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默过后,赵子平淡淡的开口:
“小叔,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欠我家的钱和粮,看在我爸和爷爷的份上,年前还回来。”
赵丰收听了这话,气得嘴唇哆嗦,脸都白了。
他伸手指向赵子平,好一会儿都没有说出一个字来,最后只是瞪着眼睛愤愤地点头:
“好,很好,赵子平你好样的,我就不信我找不到个能治你的人!”
说罢,转身就往外面走。
赵子胜和母亲马翠莲也着急忙慌地跟着出了门。
屋门开着,天色虽然黑了下来,但是月亮当空挂着,映得周围亮堂堂的,院子外面站着不少看热闹的人。
他们伸长脖子往院子里张望着,窃窃私语声如蚊蚋般嗡嗡作响,见有人出来了,立刻噤了声。
赵子平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扫过人群,最后落在和老李身上。老李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是硬着头皮扯了个笑脸。
“李叔,今天这个事情我小叔和子胜不会善罢甘休,一会儿要是我爷爷过来了,劳烦您和我五爷爷,六爷爷做个见证。”
老李一听能光明正大地看热闹,一张脸顿时咧到耳根子后面,不住地点头答应。
人群中另外两位六十来岁的老人也站了出来,满面凝重地应下。
赵子平干脆招呼大家都进院子来,示意弟弟子康把院子里那个50瓦的电灯泡也拉亮。
赵丰年手里拿着两盒烟出来,一边给大伙儿散烟,一边低声给大伙儿道歉:
“今天的事情让大家看笑话了。”
“老话说得好,儿大不由娘,子平现在能立起来了,家里的事情就让他做主。”
“抽烟,实在是对不住大家了,害得大家没法睡觉了。”
……
农村人本来就没什么乐子,一件事情翻来覆去的能被说一两月,如今好容易有现成的热闹看,谁还肯睡觉。
更别说,主家还把他们请进院子里,又是拉点灯,又是给散烟的,态度好得不像话。
一圈烟散完,赵丰收带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也就是赵子平的爷爷奶奶过来了。
爷爷和小叔在前头开路,小婶和奶奶一左一右搀扶着赵子胜跟在后面,很快进了院子。
爷爷大名叫赵福全,今年六十五岁,在几个老兄弟中排行老四,身子骨还算硬朗。
他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杖,经过人群的时候,众人自觉地让出一条路。
赵福全径自走到大儿子赵丰年面前,二话不说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抽过去。
赵丰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低着头一句话不说。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年父亲在田梗上对自己苦口婆心的教导:
“我就你和丰收两个儿子,你们兄弟要一条心拧成一股劲儿,日子才能过好了。”
“丰收他比你小,是你弟弟,以后过日子你要多帮衬着他点,多照顾着点,免得咱家被外人看了笑话。”
当年那个年轻的自己,听到父亲的这些话,心头涌出阵阵强烈的责任感与使命感。
以至于在往后的日子里,他始终将弟弟护在身后,哪怕自家吃苦受累,可只要看到父亲欣慰的眼神,看到他对自己满意的点头,就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六十五岁的父亲,话也不问一句,一巴掌抽在四十六岁的自己的脸上。
赵丰年只感觉,脸上的那点疼,远远不止心里的疼。
他突然意识到,只要自己帮扶小弟,就是父亲心里的好儿子,如果自己不帮扶小弟,那就是不孝子。
父亲不在乎自己过得好不好,不在乎子平和子胜过得好不好。
“丰年,这么多年我是怎么教导你的?子平是你儿子,看看他把子胜打成什么样子?”
“都是一家子骨肉相连的兄弟,我这还没死呢,你就想造反不成?”
赵福全声音高亢,眼中的怒火与失望交织,拐杖重重杵在地上。
赵子平看了看父亲,只见他低着头耷拉着双肩,浑身透着被抽空力气的颓然。
他上前一步,站在父亲面前,抬头看向爷爷,冷冷地开口:
“爷爷,子胜和子康年纪一样大,他娶媳妇的钱还是从我家借的。”
“这么多年,小叔从我家借了那么多钱,害得子康到现在还娶不上媳妇,我爸还要怎么帮扶小叔一家?”
“把一身血肉骨头卖了贴补他们家吗?”
“爷爷,我爸是小叔的大哥,不是他老子。结婚过日子,谁家也不容易,我爸帮小叔是情分,不帮是本分。”
赵福全抬头看向自己这个大孙子,举起手里的拐杖指向赵子平的鼻尖,手臂微微颤抖,语重心长地开口:
“你小叔是你爸的亲弟弟,亲弟弟啊!他帮衬自己的亲兄弟不应该吗?”
“我让他帮扶自己的弟弟是为了谁,难道不都是为了我们这个家?”
赵子平直视着爷爷颤抖的拐杖,声音冷得像腊月的风:
“爷爷您底下也有三个亲弟弟,怎么没见您这么帮扶他们啊?”
“再说了,您可是我小叔的亲爹,要论帮扶您不得顶在最前头吗?怎么没见您把自家的粮食和钱拿出来帮自己的亲儿子?”
“还是说爷爷您有能耐生儿子,没能耐养儿子啊?”
这话说得属实难听了一点,可偏偏句句属实,谁也反驳不了半分。
“你……你个孽障,你是想气死我吗?”
赵福全完全没想到,这个在自己心中一向孝顺懂事的大孙子竟会说出这么诛心的话。
赵子平嗤笑一声:
“爷爷,您也甭拿这话激我,这么多年您是怎么对我们家的,村里人都看得见。”
“我就不信,这赵家村这么大,还真就没个说理的地方。”
赵福全见这个大孙子不吃自己这一套,气得浑身发抖,拐杖在地上敲得咚咚作响,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只能看向自己大儿子:
“丰年,你就看着子平这么气死你老子?”
赵丰年终于抬起了头,他的脸色蜡黄,眼里都是红血丝:
“爹,子平说了,家里的事情我要是再多说一句,他就和我分家。”
“他妈和子康也说了,要跟着子平一块儿过。”
这话当着村里人的面说出来,可以说是把自己的脸面丢了个干干净净。
赵丰年可以想象,过了今天全村的男女老少,甚至其他村的也都会拿这件事当个笑话说。
但是,那一耳光抽散了他心头一直撑着的那口气。
他再无力去顾什么脸面,只觉半生委屈如潮水涌上喉头。
“你……我赵福全怎么会生出你这么窝囊的儿子?”
赵福全完全没想到,这么多年一直孝顺听话自己的大儿子,竟然会在这个节骨眼上选择破罐子破摔。
难不成,是自己刚才打得太重了?
想到这儿,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脸色也缓了几分,正要开口说几句软话,却听大孙子突然开口:
“妈,您去把记着小叔和子胜这些年借咱家的钱和粮食的本子拿出来,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掰扯清楚了,让他们尽快还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