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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前身
仙侠 类型2019-03-22 首发时间20.1万 字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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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荷叶湖
作者:明月前身本章字数:1.1万更新时间:2019-03-21 19:26:49

秣陵城外,方山之上。

两个身高十余丈的墨家机关力士正在挥动巨斧削砍山头,伴随着振聋发聩的轰鸣,巨石乱飞,方山仿似一条巨龙正在被一点点肢解,龙头已被砍去大半,草树枯萎,鳞甲斑驳。

方山不远处,一座中军大帐,上将军杜威与众将聚集在一起,远远看着方山上的动静,七嘴八舌地赞叹着墨家机关的神奇,都面带欣悦。

幸亏朝廷给分派来这两具机关力士,否则,这样的工程,还不得干个七年八年?

这秣陵原本叫金陵,他们这支军队来到此地之前,刚改为秣陵。

齐国投降之后,这支秦军原打算开赴南方参加攻伐百越之战,但行至秣陵附近,突然接到命令,一部去开凿方山,一部去开挖从龙藏浦贯穿秣陵至长江的河道。

账内不少将军痛失建功立业的最后机会,士卒们却庆幸得到了保全生命的一线生机,虽然修建工程也会死人,但总比上战场好得多,况且江南为鱼米之乡,比去漠北修建长城又好了很多。

山脚下采石场内。

十六岁的少年宋子渊抡起大铁锤,一下一下砸在石头上,势大力沉,火花四溅,震得少年本已红肿的手钻心地疼。掌心的血泡早已磨烂,变成又厚又硬的膙子,手掌沿掌纹皲裂,每挥动一次大锤,便有血丝渗出,浑不似十六岁的手,倒像是常年劳作的老农。

少年面庞黝黑,赤着上身,全身肌肉协调鼓胀,又像一位常年打铁的汉子。

少年有一双干净澄澈的眸子,一眼望到底的那种纯净,尚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懵懂,仿佛属于他的世界还没完全醒来。

自长平之战以来,秦国十五岁以上的男丁悉数从军,后来大秦更是连年征战,十五从军便成了惯例。宋子渊原本楚国人,国已灭,楚国男丁自然从十五岁就成为大秦帝国征战天下的战士,且地位低下,即便累积军功,能够脱颖而出的也万中无一,因为大秦帝国从不缺能征善战的优秀将士。

楚国被灭之后,燕国就没再组织起很像样的抵抗,齐国更是不战而降,大秦百万带甲之士一时无用武之地,始皇帝便役使军队在整个秦国大兴土木,修建了各种规模宏大的工程,其中万里长城、大秦官道、阿房宫、郑国渠、灵渠等百代闻名,原六国降兵,没有死在替大秦开疆辟土的战争当中,死在各种工地上的不计其数。

宋子渊虽然才十六岁,但已经是参加过灭燕亡齐的战争,可算得上是一名老兵了。

宋子渊一边用力挥动大铁锤,一边想着日前所见的那片湖水。

距离方山不是很远的地方,有一片辽阔的湖,比父亲捕鱼的那片湖水不知大了多少倍。

生为楚人,家乡河汊纵横,宋子渊很小便学会了捕鱼,这就像秦国的男人,从小便会舞刀弄枪一样。只是自楚国国破之后,宋子渊便被抓丁充军开赴对燕国的战争前线,莫说捕鱼,就是连大河大湖都少见,直恨英雄无用武之地。

皇上的工,慢慢地蹭。或许上头的将军们已经想通了,既然已经干了工程,且慢慢干,指不定干完这事又安排去做什么呢,所以,天刚傍晚,上头便传下话来,收工。

宋子渊扔下手中大锤,便一溜烟向储存粮草军资的库房跑去。

远远地看到火爷和门墩儿一老一少两人正在给军马铡草。

“火爷,门墩儿兄弟,铡草呢,”宋子渊上前亲热地招呼,与火爷躬身抱拳施礼。

火爷姓刘名长风,是一位厩长,老军卒了,头发和胡须都有些发白,但身体硬朗,精神头十足。火爷御马乃军中一绝,无论脾性多野的马,到了火爷手里,无不服服帖帖。

火爷还是一位好铁匠兼好兽医,据说年轻时擅使长枪,曾于武安君白起帐下为将,武安君于杜邮自刎之后,包括火爷在内原来追随的将士遭到大清洗,于是火爷一贬再贬,到现在成了一位马倌。

门墩儿是火爷的干儿子,叫张远,一位憨厚壮实的小伙儿,看上去就让人觉得心里踏实那种,也十六岁,伺候火爷铡草、喂马、打铁、钉马掌,十分勤快。宋子渊与他特亲近,门墩儿一直管宋子渊叫哥。

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然而军中不满十七岁的,都按照成人一半的军粮配给,根本不够吃。宋子渊与门墩儿关系处的好,便经常得到火爷的照顾,有时是几个馒头,有时是几个包子——火爷自己开小灶。偶尔火爷来了兴致,还会吹一下自己所经历的战争,顺便给他讲一些兵法战阵什么的。

火爷是军中少数不因宋子渊是楚人而看不起他的人,也正因如此,宋子渊愿意与火爷亲近,换了别人,莫说馒头包子,天天给肉吃他也无法亲近。军中秦人地位最高,其次是赵人,这应该是赵人用无数次惨烈悲壮的战争和数十万颗人头换来的,然后是魏人、燕人,最后才是楚人,或许是因为貌似强大的楚国,垮掉的速度太快了吧。他们军中没有齐人,否则,直接投降的齐人会更让人看不起。

“火爷,修补帐篷用的细麻绳还有没有?给我一大捆呗”

“你要麻绳干嘛用,还要一大捆?”

“织个网去捕鱼,”宋子渊如实照说

“你会捕鱼,怎么从没听你说过?”门墩儿一撇嘴问,明显地不相信。

“我认天下第二,没人敢认天下第一!”

“吹,使劲吹。”火爷一脚踢在宋子渊屁股上,宋子渊没有闪躲。

对于捕鱼,他还真不是吹,无论多深的水,他的眼都能看出哪儿有鱼,以前跟父亲一起去捕鱼,父亲总是问他在哪儿下网

“等着。”火爷放下手中铡刀走进仓库,拎出几捆崭新的麻绳扔在宋子渊脚下,足有五十多斤。“抓不到鱼,我把你炖了当鱼吃。”

“我不如门墩儿肉多。”宋子渊嘻嘻笑道。

门墩儿一旁翻了个白眼,不搭他这茬儿,指着旁边一双草鞋说:“刚给你打了双草鞋,拿去吧。”

宋子渊与爷俩告辞,背起麻绳和草鞋返回自己营房。

“你会织网?”范同辉抱着双肩,毫不掩饰他话里的讥讽之意,月光下,他的身材休颀健硕。

范同辉与宋子渊同一军营,年长一岁,之前也是楚国人,据说还是一位不大不小的将军后代,那位范将军战死,范同辉也沦为秦国阶下囚,被充入军中。因为自小习武,范同辉曾于阵前射杀两名燕军,冲杀之时砍死三人,曾经说如果自己生而为大秦之人,便会有军功,说不定将来能成为像王翦那样的盖世名将。

宋子渊默默往鱼梭上绕着线,没有搭理他,对他而言,织网捕鱼本就是渔夫贱民所做的事情,他是将军后代,虽然楚国没了,他也不屑为之,他只不过没话找话说而已。

见宋子渊并不搭话,范同辉怏怏的有些没意思,但随即想起一件事,立马来了精神,低声道:“宋子渊,你知道为什么让我们开凿方山不?”

宋子渊看他神秘兮兮的样子,心知就是自己不问,他也憋不住,头也没抬,说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你这人就没意思了,这还怎么聊天?这个营就我们俩是楚人,好歹也算半个老乡呢。好了,我告诉你吧,是因为方山的风水影响了大秦的国运,所以皇帝下令要把这座山凿断,还有在秣陵城挖河的人,也是因为此事。唉,本来南征百越是我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现在没了,”对于不能上战场,范同辉竟是十分失望。

“你将来肯定会出人头地的,你比我们大部分人都聪明,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像我,过一天是一天。”宋子渊说的是真心话,他对将来也没有太多的野望,用范同辉的话来说,他是将门虎子,他是渔夫后人,两人之间天渊之别。

但他内心深处也有个奢望,如果有机会,多读些书,却从没有对谁说起过。

“宋子渊,我跟你学织网,你教我吧。”又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走到宋子渊身前冲他说道,连招呼也没有对范同辉打。

少年名叫陈东,身板看起来有些文弱,但毕竟也是血战余生之人,不可貌相。陈东少年老成,是读过几年书的,算得上他们军营的笔杆子,极少与人争吵,即便讲道理,说话也不高声,也不着急,往往把听话的人都等急了。

范同辉抬脚向陈东踢去,“当我不存在啊。”

宋子渊伸手拍在他脚上,“你再欺负陈东,我也不理你了。”

范同辉悻悻地收回脚,“宋大爷,那就趁你不在时我收拾他。”

宋子渊瞪了他一眼。

“好啊,我正好做了两把竹梭两块尺板,来,我教你。”宋子渊将另一套织网工具递给陈东。

“这是尺板,是限定网眼大小的,太小的鱼我们不抓,所以我做的尺板是七指宽的,基本上网不住二斤以下的鱼。这个是梭子,你看好,先这样缠好线,再这样穿过网眼,这样打结。”宋子渊一边说一边示范,陈东很快便学会。

月光下,两个少年并排织网。凉风徐动,四野虫鸣如语,星垂平野阔,偶有北归的雁阵传来几声雁鸣。

星河鱼龙寂,长夜一雁飞。

天刚微亮,长庚东升,宋子渊叠好被褥,洗漱完毕,操起自己的长枪,跑出营房。早起,是宋子渊从小跟随父亲打渔时就养成的习惯,此后无论独自一人还是身在军营,他一直早早起床,家乡清凉山一位道长曾经说过,早晨是一天之中阳气上升的时候,最有益于习武、呼吸吐纳。

营房外不远有一片竹林,竹林中有一块空地,安静清幽,空气里都带着青竹清冽的气息。

宋子渊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开始练枪。枪是他进入军中之后学的,教他枪法的胡教习说过,要想在战场上保住性命,唯一的办法就是练好枪。在一次对阵燕军的战役中,他亲眼看到胡教习以一杆长枪击退十余人的围攻,并刺死三人。胡教习说,枪为百兵之主,攻防兼备,虚实相济,变化莫测,从那之后,他每天都早起练枪。为了携带方便,他请火爷把一杆长枪改成两支能够组合的短枪,上阵冲锋时,连接成长枪,行军赶路时,拆分成两支短的,背在身后。

“宋子渊,早啊。”范同辉、门墩儿、陈东、刘真几位少年从竹林中窜了出来,各持兵刃加入晨练行列。

前几日,还只是宋子渊与陈东两人,今天便有了五人。

晨曦中,竹林内,杀声四起,响彻云霄。

用范同辉的话说,自己的枪法是得过真传的,两次他把宋子渊打翻在地,总不忘补上一句,“跟你师娘再练三年,再来找我较量。”宋子渊并不以为意,这个范同辉,在不对自己说些风凉话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并不差,而且真就他说的那层关系,谁让自己是他老乡呢,如果他能找回些当年将门的失落,无所谓,而且练武,不就是就要跟比自己强的人打?

一个生存于兵营男人堆里的人,如果被人嘲笑一下就要不依不饶,不如找个东南枝把自己挂上去得了。刀口舔血,人头滚滚的铁血生涯过来了,就会看轻很多事情,尤其是,当战鼓擂响,这些鄙视你、嘲笑你的家伙,会说一声“好好活着”为你打气壮胆,甚至会为你挡开刺过来的枪头。袍泽之情,这是太平日子里所谓刎颈之交、君子之交都不可能拥有的情分。

“范同辉,我来与你对枪,”见宋子渊被范同辉打翻在地,门墩儿瓮声瓮气地说。也不待范同辉搭话,双手一捋枪杆,倒转枪头抡起枪杆照范同辉兜头砸下。别人的枪杆是白蜡木的,门墩儿天生力大,枪杆的却是生铁的,足有鸡蛋那么粗,重六十多斤,是火爷专门为门墩儿打造的。

“门墩儿,你不讲道理。”范同辉一边急喊一边双手横枪举过头顶招架。

“欺负我哥,打你就是道理。”说话间,两枪相撞,范同辉只觉虎口剧震,双腿无力,一屁股就坐倒在地上。

一力降十会,没啥说的。

门墩儿哈哈大笑,“怂包,一下都顶不住。”

“你个变态,不过就力气大而已,”范同辉不服气。

门墩儿一翻白眼,“我就是用白蜡枪你也打不过我,我的枪法是干爹单独教的。”

范同辉闭嘴无言,他听人说起过火爷。

范同辉揉着又疼又麻的虎口说道:“听说火爷枪极好的,你说说话,让他教我枪法呗?”

“我说了不管用,你还不如让我哥说呢,”门墩儿翻了个白眼。

范同辉看向宋子渊,眼中满是殷切之意,全无平日的趾高气昂。

宋子渊没有接话,他明白范同辉的心思,虽然平日话有些刻薄,但真的喜爱练武,期望有朝一日成为一名流芳百世的将军,可是对火爷能否传授枪法,自己并没有把握。有些事,情分不到,冒冒失失的就去求人,反倒会弄得两下尴尬,自己在火爷眼中,显然还没达到这个分量,传授枪法可不是给几捆麻绳那么简单,谁是谁的弟子,谁的枪法在军中得以传授推广,这里面大有文章。

“好吧,如果有好的时机,我会求一下火爷,他答不答应我不敢保证,”宋子渊认真说道。

范同辉如释重负,他知道宋子渊答应的话,就一定会去做,往后,就少欺负陈东几次吧。

宋子渊离开众人走向竹林深处,在一块光洁的青石上盘腿坐下,离开了练武的喧嚣之声,按照清凉山那位道长的传授,开始调息吐纳。

家乡有座山,叫清凉山,山上有个小道观,三间房,正中间供奉三清,左右两间为起居室。宋子渊上山砍柴、采药的时候,常去道观避雨,一来二去就与山上的道士们熟了。道观就三个道士,一个叫名雪峰的老道带月白、风清俩徒弟。老道士颇通医术,山下附近村子有人病了,无论白天黑夜,都会亲自前往诊治,而且免费赠药,很受村民们的敬重。每逢刚打了鱼,母亲便会让宋子渊送上山两条,而道士也会告诉宋子渊山上哪儿草药多,偶尔还送给宋子渊一些自己种的菜,最令宋子渊开心的是,老道士闲暇之时会教自己读书识字。

他成长的那个小渔村,就杨姓的财主家里有个私塾,父亲每日打渔换来的钱,是不够他去私塾读书的。

他每日去河边汲水,会路过那个私塾,朗朗的读书声会让他拔不动脚,那声音,比清晨草树丛中百灵的鸣叫,比清凉山山涧中叮咚的泉水都要好听百倍呢。

他读书识字,都是跟雪峰老道士学的,除了道家典籍之外,还有一部《论语》。老道士说《论语》是“道”起而行之的法门,否则,山中连《论语》也不会有。

宋子渊八岁那年老道士羽化而去,又来一中年道士住了半年,最后那中年道士应该是耐不住山上的清苦日子,带着老道士的俩徒弟也走了,道观就空了下来。在中年道士主持道观的半年,宋子渊也经常去道观送鱼。中年道士除了继续教他读书之外又传授了宋子渊一套站桩的基本功和吐纳术,说是常年坚持修炼,可以强身健体。非常简单的五个基本桩,马步、弓步、虚步、仆步、歇步,习武之人打基础必修的功夫。反正宋子渊有的是时间,一直坚持锻炼,甚至被充入军营,行军打仗日子,也没有撂下。

对吐纳之术宋子渊懵懵懂懂,不知其所以然,只是一直按照道士所说练习。中年道士教给宋子渊的吐纳术,是道家小周天功法,简单易行又不会出差。至于丹道周天和内气外放之术,或许是半年的时间太短,或许是丹道周天可能会出偏差,甚至走火入魔,那位中年道士并没有传授给宋子渊。所以他不懂内气外放之术,练功只能淬炼体魄,强健筋骨,尚算不上真正的修行。

中年道士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别人习练小周天功法,百日筑基,他筑基……筑了八年。

五天以后,一张九尺高三十多丈长的大网终于织完,中午,宋子渊拿去火头营,请张屠夫用猪血煮过,挂在竹林外晒干。

方山西北那片湖水叫荷叶湖,因为水面像一张铺开的巨大荷叶,荷叶梗,就是连通江水的一条河,宋子渊就选在这条河下网。

湖什么时候形成的,没人清楚,世代居住于湖边的农夫和渔民也不知道,他们关心的是天旱了,湖水可以灌溉农田,在湖中下网,能够捕到多少鱼。

一轮明晃晃的圆月倒映在湖面上,草滩里虫声唧唧,湖水中蛙鸣阵阵,都攒足了力气鸣叫,肆无忌惮,仿佛这整个天下都是它们的。

湖面辽远而静谧,满天星子坠入,如银河般绚烂。

星垂平野阔。

陈平、刘真在岸边放网,宋子渊牵着一根长长的绳子向对面游去。

这个温暖的季节,这样温暖的湖水,这样惬意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就是生于这片湖水里的一尾鱼。

宋子渊感觉,这儿的一切,像极了自己成长的那个小小渔村,那明晃晃的月光,满湖的星子,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然而自己在充军之前,分明都没有离开家乡超过五十里路程,充军之后,一直都在北方,连比较大的湖都没有遇到过。

故乡,一直都躲在自己的梦境的最深处,那儿有父亲打渔的小船,娘纺麻线的纺车。

宋子渊游到对岸,拽动长绳,陈平、刘真两人缓缓将网放于河水之中,直到渔网把河面整个拦截起来,网刚刚好放完。

家乡湖河遍地,凡有水的地方就有鱼。在家乡的时候,宋子渊常跟随父亲去打渔,一般不用粘网的,要么撒网,要么围网,逢年过节,村里好多人一起去捕鱼,就用大拖网。如果愿意走的远一些,就有可能能捕到五六十斤重的大青鱼,一百多斤的运气好的时候也会碰到。粘网捕鱼是最省事的,一两个人就能下网收网,不像拖网那样,需要十几个乃至几十个人才能拉一次,虽然粘网捕鱼有点靠运气的成分,但是对于下网的河段,水流情况,鱼情的观察,仍有较高的要求,宋子渊自幼便精通此道。

粘网下水之后,一般至少要三四个时辰之后才可以收网,时间越长上鱼越多。

虽然不行军打仗了,但军队的武备并没有完全松懈下来,每天早晨点卯、演武还是正常执行的。

耽误了点卯,可是要命的大事。

当宋子渊、陈平、刘真三人扛着渔网出现在校场的时候,全营的官兵都把目光转向了他们。

因为怕耽误了点卯,三人收完网就扛起来往回跑,都没来得及把鱼从网上择下来。收网的时候三人数过的,总共二十八条,小的五六斤,大的有十七八斤!网还是湿的,三人身上也全湿透了,不知是汗还是水,满身是鱼,有的还在摇头摆尾活蹦乱跳。

这一网鱼获真不少!

三人把网和鱼往地上一扔,急忙跑向队列。

“慢着!”点卯的曹百将大喝一声。

三人头皮一紧,无奈停下脚步。

“刚才已经点过卯了,你三人迟到!每人二十鞭子”曹百将面无表情地说。

“百将大人,捕鱼是我的主意,网也是我织的,他们二人也是我硬拉着去的,可否只惩罚我一人?”宋子渊看着那位百将大人说道。

“挺仗义啊,加十鞭!”他特别不喜欢那小子直视着自己的目光。

早有四个军卒出来,把三人带向行刑台。

正在此时,有人高喊,“百将大人,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门墩儿疾步跑进校场,一边跑一边喊:“百将大人,干爹让我来问,他让这三个小家伙抓的鱼怎么还没送到?”

“真是火爷……让抓的鱼?”曹百将脸上的表情真是精彩。

“是,织网的绳子都是干爹给的。”门墩儿跑到曹百将面前行军礼。

“既是如此,宋子渊,你们三个,还不速速挑几条最好的鱼给火爷送去。”难得火爷能够喜欢自己手下这几个小家伙,只要火爷开心,莫说点卯迟到,他三人天天睡大觉都行,万一哪天军中那些高高在上的将军们又想起火爷呢。

“谢百将大人法外开恩,这就去送,多余的就让兄弟们送火头营吧,”宋子渊躬身道。

三人从网上择下一条约有十七八斤的鳜鱼,一溜烟跑出校场。

陈东冲宋子渊挤挤眼说道,“幸亏我让门墩儿兄弟在这儿等着吧,否则这顿鞭子是挨定了。”四人哈哈大笑。

这一网捕到的鱼有花鲢、青鱼、草鱼,鳜鱼就这一条,这么大的鳜鱼,宋子渊往日在家乡捕鱼时也不多见,他觉得,今天就是挨顿鞭子,都值了。

火爷看到鳜鱼时,眼睛似乎冒出了绿光,“当年先王赏功,曾吃过一条十八斤的大鳜鱼,我吹了半辈子了,这条鱼,足够老子再吹半辈子喽。”

“怎么吃,火爷?清蒸,红烧还是炖了?”宋子渊问道。

“去火头营要口大锅来,清蒸,”火爷双手摩掌笑眯眯道。

于是大伙儿开始忙活起来,借锅的借锅,杀鱼的杀鱼。

众人正在忙活之际,曹百将笑眯眯地从门口踅了进来,“火爷,小的来给您请安啦。”

曹百将是管人的官,火爷是管军马的官,两人根本就不是从属关系。

“别介,曹爷,我刘长风担不起,”火爷冷冷道。

“火爷担不起谁担得起?咱们军中谁不知火爷的英雄事迹,长平之战火爷五千骑兵截断四十万赵军,战后被武安君评为第一功,天下谁人不知?”这个马屁拍的相当精准,火爷忍不住扯了扯嘴角。

当年火爷二十六岁,长平之战进入僵持阶段之后,赵国国君昏庸,以赵括换下老将廉颇,秦昭王暗中以白起换下王龁。白起一边诱赵括倾巢而出,一边派出一支五千人的骑兵从侧翼深入敌后,截断赵军与营垒之间的归路,五千骑兵力战不退,战至八百人,最终等来援军将赵军团团围困于谷口之内,才有后来的四十万赵军投降。战后,这支骑兵被白起评为“第一功”,而这支骑兵的首领,正是当初身为都尉的刘长风。

三十多年过去了,自武安君白起自刎之后,火爷再也没有提起过当年那场战争。譬如眼前的门墩儿张远,就是当初活下来的八百骑兵之一的后人,后来那位袍泽死于乱箭之中,火爷便收养了门墩儿,但即便是门墩儿,都不知火爷这桩功劳。这个曹百将口中的“谁人不知火爷英雄事迹”其实不然,除了极少数一些老将,真的很少人知闻这段秘辛。

火爷虽身经百战,但绝口不提长平之战,几个孩子闻听此言,齐齐望向火爷,眼神如同膜拜神人。

长平之战,天下无人不知,战神白起,更令天下闻名丧胆。然而关于白起的事迹,官方却一直讳莫如深,甚至他的韬略与兵法也找不到官方的记录,正因如此,反倒在民间逾传逾神,说他是玉帝的太阳守战神降世临凡,帮助大秦统一天下来的,只因杀孽太重,才被昊天玉皇召回天庭。有人统计过,自战国初至大秦一统天下,在战争中死亡的人,有半数为白起所杀。火爷是战神身前的将军,又蒙战神亲封“第一功”,自然也是半个战神了。

然而这些年在军中却一直籍籍无名,这也太不可思议了。

火爷冷哼一声道:“你不是专为拍马屁而来的吧,说,什么事?”

“能拍火爷的马屁,也是小的福分。我是来向火爷禀告,打算将宋子渊、陈平、刘真三人编为火头军,平时专门捕鱼,为兄弟们改善生活,不必再去开山搬石,如此安排,火爷是否还满意?”曹百将毫不掩饰自己谄媚的表情。

“曹荣,以你的军功,何苦如此,”火爷摇摇头。

“小人虽薄有微末功劳,然则六国归一,天下一统,除百越及匈奴之外,国家再无战事,朝廷再不会养这么多闲人,谁知道明天又会是什么样子,小子如此这般,只不过为将来提前做一些打算而已,”曹荣长叹一声,神情越来越萧索。

“看机缘吧,”火爷缓缓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曹荣闻听此话,冲火爷一抱拳,转身离去。

火爷心中暗叹一口气,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在这样的乱世,只有极少数几个人才能成为那种可以左右时势的人,譬如武安君、譬如范丞相,他们一言可令天下风云变色,一言可决六国生死存亡,但即令二人,尚且战战兢兢,一旦行差踏错,也难免身死名毁。像自己这般的将士,在大秦一统天下的战争中,死于战场的,死于阴谋的,死于跟人站队的,甚至不知为何而死的,不可胜数。大秦数十年的征战,用名将如云来形容毫不为过,每一场战争,哪怕明知是一场恶战甚至可能会战死,都有无数战将希望自己能够是领兵带队之人,因为险仗恶仗你不出头,往后所有的战功便没有你的份儿,唯有拿命换取向前再走一步,才能减少被淘汰的可能。当年,很多人替火爷惋惜,武安君被赐死之后,明里暗里多少人让他表明立场来换取一个光明的前程,可火爷并不这样想,作为一个武人,自己曾经追随武安君看过一眼山巅波澜壮阔的风光,此生无憾了。但他也不会因此就看不起那些改变了风向的人,其实都是被时势裹携了的,多半清醒且无奈,就像曹荣这样,能够审时度势凭手段上位,这没什么可以厚非的,只是自己,要在为武安君上香的时候,还能够心安。

“火爷,我们营有个叫范同辉的,是前楚国将门之后,喜欢枪,也很能吃苦,但是没人指点,你有时间的时候可不可以指点一下?”宋子渊想起范同辉的恳求。

“为什么帮他?”火爷明显有些不满。

“一者我们都是楚国人,其次他真心喜爱练武,天分也很高。”

“你懂什么叫天分?我讨厌无原则的滥好人!”火爷翻了个白眼道。

宋子渊闭上嘴不再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为自己求人,比如说,跟我学枪法?”火爷意味深长地问道。

“我不想走范同辉要走的路。”

范同辉想走的路是军旅之路,宋子渊虽然目前不清楚自己要走什么样的路,但无论那条路通向何方,绝不会是以滚滚的人头来铺成的。只是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范同辉的路,其实就是火爷所走过的路。

他下意识里,自己大道的前方,应该有朗朗的读书声。

火爷摇摇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原来半点也强求不得,鼠有鼠道,蛇有蛇道,各自为之,亦天之道也。既然如此,他口中的那位少年如何,且看看吧。

“改天你让范同辉过来,我看看再说,”火爷说道。

“我替范同辉谢过火爷,”宋子渊没想到峰回路转。

“往后抓了鱼,尽管往爷这儿送,”火爷笑道。

“鱼有什么稀罕,往后所有鱼鳔都送来,”鱼鳔,尤其是大鱼的鳔才真是好东西。

“嗯,这才像捕鱼的行家说的话,”火爷的表情仿佛闻到了红焖鱼鳔的香味。

三人还是比较感激曹百将的,毕竟捕鱼比开山轻松多了,军卒们也说百将大人识人善任,每天都有鱼吃,这让其他军营的将士羡慕不已。百将大人也觉得这样挺好的,虽然说不上搭上了火爷这条线,最起码自己进入了他的视野。火爷更是乐见其成,鲜鱼之外,范同辉还真是个难得一见的武坯子,只是初级阶段的底子打得差了些,在自己手底下夯实了,将来在武学的大道上,说不定会有一番不错的前程。

对三个孩子来说,则是获得了充分的自由,与山野大泽相亲,与花鸟鱼虫为伍,其乐也融融。

每当下完渔网,陈东便取出那些被他已经摩挲得发亮了竹简,咿咿呀呀之乎者也吟诵一番,宋子渊坐在他旁边,安静地听,“初六,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六二,鸣谦,贞吉。九三,劳谦君子,有终,吉。”听不懂,无妨,听听就好,就像以前汲水途中,听到的朗朗读书声。

就像陈东那些竹简,虽也羡慕得紧,难道还抢了来不成?过眼即为我所有。

他听过家乡私塾中夫子读书,听过清凉山道士的读书,他相信,将来不打仗了,离开军营的陈东也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夫子。

而自己不打仗了,也要读读书的。

三日后,宋子渊便又回到了采石场,这令陈东和刘真非常不解,宋子渊说,作为一个军人,现在的训练本就比以往减少了许多,自己担心万一哪天再上阵冲锋,体力先就垮了,况且,又不会耽误捕鱼,已经习惯了每日里抡大锤,放不下了。

说也奇怪,抡同样的锤,以前总觉得很累人,自从以锻炼身体的念头来抡,总觉得浑身是劲,连抡大锤的速度、力度、节奏、姿势都觉得有可琢磨之处。松肩沉腰、含胸拔背、收胯提臀,以标准的马步桩姿势站立,大锤上举时,吸气提肛,引丹田之气沿后背督脉上升,行至头顶百会,不停,顺势下行凝于舌根,大喝一声吐气发声,抡锤下落,内气同时沿任脉下行至丹田,大锤亦落于石头之上,流转一周的真气就像一下一下被砸实在丹田之内,这种感觉,妙不可言。宋子渊觉得,当真气沿督脉行至舌根龈交穴时,爆发的那一声断喝,引导真气由督脉直接冲向任脉,甚至有浩荡之感,不再像以前的那种细水静流。中年道士当时没有教过真气如此这般运行,那些运气过程中有师父指点的,绝不敢这般粗暴蛮横,这也幸亏宋子渊有八年自运小周天的基础,否则一呼一吸之间抡动大锤,一个不慎气机便岔了道路。

任督二脉总领手足六阴六阳十二正经,任脉主血,为阴脉之海,总任六阴经脉,督脉主气,为阳脉之海,总督六阳经脉,无论气机在那儿岔了道路,轻则经脉受损,再无大道之望,重则气断神绝,全身瘫痪。

早年那位清凉山中年道士传授宋子渊呼吸吐纳之术时,只告诉了他任督二脉的穴窍,其他的,便是连提也未曾提起过,外人看来,难免有藏私之嫌,殊不知这才是正经传道。无知识便无意念,任督二脉总领全身经络,与十二正经在体内多次相交,试想在真气运行小周天时,到了与其他经脉交汇的穴位,倘若生出一丝绮念,联想到其他经脉,真气便可能循意念而动,就难免出现误入歧途的情况。宋子渊根本就不知道其他的经脉和穴位,自然便不会生出意外之念。即便如此,当真气运行到督脉与手足三阳经交汇最多的大椎穴时,仍有跃跃欲试之感,只是宋子渊于经脉全然不知,自然无意念导引,真气就不会走岔。

其实对于这一切,宋子渊浑然无知,以为世间修行全然如此,恐怕连当初传他吐纳术的中年道士也不会想到在筑基阶段,他抡大锤以实丹田。

宋子渊唯一觉得有变化的是大锤变轻了,马步桩更扎实了。

军营的岁月,单调而枯燥,却到处充盈着生机与力量。

每日早晚一次的打坐吐纳,宋子渊从没耽误过,早晨在竹林练枪,晚上在湖边下网,日子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过。

又一年春天来了,方山看起来还得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开凿完。陈东和刘真已经成了捕鱼高手,他俩又织了几张渔网,捕鱼之外,还学会了用地笼捕虾和螃蟹。

湖边开满野花的时候,陈东和刘真去了趟秣陵城,陈东说,他去买书,读书明理,许多身边无法理解的事情,希望能在书中找到答案。刘真也不去抡大锤,他家传医术,每日都在附近山里湖边逛荡着采药,他说这儿有很多自己以前不认识的草药,要找人请教,去秣陵城的时候,他背了一大箱子草药,去了秣陵最大的药铺,回来时,给陈东换回半箱子书简,给宋子渊带回一双新布鞋。

宋子渊自然欢喜,只是在心里说,我也喜欢读书。

陈东说,秣陵现在正大兴土木,方山开凿的石头,都运去了秣陵,新建的秣陵城比现在的秣陵要大上四五倍。城中正在开挖一条贯通整座城的大河,河水通向长江,将来也会挖到方山这儿,直至连通龙藏浦。那儿挖河筑城的士兵还不如这儿好,因为在城里有很多眼睛盯着。听到那条河要将来要挖到方山,宋子渊皱了下眉头,随即明白这不是该自己操心的事儿,便不再多想。

在火爷的悉心调教之下,范同辉的枪法突飞猛进,即使那些经惯了战争的老兵油子,三五个一起上也会被他打翻在地。因为有了火爷这层关系,曹百将升了两级,成为二五百主,管辖千人,范同辉接替他成为百将大人。但他并不满足,用他的话说,如果现在上战场,自己肯定能挣个将军回来,因此常常哀叹不已。

宋子渊喜欢上了荷叶湖,感觉一眼望不到边的湖水就像一张大网,自己下网捕鱼,也像鱼一样坠入这张大网。湖中的水,水中的月,岸边的芦苇,芦苇丛中的野鸭子,都让他心生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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