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夏发现邬老汉开始,前前后后何不归已经练习伏羲点头快三个月了。时间过得很快,夏天夏天悄悄地过去,来到了江州最酷热的初秋时节,何不归六点下班吃了饭,六点半便出现在小区广场,与邬老汉对练。一套步伐两套招数走下来,老汉有些累了,停下来对何不归的进步赞赏一番。
“外公,”一声脆生生的招呼打断了师徒俩:“快回家咯。”原来一个不算年轻的妇人左手提着一个大西瓜,右手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朋友,小朋友正冲着邬老汉喊哩。
应该是老汉的外孙吧,何不归推断。这三个月以来,每天差不多七点半,邬老汉都会准时回家,理由是家里的老太婆该不高兴了,对此何不归早就习以为常。不过女儿和外孙来叫他倒是头一回。
“是小圆啊,你怎么来了。”
“妈妈买了西瓜,小圆来叫外公回家一起吃西瓜。”四五岁的小男孩,最是可爱的年纪,虎头虎脑天真烂漫。
听了外孙的回答,邬老汉马上变得慈祥起来,看得出对小孩的宠爱,他转头对何不归说:“那小何,我就先回家咯,时间也差不多了,再不回去,嘿,你也知道,我那老太婆又要吵我咯。”
这话何不归听了许多遍了,当然笑着说没事没事,赶紧回家吧,虽然没见过婆婆,但看得出来你们感情一定很好。
就在这时,何不归注意到牵着小男孩的那个妇人却皱起了眉头,想对邬老汉说什么,看到邬老汉弯腰抱起外孙,欲言又止,发现何不归注意到了自己的表情,于是对他报以一个苦笑。
“来,跟何叔叔说拜拜,我们回家找外婆吃西瓜咯。”邬老汉抱起小男孩,迈开步子就走。小男孩听话极了,虽然不认识何不归,还是在老汉怀里转过身来跟何不归使劲挥手。“何叔叔,拜拜,拜拜。”
看到爷孙走了,略有失神的妇人何赶忙跟上。虽然何不归对妇人的表现感到好奇,但外人怎么好追问,想想也许是家里有什么隐忧,自不足与外人道,便目送一家人走进了小区。
转眼来到周末下午,何不归打算去三峡广场逛逛打折店铺。靠江而建的小区,交通都不太好,一辆辆私家车在沙滨路上飞驰而过,偏偏那唯一一路公交车,任由如何望眼欲穿,就是迟迟不来。
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人胳膊生疼,等公交的人们纷纷逃到路边的树荫下。何不归站了好半天,始终也不见车来,正憋着一肚子的火,偏偏这时候,树上的知了拼了老命叫个不停,让人更加火大。
何不归抬头,发现一只知了就在头上的树枝上,嗡嗡嗡嗡,拉长了声音,好像示威一般。他猛得一跳,一只手就把这知了捂在了手里。
手指夹着这只倒霉的知了,何不归又好气又好笑,心想自己干嘛跟个昆虫过不去,知了三年蛰伏才长大,过了一个夏天就要死去了,叫就由它叫吧,放了算了。
“妈妈,妈妈你快看,何叔叔捉了一只知了呢!”
原来是邬老汉的外孙,他跟妈妈也在树荫下等公交呢,看到何不归捉了一只知了,兴奋地叫了起来。
何不归平时本来就喜欢逗小孩子玩儿,邬老汉的外孙也算有一面之缘,听孩子叫起来,索性便拿着知了走了过去。
“小朋友,你好啊,你叫什么名字啊。”
“何叔叔好,”小孩子显得乖巧又礼貌:“我叫小圆,那个,这只知了能给我玩儿吗。”
小男孩最是淘气,对各种昆虫自然很有兴趣。
何不归于是用手把知了的翅膀给拔掉,然后递给小圆,让他拿稳了,知了挣扎了几下,随即放弃了抵抗,继续叫起来。
那妇人见儿子拿了何不归捉的知了开心地玩儿起来,忙不迭跟何不归道谢。
“小何,谢谢你啊,我们家小圆就是太淘气了,就爱玩儿这些小动物,”妇人四十上下,叫他一声小何也不为过。
“哈哈哈,男孩子嘛,小时候都这样,说起来跟邬老练了这么久功夫,捉个知了算什么。”
“其实父亲在家里面,倒是经常提起你,说你这个年轻人挺不错,学得快有天赋,咱家那些东西太小小圆没兴趣,他其实挺担心失传的,被你学去了,也算有了个好徒弟。”
原来邬老汉嘴上不说,心里面已经把他当徒弟了,这让何不归倍感欣慰。
“哪里哪里,能学到邬老的东西,是我的荣幸啊。”
“说起来,还真的要感谢你,我爸爸年纪大了,这半年一直精神不好脑子也有些不灵光,最近两个月跟你练功,感觉状态又好了很多,看来找到了传人,精神也好多了。”
妇人的话让何不归有些惊讶,这三个月来,他跟邬老汉几乎每天见面,不仅交流招式,老汉还跟他讲了许多伏羲点头中包含的易理和法门,条理清晰,思路明确。要说邬老年纪大了体力不好,他可以承认,但要说脑筋出了问题,何不归却是万万不信的。
也许是谈起父亲牵动真情,没等何不归说话,妇人自顾自地讲道:“小圆外婆去世以后,我爸爸很受打击,脑子也变得不太灵光。他总觉得我妈还在,每天要催他起床,等他回家,跟他拌嘴,陪他吃饭。哎,大概是他们两口子在一起太久了吧,心里总是割舍不开。”
“妈妈,外婆是谁啊?她什么时候来过我们家?”听了妇人的话,旁边玩知了的小圆冷不丁插了一句话。
“你这孩子,连外婆都不记得了,你外婆……”妇人本有些迁怒小圆,但只说了半句话,却突然卡住了,久久说不出下一句。何不归看着妇人努力想说下去,但使劲回想也接不上的样子,感到格外怪异。
按妇人说的说法,邬老汉脑筋不灵也才半年,那么小圆的外婆去世应该在这前后,邬老汉说跟老伴这些年一直住在女儿家,按理说四五岁的小圆不应该不认识自己的外婆。更诡异的是,妇人提起自己的母亲突然卡壳,努力思考,看样子回忆不起任何一点关于母亲的信息,好像关于母亲的记忆都不存在了。
何不归猛得想起曹棒棒曾经跟他讲过,如果一个人的“存在”被抹去或者夺走了,那么他对世界的影响也就消失了,周围的人便不会再记得有过这么一个人,因此“记忆”本身就是“存在”的一种表现形式。但“记忆”也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因为它储存在别人的大脑里,一个人的存在消失了,但他身边有一些人,由于跟他相处的时间特别久或者交往特别深,会有一部分残留的记忆并不会马上消失,还需要一个过程。但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存在了,所以这份记忆一定会从细节开始慢慢淡忘,直到完全消失。
一瞬间,何不归突然汗毛倒竖。
难道说,妇人和小圆,关于邬老汉老伴的记忆,都不存在了!
何不归被自己的推测吓了一跳。
邬老汉一直觉得老伴还在,每天还等自己回家,因为他跟自己的妻子生活了一辈子。
妇人记得自己的母亲,却想不起来名字和其他东西,因为母亲最近几年才来投奔她。
小圆根本就不记得自己的外婆,因为外婆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最短。
这时候,公交车终于来了,车门打开,等车的众人鱼贯而入。妇人猛得回过神来,好像刚才最后两句对话没有发生,抱起小圆就上了车,还招呼何不归赶紧上来。
何不归也三步并作两步走上车去,车上空调的冷气呼呼吹来,他在脑子里再捋了一遍刚才的蛛丝马迹。他确信自己的推测没有错。
小圆的外婆,被人抹去了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