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庭院东端。
丁不忧一夜未眠,合衣迈步跨上廊亭顶端,躺在瓦片横脊上望着弦月怔怔出神,晚风凉凉吹动冷白色衣袂,裹挟着酒气花香,还有一丝血腥味。
丁不忧眉头轻蹙,遥见京都府卫兵架着陈业匆匆进了旁边圣医楼,余光瞧见了火红色,正见云来客栈冲天火焰,从屋脊上站起身来。
随后听得急促的敲门声。
陆府总管陆谦正在偏厅内打盹,忽而听见守夜小厮过来惊报城内走水,云来客栈着了大火,眼看就要烧过来了。
小厮说话总有夸张,陆谦起身从窗户廊口中看见门外火光,又见身着官家服饰的人影闪过,去了圣医楼,立即吩咐小厮:“快去通知老爷,云来客栈走水,事情非同小可。”
小厮脚步急促去往后院通知陆三金。
陆谦挽着袍摆疾步走向前院,忽听见脑后风声,下意识抬手拍去。
丁不忧手腕前划后拉,抓住陆谦拳头推了回去。
“是我。”
“丁大侠好功夫。丁大侠深夜未眠,也是被这城中大火给惊醒了?”
“乍见云来客栈着火,想来和宫中案子有关。”
玄魄金剑丢失一事在京城内虽未掀起多大风波,然而陆府财雄势大,想要探听一些宫内情况不算难事。何况此事由丁不忧经手,丁不忧和陆三金又是好友,陆谦知晓此事实属正常,径直说了出来。
“方才听闻外面车水声响彻,想来是水防司已经过去,丁大侠要一起去看看吗?”
“既有水防司,云来客栈毗邻绸云坊,想必卫青辅也已去查看。适才见有伤者送去圣医楼,不若去看看是否和云来客栈失火有关。”
话音将落,前院正门被敲得震天响。
陆谦和丁不忧相视一眼,疾步走向前院。
门外站着的是水防司副统领杨康,瞧见丁不忧和陆谦,目光落在陆谦身上,拱手就拜:“陆管家,烦请圣医楼出手救治一名兄弟。”
“因何而伤?”陆谦问道。
“云来客栈失火,这位兄弟负责守夜,却不知怎地被削去了一条臂膀,命在旦夕。”杨康语速急促,长话短说。
丁不忧眉头皱起:“先去看人。”
丁不忧大步走出,陆谦紧随其后,三人边走边说。
“这位是丁不忧丁大侠,是家主好友。”陆谦简单解释。
杨康目露惊喜,快速走到丁不忧并肩位置,扭头紧盯着丁不忧,喜道:“原来是丁大侠,是在下失礼了。久闻丁大侠威名,一直无缘得见,今夜有幸——”
杨康一通吹捧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丁不忧噎了回去:“可见到伤人凶手模样?”
“呃...没有,我们到时,这位兄弟已经昏迷摔倒在门前,有相熟的认出来是城戌司兵卫陈业。见他伤势严重,不得已只好叨唠陆官人府上。”杨康言语有度,记性倒也不赖。
圣医楼十二时辰不闭门,虽说是陆府私院,平日里也会接待外来病人,但有资格进入圣医楼的,无不是达官贵人、或是与陆府相熟的朋友往来、抑或是生意上的伙伴。
在京城流传一句话:京城有两座太医院,一座在宫里,一座在陆府。
宫里收纳天下名医,但用药施针谨慎,寻常偏方断然不敢用在宫内皇眷身上,是以许多江湖郎中身怀奇术又无所投,便被陆三金招来圣医楼。
日日轮班看守,日夜不休。
待遇自是不必说的,陆府上下什么最多?必然是金银钱财。
圣医楼大门敞开,看门小厮见陆谦前来,连忙拜礼:“见过陆总管。”
“方才有位伤者送来,如今在何处?”陆谦问道。
“已送去当归楼,冯药师正在救治。”小厮走在前面引路。
丁不忧闻言苦笑:“当归?真是个不吉利的名字,但愿那人还没死。”
圣医楼不是一座了,而是一幢幢的楼院鳞次栉比围成一圈,每栋楼中只供养一位医师,正中间则是偌大的药材库。
从天下各地搜集来的药材编码分类,送往药材库归置。
医师但有所求,皆可前往药材库登记取用。
如此待遇在整个皇朝都是独一份,哪怕是宫内太医院也不能如此豪气阔绰。
当归楼十分好找,因为仅这一栋楼灯火是亮着的,门前悬挂着两个偌大的灯笼,意味这栋楼中医师乃是今夜守夜值班医师,但有病人前来,可以直接送入。
丁不忧和陆谦等人走到门前,就听见里面传来懒洋洋的声音。
“止步,画面太过血腥,怕吓着了你们。”
声音轻挑洪亮、调门颇高,听起来像是个年轻人。
丁不忧不管提醒,径直走了进去,陆谦正要出言阻拦,却见丁不忧已经走到冯药师身边,无奈的跟了过去。
冯药师身材消瘦,身着白蓝相间套袍,腰间缠着根皮囊袋,不时掏出各式奇怪物件,似金属又似银木。手法也颇为怪异,捏着根尖细竹签将陈业断臂伤口处污秽挑去,将一旁碗中灰黑色液体浇在伤口上,泛起淡淡白烟。
昏迷的陈业吃疼乍醒,眼珠爆出,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冯药师揭下脸上棉布口罩,不耐烦啐声:“一个大老爷们,这点疼都受不住,若非我这火石散,亏了条手臂事小,你命都要没了。”
冯药师斜瞥了眼丁不忧,脱下身上套袍,内里却穿着紧身短衫,长长的舒了口气。套袍沉闷,额头上溢出不少汗水。
“江湖人?”冯药师打量着丁不忧问道。
“在下丁不忧,请问这人能说话吗?”丁不忧问道。
“人只要没死没哑,怎么不能说话?”冯药师从皮囊袋中捻出一枚青色药丸,在手中化碎,掰开陈业嘴巴塞了进去:“问吧。”
陆谦连忙拱手:“多谢冯药师。”
这是圣医楼的规矩,对医师必须客气。
陆三金曾说:这世上什么人都能得罪,哪怕是天王老子也没关系。但有三种人千万不能触怒:看病的大夫,谁还没个生老病死?给你做饭的厨子,若是厨子起了歹心,你这辈子连口安稳饭都吃不了。剃头的师傅,头和头发只是一字之差,差的却是一条性命。
是以在陆府,大夫、厨子、剃头师傅的待遇和地位都很高,技术自然也是最好的。这是陆三金特别交代的,令别处钦羡不已。
陈业脸色苍白,服下药丸后缓缓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的看着丁不忧的脸由模糊逐渐清晰,艰难的动着嘴唇呢喃:“你是谁?这是哪里?”
“云来客栈走水是怎么回事?你是否看见放之人?”丁不忧也不废话,径直问道。
陈业虽是新兵,却也熟读城戌司规律,闭口不言。
陆谦见状忙上来解释:“别怕,这里是陆府圣医楼,我是陆府管家陆谦,这位是丁不忧丁大侠。”
陈业眼中顿时有了激动兴奋的光彩,仅有的一条手臂抖动着要抬起。
“你就是丁大侠?”
“我是丁不忧,你看见是谁纵火了吗?”
“是番邦商队...”
话没说完,陈业悬在空中的手臂突然摔下,两眼一翻脑袋歪了过去。
陆谦急忙催促:“冯药师,他怎么死了?”
冯药师也觉奇怪,虽说陈业断臂,可已经用药止血,按说不会轻易就死。遂放下茶盏,走过来翻动陈业眼皮。
“丁不忧?丁不忧究竟是何许人也?居然令一个小兵激动昏迷。”冯药师看了眼丁不忧,摇摇头道:“人没死,只是昏迷了。想要问话,等明日他自行醒来吧。”
陆谦知此事关系重大,忙问:“冯药师,可否用药令他醒来?事情紧急不容耽搁。”
“寻常人一颗还春丹要三日才能恢复,他如今伤重,若是再用一颗,恐怕你们话没问完,人就没了。”
冯药师坐回太师椅,端起桌上杯盏,不愿再出手。
医者父母心,丁不忧表示理解,耳畔回响着陈业方才说的:番邦商队。
“陆管家,麻烦派人守卫此人,务必不能有失。”丁不忧叮嘱道。
“丁大侠放心,人在圣医楼绝对安全。”陆谦认真回道。
言毕,丁不忧转身离开圣医楼,去往云来客栈。
卫青辅办事周全妥当,云来客栈走水如此大事,他必然会紧密关注,也必然会控制起云来客栈所有客旅、杂役。
番邦商队纵火,又有什么东西值得烧的呢?
丁不忧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齐璇儿的尸体,若是果真如此,番邦商队和玄魄金剑丢失一案肯定有所联系。
杨康领着丁不忧离开不久,陆三金才挺着肚子姗姗来迟。
陆谦还没来得及离开圣医楼布置防守,就见主人到了。
“发生什么事了?”陆三金问道。
“老爷,云来客栈走水,送了名伤者过来。方才丁大侠已经来看过了,此刻正在去往云来客栈的路上。”陆谦说话不拖泥带水,一气儿说完。
陆三金面露惊色:“云来客栈走水?”沉眉思忖片刻,眼前忽而一亮:“备轿去城戌司。”
“是,老爷。”陆谦应道。
备轿之事不必陆谦亲自操劳,将陆三金送走后,陆谦匆匆回府,调遣家将前往圣医楼防守保护陈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