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场上觥筹交错、酒性高至,方入骨便朗声说道:“各位父老乡亲,铜仁虽僻处西南,但自敝师徒来此至今,也见了不少文人雅士、名儒大家。此刻酒至半酣,单看这芦笙舞不免无趣,何不行个酒令,以增赏菊之趣?”
听了方入骨的这个建议后,宾客们无不拍手叫好。其中几人立马推举他为令官,余者亦欣然赞同。
稍微自谦了几句后,方入骨便当仁不让了,他又笑着说道:“这酒令有雅令和通令之分,咱们既附庸风雅,便该一贯致之,当选雅令为妙。今日的主角乃是菊花,‘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如此美不胜收,便选个雅令中的‘飞花令’吧。”
宾客们轰然叫好!
接着令官方入骨便宣布了此次“飞花令”的玩法——以菊花为令,宾客们须即兴吟出一句和菊花有关的诗词。所吟诗词可以不含有“菊”字,但一定要和菊花有关。吟诗者为“行令者”,亦叫“酒司令”,倘若对不出者便罚酒一杯。
方入骨刚说完,他那名叫黄青鸳的女弟子便站出来向众人行了个汉家的万福礼,而后高声吟道:“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她清脆的声音像黄鹂鸟的叫声一样,甚是悦耳动听,然而吟诗时却满腔愤懑,与那清脆好听的声音格格不入。
“好!”等黄青鸳吟完此诗,人群中的一男子立即鼓掌欢呼,“好诗!好诗!”
紫衣女子斜眼瞥了那男子一眼,只见他轻摇折扇、神色潇洒,三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件由提花横罗制成的月白道袍,衣袖甚大,因未系衣带,衣襟大开,若非里面穿了内衣,早已坦胸露乳。左手握着一把长剑,右手轻摇折扇,腰间挂着一个酒葫芦,背负一张瑶琴,脚蹬长靴,目光炯炯、长眉似剑、朱唇皓齿、相貌英俊、气度不羁。头发乌黑油亮,却不似普通汉人男子般束着,而后披在脑后,看上去极为放荡不羁。
他独自一人坐在紫衣女子的隔壁桌,便是那个听到紫衣女子主仆的对话后心花怒放的英俊男子。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男子手里把玩着一朵菊花,低声吟道,神情颇为落寞,落寞中又杂夹着些许傲气。
“江畔枫叶初带霜,渚边菊花亦已黄。”一个儒生接道。吟完这句诗后他即向方入骨行了个礼,歉然道:“方先生,晚生打扰了!万请勿怪!”
还没等方入骨反应过来,儒生已来到男子身旁,随即义愤填膺地指责道:“相公相貌俊雅,想来应是个读过书的守礼公子,为何偏要学蛮夷披头散发?此非中华之风!孔夫子曾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向来只有蛮夷披头散发,中华乃是衣冠上国、礼仪之邦,岂能如此装扮?”
紫衣女子并非拘泥古板之人,心中也没有华夷之分,但她出身高贵,自幼见到的男子皆束着头发,从未有人敢当众如此不顾形象,因此她心里也着实好奇,想看看那男子会如何回答。
只见那男子喝了几大口酒,喝酒之时喉咙咕咕作响。喝完酒后,他大袖一甩,斜视着儒生,一脸不屑地答道:“何为华夏?何为蛮夷?汉人夷人所居之地不同、风俗各异,服饰打扮自然也会有所差别,何来尊华夏而卑他族之说?要我说啊,汉夷都是一样的,夷人可穿汉家衣裳,汉人亦可作夷人打扮。只有似你等迂腐之人,心中才会有这莫名其妙的华夷之分。多少人啊,表面衣冠楚楚,背地里却净干些鸡鸣狗盗、吃喝嫖赌的勾当,似这等道貌岸然之徒才是真正的‘蛮夷’,而非兄台所谓的‘披头散发’之辈。”
男子的话足够惊世骇俗,铜仁府虽然也有很多苗人,但只要是汉家男儿,都会束起头发,以防被人说三道四。那儒生早已把孔夫子的话奉为圭臬,心中认定披发即野蛮,听了男子的这番话后,他又气又怒,一时之间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方入骨见气氛尴尬,急忙出来圆场:“魏晋之时,愤世嫉俗的文人侠士往往披发跣足、纵情山水。燕相公一向倾慕魏晋贤士,如同先生敬仰孔老夫子一样,故而学得了魏晋潇洒之风。君子和而不同,看在老朽薄面上,两位这就化干戈为玉帛吧。来来来,咱们还是接着行令喝酒吧。”
男子仰天一笑,当即吟道:“掩鼻人间臭腐场,古来惟有酒偏香。呼老伴,共秋光,黄花何处避重阳?要知烂熳开时节,直待西风一夜霜。”吟完随即喝了一大口酒。
听了方入骨的话后,紫衣女子才明白原来这名语出惊人、桀骜不羁的男子姓燕。她在心中暗想燕倒不是一个很常见的姓氏,幼年居于南京时曾听人说起过秦淮河畔的乌衣巷里住着个姓燕的富豪,是继沈万三之后的江南首富,之后就再也没听过或见过姓燕的人了。
儒生见主人出面,只好陪了个笑脸。他不愿在男子面前示弱,也吟道:“花开残菊傍疏篱,叶下衰桐落寒井。塞鸿飞急觉秋尽,邻鸡鸣迟知夜永。”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儒生话音刚落,男子立即脱口而出。他斜眼看着儒生,神情颇为挑衅。
见男子与儒生争锋相对,方入骨不便继续行令,为缓和气氛,他只好插入另外一个话题:“适才小徒吟了黄巢的《题菊花》,虽说成王败寇,但依老朽拙见,黄巢可称得上是真正的英雄。”
“古有青梅煮酒论英雄,今日也要赏菊饮酒论英雄了吗?”男子笑道,“若方伯伯肯送扶苏几壶您珍藏的老酒,侄儿即便日日与您谈古论今、指点江山也心甘情愿。”
听完男子的话,紫衣女子便知他名叫“扶苏”。
“《诗经》有云: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这名儿倒是取得不错,只是不知他是否配得上这样的好名字。”她在心中暗道。
“难得燕兄赏脸,只管来取便是,丘雁愿意舍命陪君子,与郁兄一醉方休。”齐丘雁笑着答道。
“不不不!齐兄酒量平平,入不了在下之眼。既然燕某字且狂,又有朋友送了个‘酒中仙’的外号,喝酒时自然要狂一些。齐兄饮酒过于含蓄,想来是陪不了我这个‘君子’了。倒是青鸳妹妹,酒量又好,唱的苗家酒歌儿又好听,有道是白日放歌须纵酒,这美酒自然也要配好歌了!”燕扶苏笑道。
齐丘雁也不生气,只是温润地笑了笑。
黄青鸳知道燕扶苏的为人,也不和他计较,只是不满地白了他一眼。
通过燕、齐两人的对话,紫衣女子又获得了一些关于燕扶苏的信息——他姓燕名扶苏,字且狂,号酒中仙。她心想“且狂”和“酒中仙”的字号倒与燕扶苏的性情极符,听其与方入骨、齐丘雁的对话,想来几人早已相识。
见燕扶苏不再针对儒生,齐丘雁便对宾客们说道:“言归正传,咱们还是继续行酒令吧。若说黄巢是英雄,便不可不提他的《不第后赋菊》——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这时燕扶苏突然转眼看向紫衣女子,大声问道:“喂,那个穿紫衣服的姑娘,我看你气质脱俗、举止高贵,非寻常女子可比,想必一定是个饱读诗书的大家闺秀。在下不才,也读过几年书,识得几篇诗词,想考考姑娘——我朝太祖最喜黄巢,也仿照黄巢的《不第后赋菊》写过一首诗,不知姑娘是否知晓?倘若知道,便能对上酒令。倘若不知,只能罚酒一杯了。”
紫衣女子还未回话,她身旁那个穿红衫的少女便开口骂道:“呸!轻薄浪儿,你是什么东西,敢这样和我家……我家小姐说话,活腻了么?”声音虽然甜美,但语气甚是威严,如同责骂下人一样。
燕扶苏也不生气,只是一边喝酒一边笑道:“既是行令喝酒,便人人接得。你家小姐又不是千金公主,何必这般藏着掖着?”
红衫少女被他怼得满脸通红,又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向一旁的主子投去求助的目光。
紫衣女子也有些生气,她向来都是众星捧月的存在,从小便心高气傲,自然不愿向燕扶苏服输,便开口答道:“自然知道。太祖视黄巢为偶像,在担任红巾军将领时曾仿照《不第后赋菊》写了一首《菊花诗》——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要与西风战一场,遍身穿就黄金甲。若论古今英雄,太祖皇帝定是举足轻重的一位。”
“可不是嘛,适才方伯伯也说了成王败寇,黄巢的确称得上是英雄,但终究不过败者为寇;而太祖一统山河、建立大明,那才是真正的成者为王。若他都算不上是英雄,那天下便再无好汉了。”燕扶苏似笑非笑地附和道。
看着燕扶苏的表情,紫衣女子立马变得警觉起来。此刻她懊悔不已,虽然不知燕扶苏为何要引诱自己谈起太祖,但单看他的神情便知不会安有好心。
她深知言多必失,故而不愿再与燕扶苏谈论太祖皇帝,便答道:“这‘飞花令’不吟诗作对,反而评古论今,倒也真让我开眼。”说着又把目光转向令官方入骨,问道:“方先生,还要继续对诗吗?”
“自然要对!”方入骨答道。
于是紫衣女子立即吟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
“好诗!”燕扶苏立即拍手赞道:“菊花开于深秋,不与百花争艳,一旦谢尽便再无花景可赏。如此高洁之花,自非寻常花儿可比。”说着他指了指四周的菊花,继续侃侃而谈,“在下见菊花凌霜、傲然不屈,不禁觉得花中英雄唯菊花者尔。适才言道太祖乃人中英雄,而他素爱菊花,果然是英雄惜好花,‘花中英雄’最得‘人中英雄’独钟。”
说完这些后,他便问紫衣女子:“姑娘说是不是呢?”
紫衣女子没理他,只是对方入骨说道:“方先生,这位燕相公一直打扰咱们行令对诗,您身为东道主,还要继续坐视不理吗?”
方入骨似乎是有意纵容燕扶苏,只听他答道:“酒至半酣、兴致正浓,倒也可无所不言。若论古今喜菊之人,太祖还是其次,‘冲天大将军’黄巢才是第一人。他不堪压迫揭竿而起,不满时局奋起反抗,斯人虽已逝,其情却永存,仍能激励吾辈效法英雄。”
说到最后几句话时他语气激动,已不见适才的淡定与从容,更忘了自己作为令官的身份。
“效法英雄?”紫衣女子脸色如霜,“唐末黄巢起义,重创李氏江山,此事众所周知。方先生口口声声效法英雄,难不成也生了造反之心?”
说着她冷冷地瞅了一眼方入骨,义正言辞道:“唐末黄巢以微贱之身揭竿而起,我朝太祖亦是如此,因此在我看来,两人皆是大英雄真豪杰。”
突然她话锋一转:“只是如今朝局稳定、国泰民安,适才先生‘效法英雄’之类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常言道祸从口出,这样的话今后还是少说的好,以免惹祸上身。若是被别有用心之人听到,只怕会以为先生有造反之心。先生是聪明人,应知《大明律》明确规定谋反为十恶重罪,不分主从犯,一律重处,故而还请先生慎言。”
方入骨脸上的肌肉微微动了动,想要说点什么,但顿了顿后,已到嘴边的话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本是流亡之人,二十年前迁入铜仁府,在铜仁创办了一个反抗朝廷的组织——百花杀,这些年来一直在暗中积蓄实力,只待有朝一日揭竿而起。今日之所以设下这金蕊宴,便是想借机招揽志同道合之人,好壮大“百花杀”的力量。
见自己的心思被紫衣女子看破,而紫衣女子话里话外又在偏帮朝廷,他心里颇为不快。只是他城府极深,脸上的神情仍无甚变化。
相比之下黄青鸳的性格便甚是急躁,紫衣女子话音刚落,她便忿忿不平地说道:“忠臣含冤被诛、皇帝多疑嗜杀,这也能叫朝局稳定、国泰民安?”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恐惧的表情。有些人虽然也对皇帝和朝廷不满,却不敢像她一样当众批评。
方入骨怕此话会传入当地官员耳朵里,更担心被东厂和锦衣卫的爪牙听到,故而立马喝退黄青鸳,并向众人陪笑道:“劣徒言语冒失,看在敝庄多年来与各位父老乡亲和睦相处的份上,请诸位权当没听到过这些浑话,老朽在此衷心感谢各位大恩。”
他的语气甚是恳切,说完还向众人行了个大礼。
黄青鸳仍旧在一旁忿忿不平:自己说的明明就是实话,为何师父还要向别人行礼道歉?但她极喜欢师兄齐丘雁,见齐丘雁朝自己摇了摇头,示意不要多言,她便乖乖退到了一旁。
燕扶苏却只顾在一旁喝酒,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相比师妹的冲动易怒,齐丘雁则更加成熟稳重。见宾客们脸色异常,他便出来圆场道:“齐某和姑娘一样,也喜欢菊花。菊花凌霜而开、淡泊宁静,为之倾倒者不计其数,在下便是其中之一。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以在下拙见,若论花中英雄,菊花当之无愧。”
“不为别的,只为这一句‘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我便为它倾倒。”紫衣女子冷冷地答道。她的语气虽然冷淡,眼神却很坚毅,似乎是在用眼神表达对菊花的喜爱。
“是啊,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齐丘雁怔怔地念着:“此花开尽更无花,此花开尽更无花……”
紫衣女子身旁的女人拉了拉她的衣角,小声说道:“小姐,此地不宜久留,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紫衣女子点了点头,转身便走。
她刚走几步,燕扶苏突然大声说道:“姑娘请留步!”
紫衣女子转过头来,冷冷地看着郁且狂,看上去威严不可侵犯。
“在下见姑娘精于诗词,气质又卓尔不凡,心生敬仰之意,不知可否告知芳名?”燕扶苏笑嘻嘻地说道,“再说此间宴饮未完,姑娘又何必着急离开呢?”
看到燕扶苏那副笑嘻嘻的神情后,红衫少女既觉得恶心,又感到生气。她想要开口责骂,却被紫衣女子拦住了。
怕紫衣女子气恼,齐丘雁再次出来打圆场:“姑娘莫怪,这位燕兄虽然有时言语无状,但并非浪荡无礼之徒,对姑娘也绝无冒犯之意,还请姑娘切勿生气,齐某这就代郁兄道歉。”说着便深深地朝紫衣女子作了一揖。
郁且狂却只是站在一旁喝酒,既不和紫衣女子道歉,也不向齐丘雁道谢。
紫衣女子见齐丘雁语气恳切,又觉得他温文有礼,心中的怒气便消了不少。
“我姓徐,名怡云。”她淡淡答道,说完又一一介绍了她身边的几个人:“这是荀叔,这是钟叔,这是竹沥姑姑,这是朱砂,这是青黛,这是紫苏,这是蓝雪,这是白芷。”
众人这才知道紫衣女子名叫徐怡云,她身旁的和蔼女人是服侍她的嬷嬷,名叫竹沥。穿红衫的丫鬟叫朱砂,穿青衫的丫鬟叫青黛,另外三个分别叫紫苏、蓝雪、白芷。声音尖锐的中年男子被称为荀叔,另外那个目光如炬的男子则是钟叔。
齐丘雁见她们一群女子在外,便善意提醒道:“姑娘身边服侍的人虽多,但除了荀叔和钟叔外皆是女子,出门在外总归不太安全,下次外出还是多带几名小厮的好。”
徐怡云并不答话,只是朝他点了点头。
这时沉默在一旁的燕扶苏突然放声高歌了起来:“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零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唱到最后一句时,语气甚是悲凉,已经转为哭腔。
众人虽知他是在行令,不少人也了解此诗表达的感情,但见他如此动情,均觉不免过于夸张。
在家时徐怡云常听三哥吟唱此诗,借以怀念亡妻。此刻又听燕扶苏吟起,心中不禁颇为感慨。见燕扶苏哭得伤心,她内心一软,忘了其适才的轻薄之言,便上前安慰道:“斯人已逝,今人万望保重。”
燕扶苏似是没听到徐怡云的话,依旧哭得十分伤心。许久之后,哭声才渐渐停了下来。
哭声甫歇,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见他忽而哭、忽而笑,众人都觉得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