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是敢说实话!”许久沉默之后,徐怡云的声音打破了这可怕的安静。
她声音清冷,目光如冰,直勾勾地盯着燕扶苏。
燕扶苏仰天一笑,似乎毫无惧意:“姑娘也说了这是实话!是非也好,功过也罢,世人心中自有定论。其实大家心里明镜似的,只是他们怕生惹出是非来,故而才闭口不言罢了!”
徐怡云见他虽然行为放荡,但所言确实不假,便也答道:“确实!汉武大帝北抗匈奴、南征百越、尊儒术、开商路,称得上千古一帝、威名赫赫,但同时他因崇信方术而损坏身体、生性多疑而诛杀太子、好大喜功而穷兵黩武,可谓是功过一生的英雄人物。再看当今天子,本就文韬武略、天资聪颖,二十多年来更是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北征蒙古、南收安南、疏浚运河、注重海疆、编纂大典,爱慕贤才、知人善用、爱惜子民、宽严并济,使我大明国力强盛、四海臣服,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不可谓不是好皇帝。但他对待建文旧臣过于狠辣,又好大喜功、生性多疑,故而也是个功过皆有、毁誉不一的英雄皇帝。”
自当今天子登上皇位后,大明国力蒸蒸日上,四海升平,万国来朝,对此人人称道。虽然还有不少不足之处,皇帝身上亦有许多缺点,但毕竟瑕不掩瑜,百姓对他的评价终究是功大于过。
话虽如此,百姓们却也明白皇帝的威严不容挑战,故而无人敢当众议论其功过是非。听了徐怡云的话后,在场不少人不禁暗自庆幸附近没有锦衣卫和东厂的人,否则别说徐怡云,只怕自己也性命难保,说不定还会连累家人。
“小姐,您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岂可当众妄议皇上功过?”徐怡云身旁的竹沥姑姑急忙提醒道:“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徐怡云一改高傲清冷的神情,转而心平气和地朝竹沥姑姑说:“可我说的也没错呀!父亲平时不也教导我说要实事求是吗?”
竹沥姑姑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惊恐且心虚地瞄了钟叔一眼,只盼他听不见徐怡云适才之言。
但这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而已,钟叔极为机警,一向眼观六路而耳听八方,岂会听不到徐怡云说的话。
徐怡云的丫鬟青黛干练稳重,见主子越说越多,便小声对她说道:“小姐,咱们还有正事要办,还是先回去吧!”
徐怡云毫无惧意,柔声安慰青黛和竹沥姑姑:“无妨!这些话我已对父亲说过多次,他不也没怪罪我吗?”
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在心里认真想了想后,她也觉得在大庭广众之下评论当今天子毕竟不妥,便转身离开了,也不和方、郁、齐等人告别。
见“口无遮拦”的徐怡云走了,宾客们都舒了一口气,神情也逐渐恢复了平静。
刚走几步,徐怡云突然停住脚步,转头问方入骨:“请问方先生,贵庄还培育了哪些菊花?可否有二乔、玉壶春、灯下武娘三种?”
燕扶苏眉头一皱,收起了笑嘻嘻的表情,认真地问徐怡云:“姑娘也喜欢二乔、玉壶春、灯下武娘?”
徐怡云觉得这个“也”字有些莫名其妙,便皱着眉头答道:“我自幼爱菊,向来来者不拒、不分品种。家兄亦是喜菊之人,尤爱二乔、玉壶春、灯下武娘三个品种,故而才询问方先生。”
“自然是有,姑娘要给令兄吗?”齐丘雁问道。
想到三哥爱菊,倘若能给他送几盆罕见的菊花,他必定十分高兴,徐怡云不禁不莞尔一笑,答道:“正是,不知贵庄还有哪些品种,劳烦相公给我介绍!”
“敝庄虽僻处深山,但家师极爱菊花,在下和师妹对菊花亦有别样的感情,故而这些年培育了不少黄花,每年中秋也都会举办‘金蕊宴’,广邀四方贤士齐聚赏菊。”说着齐丘雁来到几盆菊花面前,一一介绍道,“这盆橙色的叫文笔夕照,这盆紫色的叫盘龙尽染,这盆粉色的便是姑娘所说的灯下武娘,这盆白黄相间的是丝路雨花,这盆有红有绿的叫红衣绿裳……”
齐丘雁介绍得很认真,徐怡云也听得很认真。
等把眼前的几盆介绍完后,齐丘雁继续说道:“除了眼前这些,敝庄还种有不少新奇的品种,如粉葵、玄墨、冷妃、雪海、墨牡丹、点绛唇、玉翎管、仙灵芝、胭脂点雪、香山雏凤、紫燕新妆、大红芍药等。”
等齐丘雁一语终了,燕扶苏便笑着打趣道:“齐兄,要我说啊,你我不过俗人,赏花虽可为乐,但方伯伯也说了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倒不如都把这些花儿摘了,多酿些菊花酒,那才是琼浆玉露、欢乐无极呢!”
不等齐丘雁答话,黄青鸳便啐道:“你敢讽刺我师兄附庸风雅?你也不看看你,整日醉醺醺的,只想着喝酒快活,当真不害臊!”
齐丘雁涵养极好,加之与燕扶苏相识多年,深知他的为人,故而不但没和他计较,反而提醒黄青鸳不可开口伤人。
“我虽听过冷妃、墨牡丹、胭脂点雪、香山雏凤这些名字,却没眼福一睹她们的芳姿。每年秋天我家花园里也会摆上不少菊花,花匠们亦会送一些到我和家母房里,但也只有粉荷、金枪托桂、红妆素裹、白玉珠帘等寥寥几种,远不及贵庄种类之丰。”徐怡云答道,“今日有幸得见这么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菊花,当真让我大开眼界。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方先生与齐相公能否答应?”
方入骨和齐丘雁还未回话,燕扶苏便抢着问徐怡云:“徐姑娘是想和方伯伯讨要一些菊花,好借花献佛送给令兄?”
徐怡云微感诧异,心想此人虽然外表放荡,但心思倒是着实缜密,头脑也足够灵活,便答道:“我与方先生非亲非故,岂能厚颜无耻、空手讨要?定会花钱而买,不会占方先生的便宜。”
说着她向身后的丫鬟青黛示了示意,青黛立即从怀里取出几锭银子,将之递给方入骨,并说道:“方先生,用这几锭银子买几盆菊花,想来绰绰有余了吧?”
见他们主仆出手如此阔绰,在场宾客无不又羡慕又惊讶。
“那么老朽便收下了!”方入骨笑着接下了银锭。
徐怡云点了点头。
方入骨又道:“除了适才小徒所介绍的,舍下还有很多品种,如粉钩、龙吐珠、白牡丹、绿水清波、金红交辉、半江红树等。”说到这里时,他突然沉吟道:“只是……只是……”
“方先生是嫌这几锭银子不够?”徐怡云问道。
方入骨笑着点了点头。
朱砂柳眉倒竖,啐了方入骨一口,骂道:“呸!无耻老儿,任凭你的菊花再怎么名贵罕见,总不至于是金子做的,怎的花了几大锭银子还不够?”
“这些菊花都是老朽花了无数心血培育出来的,在老朽心中自然是无价之宝。有道是心血无价,姑娘若不愿多花点银子,如何能让老朽忍痛割爱?”方入骨答道。
见他坐地起价,朱砂愈加气恼。正当她要继续骂方入骨时,徐怡云先道:“今日出门匆忙,我们身上没带太多银钱……”
“无妨!”方入骨抢着说道,“既然此刻没有那么多钱,何不先去筹钱,今晚再来弊处选花。只要姑娘给的钱够多,老朽今晚便在舍下等候姑娘大驾光临。届时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所有的菊花任君挑选。”
徐怡云立即答道:“那我今晚再来贵处拜访先生。”说完便带着竹沥姑姑、朱砂、青黛等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想到自己的计谋得逞,方入骨心里十分高兴,脸上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齐丘雁心里却空荡荡的,他今年已经二十二岁,却从来没见过像徐怡云那样气质清雅、超尘不凡的女子,更别说她还长得貌若天仙、灿如云霞。因此自徐怡云走后,他心里便一直空荡荡的。
黄青鸳心思单纯,一心只在齐丘雁身上,见师兄一脸若有所失的样子,还以为他是累了,便温柔地提醒道:“师兄,要是累了就进去休息会儿吧。”
齐丘雁这才回过神来,见师妹正一脸关心地看着自己,一张白皙俊秀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这一切都被燕扶苏看在眼里,但他什么也没说,而是眉头紧锁,似乎在想什么。
沉思良久后,他缓缓到方入骨身边,凑到他的耳边低声问:“方伯伯可是想摆下鸿门宴,请那姓徐的女子赴宴?您也看出她不是普通人了?”
方入骨和善的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他放下手里的酒盅,也对燕扶苏耳语道:“算不上鸿门宴,只是我瞧此女大不寻常,想必她身后的家族力量必然十分强大。之所以骗她来金蕊庄买花,不过是想试试她的意图。倘若能说动她为我所用,那她和她背后的家族便会成为我们的得力助手,如此咱们‘百花杀’便会实力大增,推翻狗皇帝也不再是天方夜谭。”
见师父和燕扶苏窃窃私语,而师父又神色异常,齐丘雁不禁眉头一皱,心情也变得沉重了起来。
燕扶苏不再说话,他已大致猜到徐怡云的身份,只待进一步证实……
他喝了口花雕酒,吃了只蒸蟹,笑着对方入骨道:“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看来今晚不止花好月圆,更有……”
“贤侄,慎言!”方入骨立即打断了他的话。
燕扶苏哈哈一笑,调侃道:“方伯伯可真是有贼心没贼胆,罢了,咱们继续行酒令。”说罢便吟道:“菊花开,正归来。伴虎溪僧、鹤林友、龙山客,似杜工部、陶渊明、李太白,在洞庭柑、东阳酒、西湖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