可子平是自己的亲儿子,血脉相连的骨肉,以后更是要给他养老送终,摔盆打碗的人。
不知怎么的,他脑海中突然想起刚才儿子说的话:
“您要维护您亲弟弟无可厚非,我要维护我的亲弟弟您也应该能理解。”
赵丰年下意识地看向自己二儿子,就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双手死死握成拳头。
再看看子康,虽然还没结婚,但这会儿也站在子平身边,瞪着眼睛,一张脸涨得通红。
赵丰年喉头一哽,眼眶突然发热,眼前的这一幕何曾相似,但又那么陌生。
年轻的时候,他护着弟弟赵丰收,跟旁人打得头破血流,可弟弟只是满脸惊恐地躲在远处,从来不会帮他,每次都是等他打完了才敢跑过来拉他。
如今再看,他也能站在自己儿子面前,为了自己的儿子跟旁人争得头破血流。
“你想要什么交代?”
赵丰年沉沉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子胜掉了几颗,以后吃饭都成问题,看在咱们兄弟一场的份上,先拿300块钱给他治牙。”
“人是子平打的,以后他看事儿挣的钱全归子胜,这事儿就算完了。”
赵丰收说话的语气,仿佛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偶尔发了善心,对下等人施舍了那么一点。
赵丰年盯着弟弟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口一阵阵发闷,像是被大石压住。
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颤抖着双手,拿起烟袋锅子,给自己装好烟丝点燃了,吧嗒吧嗒抽了几口。
朦胧的白雾遮住了他苍老又疲惫的面容,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他要答应这个条件的时候,只听赵丰年一字一句地开口:
“我年龄大了,做不了家里的主,以后家里的事都听子平的。”
一句话落下,偌大的屋子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所有人都瞪着眼睛说不话来。
赵丰年的这句话,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弟弟以为哥哥会一如既往地妥协,毕竟都已经妥协了这么多年。
儿子以为父亲会一如既往地妥协,毕竟都已经妥协了这么多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