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药师饮完茶水，将湿润茶叶倒在桌上，两指捻起片片茶叶在指间慢慢研磨打发时间，嘴角不由自主的掀起一丝诡异的笑容。

门外风声吹起落叶，红灯笼中的烛火闪烁，头顶屋梁上瓦片松动发出“叮叮”轻响，两片脉络清晰的碧绿树叶飘飘荡荡落入门槛内，屋内烛光耀动溅起叶面反光。

冯药师手指动作骤停，目光下瞟瞧了眼昏迷的陈业，缓缓开口：“门外的朋友，应该不是为我而来。”

“冯年息，厥游族的叛徒。”

冯药师眉间骤然蹙起，对方说的并非本朝语言，而是厥游族牧语，口音纯正地道，尾音带着厥游族牧民特有的上扬腔调，是厥游族人。

寒光映照在冯药师眼前闪过，映亮眼角微皱。

冯药师下意识闭上眼睛、脑袋偏向一旁，耳畔听见落地声，一柄长刀破风刺来，目标并非冯药师，而是躺在病榻卧架上的陈业。

“铛”

冯药师挥手推出手边茶杯，撞在刀身上，刀背紧贴陈业脸颊划过。

茶杯粉碎，瓷片落在陈业身上，残剩茶水散发着余香洇入白布之中。

“药医不死人，当归楼不会有死人，更不会有死的病人。”冯药师睁开眼，慢慢站起身，手里还捻着两片茶叶，卷成细条在指间揉捻着。

来者身着黑衣，头上也裹着黑布，只有一双灵动水汪汪的大眼露在外面，身材纤细有致，胸前显然是用粗布绑裹，却还是隐藏不住凸起的巨峰，瞧上去显然是个女人，更何况她出门太过着急，没来得及换上配夜行服的黑色皂靴，而是一双粉金色的缎鞋，甚至连小腿上的绑腿也没有绑结实，绳头露在了外面拖曳到脚踝位置。

“既是厥游族人，便不该阻止我办事，哪怕你是个叛徒。”

黑衣人手持一对扁平细长柳叶刀，却与江湖中常见的柳叶刀不同：刀身粗犷，前半段弯曲成月牙勾形，刀尖向后倒卷成弧近圆，若是被此刀刺中，收刀时必然会带起一大片血肉、流血不止，没有很强的臂力和腕力不易使用，这是一把男人用的刀。刀后半段打磨粗糙，凹凸不平、不甚光滑，根处绑着兽皮连接护手，防止刀身脱把。

这把刀和这个人，看上去格格不入，显然不是惯用刀，她也不是一名合格的刀客，更不是一名合格的刺客。

但她是厥游族人，和冯年息一样，都是厥游族人。

“自我入主当归楼十年来，从未死过一个人，今日也不例外。你是厥游族人，我不为难你，你走吧。”冯年息负手背后，之间两枚茶叶始终揉捻着，卷成一根针形。

“你当知道厥游族的规矩。”

“你死在外面，我管不着。你死在当归楼里？不行。”冯年息掷地有声，态度坚决不容对方反驳质疑。

他是大夫，此刻却像一名不世出的剑客，浑身剑意肆虐，随时都会出鞘，刺出惊世骇俗的一剑。

“出刀吧，你的刀。”

冯年息手指顿停，不禁笑道：“你真要看我的刀？”

“厥游族人都有刀，你的刀在哪里？”

“你看不见。”

“我想看，我想看看被全族通缉的叛徒有一柄怎么样的刀，竟令八禁卫都不敢追杀，不敢踏足当归楼。”

“你的目标不是我，没必要看我的刀。”

“我想看。”

黑衣人女子言语笃定，手中柳叶刀寒光闪过，空气骤然冷冽冰寒宛如胶稠浆糊，剑光从烛光中刺出，翻眼间递到冯年息面前。

冯年息脚尖轻点地面，身体退到墙前，手指揉动，两枚茶叶倏然射出，从黑衣人两耳耳洞中穿过钉在身后门板上，不偏不倚竟连一点血都没有流出。

黑衣人女子毫无察觉，只觉得脸上黑色面纱倏然一紧，脑后传来细沉的钉木之声，眼前冯年息却是一脸笑容的望着她。

黑衣人侧身偏出，伸手摸向面纱耳垂位置，只摸到细小阵眼，若非她指肚细腻如玉，怕连针眼也无法察觉。

黑衣人女子惊骇莫名，身子不由自主的退到门前，余光瞧见射入厚实门板中的两枚茶叶针卷，心中激荡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冯年息调笑道：“还要看我的刀吗？”

黑衣人女子面色通红，明白方才冯年息出手并非要她性命，否则穿过的便不是她耳垂上的耳洞，而是眉心和咽喉。

眼前此人暗器手段神鬼莫测，无怪乎八禁卫也不敢追击。

冯年息向前迈出一步，这一步却似踩在黑衣女子心上，胸口突然“咚”了一下，眼皮猛烈颤了颤，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动不止。

“你要干嘛？”

“孤男寡女，干柴烈火，你说我要干嘛？瞧你身材婀娜，相貌必然胜赛天仙，漫漫长夜想来也不会太过无聊。”冯年息一步踏出，已经到了黑衣女子面前，与她四目相对。

黑衣女子一惊，身体向后暴退，慌忙间却撞在了门板上。

“壁咚”

冯年息抬手按住女子手腕，女子抬腿腿向冯年息裆部，又被横腿压住。

“啧啧啧，断子绝孙腿呀？小妮子下手可够狠的，让我瞧瞧你什么模样，若是太丑我也没什么兴趣。”

冯年息笑嘻嘻的要去揭女子面纱，眼角猛地跳了下，松开黑衣女子向后暴退，刀光紧贴着冯年息脖间划过。

余光掠扫，冯年息表情乍然严肃：“藿岚剑冢的刀？”

黑衣女子退到院子中，身后站着一名身材高大的黑衣人，腰间斜插着十二把短剑，左手还握着刀鞘。

“朋友，此事于你无关，还望能让一步。”声音低沉平稳，气息绵长均匀。

“藿岚剑冢、厥游族？有意思，有意思。”

冯年息抬手伸到腰部，缓缓抽出一把短刀，这把刀实在太短，只有一柞长，薄如蝉翼前后宽厚均匀，并无刀把，只有一个小小的圆环正好扣住食指，刀尖不足半指斜切凌厉，剑光四溢。

黑衣人乍见这把小刀，目光中露出谨慎，紧盯着冯年息的手指开口问道：“你的刀？”

“我的刀。”

“好刀。”

“此处，并非当归楼。”

“你先走，我稍后便来。人，我来杀。”黑衣人侧脸对女子说道，目光始终不离冯年息手中那把小刀。

小刀在冯年息指尖旋转，不像一把能杀人的刀，更像是一件万物。

但谁也想不到，这件玩物从冯年息掌中飞出，撩起插入墙壁的那柄长刀，将长刀射到黑衣人脚前。

“我不用刀。”黑衣人看了眼脚边那把出自藿岚剑冢的宝刀。

“好刀不用，怕你再也没有机会用了。”

“我用剑，剑杀人更方便。”

十二把短剑相继脱出，呈连环之势向冯年息射来，黑衣人紧随其后抓住最后一把陡然拍出，他的身法比剑飞出的速度还要快。

十二把短剑和人，转瞬即至。

小刀在冯年息掌心旋转，肉眼看去形成一面刀扇。

“当当当当”

十二把短剑齐齐被震开，冯年息长臂伸出，刀光递到黑衣人喉间。

袖中剑？！

剑尖与刀尖相抵，继而错身从对方脸上划过。

两人背身而立。

鲜血沿着冯年息脸颊落在灰白色衣襟，晕染开来。

黑衣人脸颊颤了颤，那把刀太锋利，竟削去他脸上一块皮肉，鲜血淋漓。

地上那柄长刀嗡嗡作响，十二把短剑只是掩饰，杀招在于最后的袖中剑。黑衣人杀招已出，却没有杀了冯年息，他只好用刀，他没有更多的武器。

小刀依旧如陀螺在冯年息掌心快速旋转，剑气激荡，空气撕裂发出“咻咻”的刺耳声音。

刀光再闪，两人齐齐反身退后，在错身的刹那，只看见两道刀光疯狂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冯年息手中的小刀停了，不再旋转，他身体踉跄的向当归楼走去，坐在太师椅上翻开盖着的茶杯，拎起茶壶倒入晃了晃，将茶水洒在地上，又重新倒了一杯，开始喘粗气。等到气息平匀了，才慢慢喝下这杯茶。

黑衣人单膝跪地，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输。

他的刀，是藿岚剑冢第一刀。他最厉害的不是剑，而是刀。

他醉心于刀，不愿宝刀被鲜血玷污，他爱刀胜过一切。

可今日，他输了，输的不是功夫，是他最得意的刀。

那柄柳叶小刀从刀背上划过，留下一道清晰的凹槽，火光四溅，刀锋穿过护手又穿过他的咽喉，他甚至听见了血滴在刀上的声音，顺着凹槽流到地上。

他是谁？

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只知道他是藿岚剑冢的人，他不需要名字，藿岚剑冢就是最响亮的名字。

冯年息的手臂还在颤颤发抖，小刀也握不住了，索性扔到桌上，端起茶杯细细的浇了一遍，洗去上面的血迹。

所幸血还温热并未凝结，不至于太难洗脱。

陆谦带着陆府家将匆匆赶来，抵达当归楼前便看见地上尸体，心里猛地一沉，急忙冲进楼中。正看见冯年息扶手撑着脑袋在打盹，发出轻微平稳的鼾声。

陆谦长舒一口气，这些医师可都是陆三金的宝贝，若是他们死了，陆谦免不得要遭受责罚。

可眼前这具尸体是怎么回事？

正在打盹的冯年息突然开口：“将他埋了吧，人是我杀的。”

陆谦闻言一怔，他并不知冯年息会武功，这个人来圣医楼十年，也未曾展现过会武功的样子，平日里只是个轻挑的浪荡子，颇有几分游侠的性格。

身后家将中有懂刀法的，翻过尸体看见黑衣人脖子上的刀口，眼皮子不停跳动，急忙凑到陆谦耳畔细语一番。

陆谦听完，竭力按压下震惊心情，吞了吞口水吩咐道：“将人埋了，今日之事谁也不准再提，不得泄露只字片语。”

那名家将除了说起伤口诡异、杀人者刀法奇高外，还提了一句：死者是藿岚剑冢的人。

藿岚剑冢是江湖，陆府处庙堂之下，也在江湖之中，但终究并非江湖。

陆府惹不起藿岚剑冢，藿岚剑冢也没必要为难陆府。

因此此事，必须压下。

无论对方是怎么死的、死在谁的手上，此事都得压下。

否则，陆府很快就是江湖，要人命、血流成河的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