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成群结队,有人独自前行。成群结队的人指指点点,嘲笑独自前行的人怪异孤僻;独自前行的人仍旧在默默赶路,不知不觉间已把他们远远抛到身后。
……
大明建文元年,燕王朱棣打着“清君侧、靖国难”的口号起兵北平(今北京),正式反抗朝廷。建文帝年轻气盛、缺乏谋略,注定不敌英勇善战且老谋深算的燕王。起初两军互有胜负,后来燕军愈战愈勇、南军则节节败退。建文四年,燕军攻入应天府(今南京),天下大变、江山易主。建文帝朱允炆下落不明,燕王称帝,是为明成祖,年号“永乐”。
朱棣称帝后,车裂建文名臣方孝孺,诛其十族;当初建议建文帝削藩的黄子澄被当众肢解、祸及满门、九族被诛;力主削藩的齐泰虽于燕军攻破应天府时不屈被杀,但九族仍受到株连。
……
时光飞逝,转眼已到永乐二十一年。
时维八月十五,正值中秋佳节。贵州铜仁府桂子飘香、黄花满城、秋容如拭。
城东南的芦笙街,人们行色匆匆,纷纷往街头的金蕊庄赶去。
没过多久,金蕊庄前的广场已然人山人海。人们三五成群、有说有笑,满脸期待地看向庄内。
广场上摆满了颜色各异的菊花,种类之丰、品相之好,让人叹为观止。
这时一位头发花白、衣着考究的老人从庄中款步而出,来到众人身边后,他先是深深行了一礼,然后缓缓说道:“有道是绝景良时难再并,佳节之际菊花开遍、秋意浓浓,老朽虽才疏学浅,却也想学文人雅士附庸风雅,故而摆下这赏菊之宴,取名‘金蕊宴’,特携两劣徒及庄中老小诚邀各位父老乡亲赏菊吟诗,以慰良辰美景,同时也答谢诸位二十年来对老朽和敝庄的照顾。这些菊花都是老朽和劣徒亲手所植,今日摆于门前,请各位随意观赏。”
老者看起来已有六十多岁,发须皆白,脸上浮现着挥之不去的沧桑之感。虽然言语和善、谈吐儒雅,眼角眉梢却有一股淡淡的哀伤与恨意……
跟随他出来的还有一男一女,年纪较轻。女子上着绣花银衣,下穿蜡染百褶裙,杨柳般的小蛮腰上系着一块挂满了银铃铛的围裙,脖子戴着银项圈,耳上坠着银环,头戴一顶流苏银帽,帽上立着一只银雉鸡。一对乌黑明亮的眼珠子在长长的睫毛下转来转去,甚是灵动。浑身银饰,灿若星辉,看衣饰打扮是个苗家女子。
男子内着苍色道袍、外罩筠雾比甲,比甲上绣着一朵朱湛色的杜鹃、一只栩栩如生的大雁,足见绣者绣功极好。头戴网巾,乌黑的头发用一个白玉冠束着,腰上佩着碧玉流苏坠儿。相貌俊秀、眼角含笑,看起来面目和善、温文儒雅。
等老者说完,那对青年男女即恭敬地向众宾客行礼问安。
等他们行完礼,老者又朗声说道:“承蒙诸位不弃,每年八月十五都来参加‘金蕊宴’,今年更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老朽不胜荣光。俗语言道秋风起,蟹脚黄,菊花开,闻蟹来,既是大好之日,岂能只饱眼福不饱口福?东坡先生曾有诗云:不到庐山辜负目,不食螃蟹辜负腹。恰好昨日敝庄收了数十斤螃蟹,个个膏肥黄满,老朽特让小徒蒸了,配以珍藏的花雕酒,于赏菊之际尝蟹品酒,方能不负秋色。”
待他一言始毕,金蕊庄的家丁们便在那对青年男女的带领下摆桌设席。
等他们摆好桌椅、众宾客纷纷入座后,便有十多个苗家少女捧着蒸屉和酒坛从庄内鱼贯而出。她们笑意盈盈地把蒸屉和酒坛放在桌上,又为宾客摆设碗筷和酒杯。
每个蒸屉里都盛着一只极大的螃蟹,蟹脚处点缀着一大一小两朵黄色的菊花,看上去精致典雅,令人赏心悦目。
食蟹离不开“蟹八件”,即锤、镦、钳、铲、匙、叉、刮、针,于是那些身着彩衣、浑身银饰、走起路来便叮当作响的少女们又给每桌的宾客配上了蟹八件及食用蒸蟹必不可少的姜醋汁。
“有道是蟹肉上席百味淡!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秋日之乐本该如此。方先生招待得如此周全,我等宾至如归、荣幸之至。”其中一名作书生打扮的宾客赞道。
老者微微一笑,回了几句客套话,随即端起酒盅向宾客们敬酒。
花雕酒产于浙江绍兴,性温,有活血暖胃、驱寒健脾之效,能够很好地中和螃蟹身上的寒性,甘醇的口感与蟹肉的鲜甜更可谓天作之合。见主人敬酒,众宾客也纷纷起身还敬。
主客们推杯换盏、你来我往,赏菊尝蟹、品酒吟诗,好不乐乎。
见宾客们酒酣意浓,那个明媚可人、眼神灵动的苗家少女便与适才那些银饰叮当的女子们围成一个圆圈,吹起芦笙跳起了欢快的芦笙舞。
铜仁府苗汉杂居,除汉人外亦有不少苗家人。苗家不论男女老少都喜吹芦笙,就着芦笙美妙的乐声绕圈而舞,故而这样的舞蹈又叫芦笙舞
芦笙本就悦耳动听,加之少女们的浑身银饰相撞后叮当作响,又有她们年轻曼妙的舞姿加持,宾客们只觉得如痴如醉,飘飘飘然似在天宫参加瑶池盛宴。
“荀叔,查过这三人的底细了吗?”宾客中的一个紫衣女子低声问身旁的一名中年男子。
“查过了,那老者名叫方入骨,二十年前由外地迁入铜仁府。他有两个徒弟,便是他身旁的一男一女,女子名叫黄青鸳,乃本地苗家女子,父母早丧,被方入骨收为徒弟。男子名叫齐丘雁,由方入骨从外地带入。”荀叔压着嗓子答道。他是个中年男子,但声音却不似寻常男子般雄浑沉厚,反而又尖又细。为了防止别人起疑,他说话时便刻意压着嗓子。
“由外地迁入?从哪里迁入?”女子继续问道,言语虽然温柔,却挟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荀叔顿了顿,低头答道:“属下无用,虽多方打探,却始终无法查出此人的迁入之地。”
女子冷笑一声,低声道:“我就知道这个方入骨不简单!”
“小姐所言极是”,荀叔答道,“小姐吩咐后,属下便与钟兄弟发出通知,让锦衣卫全力打探。钟兄弟和锦衣卫的办事能力,小姐是知道的。能让锦衣卫查不出所以然来,可见这个姓方的绝非泛泛之辈。”
“荀叔,说话注意分寸,小心隔墙有耳。”女子冷冷地道,又像是在提醒那位荀叔。
荀叔自知有错,便恭顺地低下了头。
“这老者姓方,他的弟子又分别姓黄和齐,恰巧他们又在二十年前迁入铜仁,若说他们与当年的方孝孺、黄子澄、齐泰三位大人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万万不信的。韩娘娘和崔娘娘告诉我当年太祖皇帝留下遗言,说铜仁府的木樨坞藏有一个宝物,得之可得皇位。难道他们也知道了这个秘密,因而迁入此地,妄图找到那个宝物,好夺走皇位,以报当年的诛族之仇?”紫衣女子暗想。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蒸屉里的那两朵菊花,久久不语。想了一会儿,她拂了拂衣角,站起身来走到一盆绿菊前,饶有兴致地观赏了起来。
一个面目慈祥的上了年纪的女人、一个目光如炬的中年男子、荀叔以及五个少女紧紧跟在女子后面。五个少女一着青衫,身量苗条,面有愁色,鬓边插着一支绒花发簪,修长雪白的脖子上戴着一个银项圈,看上去楚楚可人、我见犹怜;一着红衫,眉间一点朱砂痣,头上戴着几朵娇艳欲滴的通草花,耳著朱砂坠子,神采奕奕,容颜娇俏;另外三人分别身穿葛巾紫、云峰白和秋波蓝的短袄,下着绣花马面裙,鬓边或戴绒花、或簪料器、或插绢花,各有姿色。
五个少女均作丫鬟打扮,看起来都是紫衣女子的丫鬟。
这时隔壁桌一个面如冠玉、眉如墨画的男子得意地笑了笑,只因紫衣女子与荀叔的对话已被他听得清清楚楚,“锦衣卫”三个字更是让他如获至宝。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枉我不远千里从江南赶来,又恰好听到这女子与她下属的对话,看来此女对我所谋之事一定大有裨益。”男子暗想。
他心花怒放,端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由衷赞了一声“好酒”后,忍不住又喝了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