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初七年的深秋,洛阳南宫的银杏树缀满金黄,落叶如同碎金,铺满了宫苑的石阶。一种深沉的、近乎庄严的平静笼罩着这座帝国的中枢。连年的休养生息与励精图治,使得“永初之治”的盛名远播,四夷宾服,海内渐安。然而,在这片繁华与安宁之下,知情人心中都绷着一根弦——皇帝陛下的身体,正如那秋日的银杏,虽灿烂至极,却已悄然逼近凋零的时刻。
葛仙公“忌大怒大悲,不可过度操劳”的告诫,刘宇恪守了数年。他极大地减少了工作量,将更多政务交付于太子刘义符及辅政大臣班子,自己则更多地专注于教导子孙与定策大略。他的气色曾一度好转,甚至能偶尔策马于洛阳近郊,检阅新垦的农田。
但岁月的侵蚀和早年积攒的沉疴,终究非人力所能完全逆转。自永初六年冬一场并不起眼的风寒后,刘宇的健康便如风中残烛,虽经太医精心调治,却不可避免地走向下坡。咳嗽复发,虽不剧烈,却缠绵不去,精力也大不如前。他日益清瘦,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昔,洞察着朝堂内外的一切。
这一日,他召来了何无忌、王弘、刘穆之、檀道济、孟昶等核心重臣,以及皇后王神爱与太子刘义符。地点并非正殿,而是他日常起居理政的暖阁。炉火融融,药香淡淡。
刘宇靠坐在榻上,身上盖着薄毯,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些跟随他半生、共同缔造了这个王朝的股肱之臣,以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家人。
“朕的时间,不多了。”他开门见山,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
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瞬间红了眼眶。太子刘义符更是几乎要跪倒哭泣,被刘宇一个眼神止住。
“不必作小儿女态。”刘宇淡淡道,“生死有命,朕能得葛仙公相助,延寿数载,整饬山河,已属天幸,无有遗憾。”
他顿了顿,喘息片刻,继续道:“今日召诸卿来,是有些身后事,需做交代。”
“第一,太子仁孝,然年少,需诸卿尽心辅弼。王弘、刘穆之,朕命你二人为顾命大臣,总领朝政。何无忌、檀道济掌军事,孟昶卫京师。内外相济,共保社稷。”他的目光逐一落在五人身上,沉重如山。
“臣等万死不辞!”五位重臣跪地叩首,声音哽咽,何无忌更是伏地大哭。
“第二,”刘宇看向王神爱,目光柔和了些许,“皇后贤德明理,太子及诸皇子,皆需你多加看顾教诲。后宫不得干政,然若遇社稷危难、主少国疑之时,朕许你……持朕所留密诏,与顾命大臣共议非常之策。”这是极大的信任和托付。王神爱敛衽深深一礼,眼中含泪,语气却沉静如常:“臣妾遵旨,必不负陛下所托。”
“第三,”刘宇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凝重,“朕去之后,丧事从简,勿扰民力。尔等须谨守国策,二十年內,不可大举北伐。内修政理,富民强兵,巩固根本,方为上策。待国富兵强,后继之君得人,方可再图一统。此乃朕之遗诏,须刻于丹墀之上,后世子孙,不可或忘!”
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深远的战略布局。他深知自己已无力完成最终的统一,强行用兵只会耗尽国本。为王朝规划出一条稳妥长远的发展道路,是他能为这个亲手建立的帝国所做的最后一件事。
“臣等谨遵陛下圣谕!”众人再次叩首。
交代完最重要的事宜,刘宇似乎耗尽了力气,缓缓闭上眼,挥了挥手。众人知其意,皆含泪默默退出暖阁,只留太子与皇后在旁侍奉。
之后数日,刘宇的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他会召太子近前,考较其政务见解,或与王皇后闲话几句当年旧事。坏的时候,则昏睡不醒,气息微弱。
永初七年冬,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刘宇陷入了长时间的昏迷。太医束手,群臣默然,洛阳城笼罩在一片无声的悲戚之中。
弥留之际,刘宇的意识仿佛飘回了遥远的过去。他看到了刚穿越而来的窘迫,京口起兵时的烽火,看到了气吞万里如虎的北伐,看到了称帝建康时的荣光,也看到了爱妻臧爱亲朴素温暖的笑容,看到了葛仙公飘然离去的身影,看到了王神爱沉静如水的眼眸……金戈铁马,江山如画,爱恨情仇,最终都化作了淡淡的云烟。
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守在榻边的王神爱立刻察觉,俯身下去。只听得他用极其微弱、几乎难以辨认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吐出最后几个字:“天下……托付……尔等……了……”话音渐渺,终不可闻。那只曾执掌千军万马、书写过无数批红的手,缓缓垂下,再无生息。
窗外,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整座洛阳城,天地间一片缟素。
宋武帝刘宇,这位起于微末、扫荡群雄、开创新朝的传奇帝王,走完了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他未能亲眼见到天下一统,却为后继者留下了一个根基渐固的王朝和一条清晰的道路。
噩耗传出,举国悲恸。太子刘义符灵前即位,遵遗诏,上谥号曰武皇帝,庙号高祖。葬于初宁陵。
刘宇的时代结束了,但他的意志与规划,如同那场覆盖大地的白雪,深沉地浸润着这个年轻的王朝,影响着它未来数十年的命运。大宋的巨轮,在失去了它最强有力的舵手后,依照他设定的航向,驶入了新的历史航道。
而属于“元嘉”的时代,正伴随着哀钟与白雪,悄然来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