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七,天南郡的上空飘着细雨。
云里一声雁断,却惊起千丈波澜。
一个消息自京都太安传开,上至北地,下到江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朝廷,又要动兵戈了。
大周皇室请出了中原大地近百年来最为杰出的天才,一名年仅二十一岁的大将军,墨君。
剑锋所指,乃是大周皇土之下的一个江湖门派,天心宗。
“却说那大将军生的面如冠玉、唇若抹朱、明眸皓齿、眉如墨画,望其风姿,竟若女子一般,因而其初入战阵时,便遭人嘲笑。大将军对此深以为耻,其后便以一狰狞恶鬼面具遮脸,所到之地,敌皆闻风而丧胆。”
天桥下,一方圆桌,一张木椅,一把抚尺,一纸折扇,尔后那惊堂木一拍,说书先生微微闭目,脑袋一晃,娓娓道来。
“十五从军,二十乃还,大小百战,未尝一败,兵行险招,出奇制胜。其后短短五年,灭八王,平天下;一己之力,佑我大周太平长安!故时人称之曰‘天纵之奇才,超世之英杰’。”
说书先生顿了顿,轻轻砸了砸嘴,似在遥想,似在回味,又似在给听众细细感受一番。
“自此之后,大将军自知功高盖主,便赋闲在家,不参朝政,不开君府,不结豪门,空挂着一个‘大将军’的虚职,从此便不问世事。皇帝陛下感其大德,赐爵名曰‘白衣侯’,意指大将军清正廉洁,如着白衣。坊间更有传闻,皇帝陛下有意将最钟爱的太平公主许配给大将军,怎料还被婉言谢绝了……”
说书先生越讲越激动,一时之间口沫横飞、天花乱坠,看那样子,想必此刻将一个凡人交予他描绘,这先生也能将之吹嘘成天上神仙。
但尽管说书人如此投入,台下的听众对此却似乎并不领情,他们一边一脸嫌弃地看着台上那口若悬河之人,一边不耐烦道:“行了行了,陈先生,您到这都三个月了,天天就只会墨君、墨君的,咱们耳朵都要听起茧了,您能不能换一个说?”
那陈先生闻言老脸一红,收起折扇,嘿嘿一笑:“行,那咱就来说说这天心宗……”
而在此方嬉笑怒骂的人群之中,一名身材高挑、面容俊秀的年轻男子闭着一双狭长的眸子,嘴角扬起一抹优雅的弧度,像是在平静地享受着这一时的氛围。
随后他微微欠身,往后退了几步,欲要转身离去之时,一旁有位身材黝黑健硕的汉子眼尖,立马热情地向着这名男子打了个招呼。
“哟!谭大夫,这么巧,您也来这听说书?”
“刚好路过,听得有趣,便逗留了一会。”被称为谭大夫的男子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回应道。
汉子见二人竟有相同的爱好,兴奋地搓了搓粗糙的双手,忙道:“唉,谭大夫,那您可千万不能现在就走。俺跟您说啊,这陈先生说起书来虽说来来回回就那一套,但胜在故事精彩,这不,前些日子天天在讲那大将军,也还有这么多人在这候着,今个儿总算要换个主说了,您可千万不能错过!”
那谭大夫闻言笑容愈浓,但还是拱手告饶道:“医馆里麻烦事多,在这已经耽搁不少了,实在是没更多的闲工夫了,恕罪、恕罪。”
汉子闻言,眨了眨眼,感慨道:“哎,说的也是,不过俺们这悠闲的日子马上又要到头喽!您说这朝廷咋就老这么不安分,这不刚才歇了一年,便又要打仗了,咱们盼着的安生,得盼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打仗?”后者挠了挠头,似乎明白了这汉子意指什么,不禁好笑道:“朝廷讨天心宗……顶多也就是官兵围剿山贼,算不得什么大事,跟咱们也没关系。”
汉子长吁短叹道:“谭大夫,您是读书人,又是京城来的,想必平时也没怎么关心江湖事。这天心宗……可不一般呐!”
汉子刻意在那“不一般”三字上加重了语气,希望他莫要小看天心宗。
但那谭大夫依旧一脸不以为意道:“不了解也罢,知道的多了,担心的就多了,愁,也就多了。”
汉子哑然,沉默半晌,只得无奈回道:“您倒是豁达啊。”
而那谭大夫闻言,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眸,眼中的笑意显得越发的惬意,随后他又与那汉子寒暄了几句后,便拱手与其道别。
尔后,他嘴里哼着小曲儿,转身便没入了这片繁华街市之中。
扬州地处大周国东南方,与江南、吴地隔江而望。
天南郡乃是扬州治所,也是帝国中少有的大都城,郡内建筑雕栏画栋、亭台水榭,颇具江南一带的恬淡与优雅。
自古清秀环境出文人士子,故而扬州一带的百姓间舞文弄墨也是蔚然成风。烟柳之下,百家争鸣,为这座古城名邑平添了无限风韵。
江湖之中素有“医圣”之称的华元在此处开立了一家回春堂医馆,而在一年前,华元应诏入京,担任起皇帝的御用太医,回春堂也随之声名鹊起,往来求医者络绎不绝。
而馆内最负盛名者,便是一名为谭狐的年轻医师。
谭狐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生得却是极为俊美,举手投足之间尽显温文尔雅的风度,像极了一名翩翩公子。
一年前,他以华元亲传弟子的身份进驻医馆,凭借出众的相貌和气质,不多时便成为了天南郡内的风云人物。不过人们每每提及谭狐之时,却多半不是因为他的医术。
说起来,实在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哎呦这不是小狐儿吗?几日不见,奴家对公子可是极为挂念呐,每每半夜便是翻来覆去的,怎么也睡不着~”
一声拖着长长尾音的绵绵之声入耳,先不谈这声音主人的相貌如何,光是听得这嗲嗲娇媚的语气,便让人不禁一阵销魂。当然,此女要是貌若西施便还好说,若是东施效颦可谓是贻笑大方了。
谭狐听得这声便知是谁,毕竟在这等风流之地,自然而然地免不了一些风流韵事,有才子,便有佳人。
谭狐侧目望向街道一旁红墙绿瓦的三层绣楼,正中的朱漆大门顶端悬横着金丝楠木牌匾,龙飞凤舞地上书“近水楼”三个大字。
牌匾下,一名长得风骚诱人的女子倚柱而立,一见到谭狐顿时两眼放光,轻轻一扯衣襟,扭着水蛇一般的腰肢便迎了上来,两手挽住谭狐臂弯,娇艳的红唇吐着淡淡的香气。
这近水楼,便是整个扬州里远近闻名的烟花之地,但其中最为出名的却不是楼内的花娘,而是这名为红妆的鸨母。
“红妆妈妈怎么今日还亲自出来迎客了,这要是被楼里的姑娘们知道了,还不得气个半死,毕竟论起韵味,咱这天南郡里还没人比得过您呐。”谭狐轻车熟路般地露出一抹微笑,不卑不亢道。
红妆娇笑一声,软玉温香般的身子贴的更紧了,还有意无意地用半露着的酥胸蹭起谭狐的胳膊,媚眼如丝:“咱家小狐儿的嘴巴还是甜,你说近水楼里的恩客们要是都像你这样,楼里的姑娘们可就每天都不愿歇息喽,这不看到是你,奴家才赶忙迎了出来嘛。”
谭狐被她这么一蹭,笔挺的身躯顿时变得僵硬起来,这红妆虽是半老徐娘,但放在旁人眼中,却远比那些个稚嫩的伶人清倌来的诱惑,浑身上下,该圆的圆润,该翘的翘,摇曳之际满眼都是风情。
久经沙场的红妆立马便察觉到了谭狐的异样,笑意越发灿烂,手脚也变得更为得寸进尺,那一张欲滴出血来的朱唇近乎贴着谭狐的脸颊,吐着香气道:“楼里的姑娘们听说小狐儿还是个雏儿,这不一个个都心急火燎,暗暗较着劲呐,就想比一比看谁先把小狐儿收拾了。奴家虽早就不在外抛头露面了,但为了小狐儿嘛可是心甘情愿地破例。今日这么个良辰吉日,不来咱这玩玩?”
说罢,一双纤纤玉手便作势欲去解谭狐的腰带。
后者吓得一个哆嗦,从这软玉温香抽出胳膊,狼狈逃窜,嘴里还不忘告饶道:“馆里还有急事,下次,下次一定来玩!”
身后之余红妆一长串银铃般的笑声。
一旁的路人见状,不禁纷纷翻着白眼,望着那落荒而逃的白色身影暗暗咒骂,真他娘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羡慕死个人!
还没跑出多远,谭狐便又听得一道惊喜的声音:“谭公子!”
这一声与方才红妆那股妩媚之气却是截然相反,显得生涩稚嫩,犹如幽幽空谷中清泉击石,亦如枝头黄鹂一声清脆的鸣唱。
谭狐平复了下惊魂不定的心情,转头露出一张温润的笑脸:“罗姑娘,这么巧,令尊身体怎么样了?”
被唤作罗姑娘的女子看起来不过二八,此时显得有些局促,粉嫩的脸颊泛着微红,倒彰显几分可爱。方才见到谭狐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这会真正说上话了,便没了先前的胆气,反而开始害羞了。
她低垂着头,递过去一个精致的盒子,小声说道:“父亲身体已经好多了,这不让我带些小礼品拿去医馆送给谭公子,当是道谢,没想到这么巧,在路上便碰到了,缘分这东西……”
只是后来这声音越说越小,犹如蚊叫,谭狐也不见怪,接过礼物,忙道了一声谢,随口问道:“不知这是什么啊?”
“之前见到谭公子用的毛笔有些破旧了,父亲说读书人不像咱们这等猎户粗人,可得多讲究,于是娘亲便亲手做了一支狼毫笔,让我来送给公子。”罗姑娘轻声说着,还偷偷瞄一眼谭狐,她觉得这礼物实在是轻贱,生怕惹的别人不高兴。
谭狐目光有些出神,手指轻轻划过这檀木小盒,随即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代我谢过罗大叔,告诉他我很喜欢……哦不对,是非常喜欢,爱不释手。”
罗姑娘眸中似燃起了亮光,她慌忙鞠了一躬,笑吟吟道:“那我赶快回去告诉父亲,他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的!”说罢,罗姑娘顿了顿,又道:“那个……谭公子不介意的话,父亲还请您到家中吃顿饭……”
谭狐轻轻拍了拍罗姑娘的脑袋,略带歉意道:“医馆内还有些事要处理,下次,下次一定去!”
“那说定咯!”罗姑娘两眼眯成一道弯弯的月牙,挥了挥手,跳着脚跑开了。
谭狐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一阵惆怅。
他将这檀木盒子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微微闭上眼睛,慢悠悠地继续走着,像是在享受这份恬淡与平静。
天空之中忽然划过一道惊雷。
谭狐猛一睁眼,目光越过重重楼宇,望向东方。在那天与地的交界之间,隐隐可见一片黑压压的轮廓。
他凝目良久,落下一声叹息。
这安逸的世道,不知还有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