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摆坛祭月后,方入骨先去厨房做了几道喝酒赏月的吃食,然后便到庭院中与齐丘雁、黄青鸳一同等待徐云怡。
郁且狂不是铜仁人,虽与方氏师徒相识已久,但金蕊庄毕竟不是他的家,故而日间赏完菊花后,他便飘然离去了,也不理会方、齐、黄三人的挽留。
三人各有心事,均未说话。
齐丘雁只盼徐怡云快些来买菊花,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那个清冷典雅、气质脱俗的姑娘却让他见之难忘。然而想到日间师父的神情时,他又祈祷徐怡云走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踏足金蕊庄。
方入骨脸上的神情时悲时喜,不时又举头望月,长叹数声后悲吟出一句诗: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只有黄青鸳,一颗心都在师兄身上。
……
突然进来报信的家丁打破了院中的沉寂。
“老爷,门外有一个自称姓徐的小姐求见。”
方入骨立即变得精神起来,带着齐丘雁和黄青鸳前往门口迎客。
齐丘雁也瞬间兴奋了起来,但这发自心底的兴奋随即消散,转而被挥之不去的担心所替代。
他硬着头皮跟在方入骨和黄青鸳身后,暗想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好徐怡云。
浑浑噩噩来到门口后,他发现徐怡云只带了荀叔一个随从以及朱砂、青黛两个丫鬟,钟叔、竹沥姑姑和紫苏、蓝雪、白芷五人却没有一同前来。
未等方入骨说几句迎客的套话,徐怡云便已开门见山:“方先生,日间出门着急,身上未带太多银钱,不得已只好以金簪抵押。现在我已带了银票过来,希望先生能信守承诺,让我看一看贵庄的菊花。”
等徐怡云说完后,丫鬟朱砂便给方入骨递上了一沓银票。
方入骨也不客气,收下银票并简单地寒暄了几句后,便带着主仆几人往庄中走去。
齐丘雁眉头微皱,但因师父师妹在此,他不好出言提醒徐怡云,只得心事重重地跟在众人身后。
刚走几步,后面突然有人大声说道:“我的酒喝完了,不知方伯伯能否赏我几杯贵庄的美酒?”
是郁且狂的声音!
方入骨皱了皱眉,回首看时,只见郁且狂正笑嘻嘻地站在门口。
他不知郁且狂为何会选在此时拜访金蕊庄,但想到他不是外人,不至于坏了自己的好事,便让齐丘雁去领他进来。
郁且狂大踏步来到众人面前,笑着问徐怡云:“郁某虽然不喜花花草草,但也想要开开眼界,不知能否托姑娘的福,也让在下跟着看看方伯伯种植的各色菊花?”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讨酒喝是假,纠缠徐怡云才是真。这一点徐怡云、方入骨、齐丘雁都心知肚明,连头脑简单的黄青鸳也看得出来。
徐怡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把目光转向了方入骨。
方入骨脸上不见喜怒之色,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接着便带领众人往后花园走去。
一路上徐怡云、朱砂、青黛、荀叔主仆四人一直在细心观察周围环境,并在心里暗暗记着所走过的路线。
郁且狂却有说有笑,时而问徐怡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时而又和朱砂、青黛、荀叔搭个话,明显是在故意干扰他们。
不久后便到了后花园,只见皎皎月色下一盆盆红、黄、橙、紫、白、绿等色彩各异的菊花竞相绽放。月色如银,照得后花园宛如白昼。
徐怡云虽见多识广,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珍稀罕见的菊花。
方入骨摆了摆手,温言道:“除了姑娘中意的二乔、玉壶春、灯下武娘,此处还有许多新奇的品种!姑娘尽情观赏,若有中意的只管告诉老朽,老朽明日派人送到贵府便可。”
微微顿了顿后,他又问徐怡云:“只是不知姑娘家住何处?”
“齐某在铜仁府多年,认识这里十之八九的人。想必姑娘一定是外地人吧?否则以姑娘如此才情气质,在下不会不知。”齐丘雁问道,声音温柔,带着急切想要知道答案的期望。
黄青鸳虽头脑简单,但也能从师兄的言语之中听出他对徐怡云的倾慕之意。想到此处,她不由得怒从心起,恨不得即刻拔刀把这个魅惑师兄的“狐狸精”杀了。
“我家住京师,家父是往返塞内外做皮毛买卖的生意人。因姐姐远嫁云南,家母甚是想念,但她老人家年事已高,经不住京师到云南的舟车劳累,这才打发荀叔等人陪我前往云南看望家姐。这几日路过贵地,见贵庄正在举办金蕊宴,因十分喜爱贵庄的菊花,这才深夜前来叨扰。”徐怡云淡淡答道。
“原来如此!”齐丘雁怔怔答道:“原来姑娘来自京师,怪不得如此卓尔不群。。”
徐怡云也不自谦,只是微微一笑,以示答复。
黄青鸳越听越气,只觉得肺都要炸了。但碍于师父在此,她也不敢朝徐怡云发火。
“姑娘家里是做皮毛生意的?”方入骨问道。
“正是!”
郁且狂突然插口道:“京师离铜仁万里之遥,菊花又是鲜活植株,若等送到贵府,只怕令兄见到的不是菊花,而是蔫不拉几的干花了。”
“无妨!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唐明皇可以从派人从南方快马加鞭给长安的杨贵妃送新鲜荔枝,我也能让人从铜仁府日夜兼程赶往京师,一定能让家兄见到这些鲜活的菊花。”徐怡云漫不经心地答道。
“并非郁某有意冒犯,姑娘只是个商人之女,能有此能力?”
“有钱能使鬼推磨,我虽是商人之女,但最不缺金银钱财。只要给够银子,定会有人替我办成此事。”徐怡云回答得很自信。
方入骨若有所思地听着两人的对话,表面上波澜不惊,内心却已十分激动。
郁且狂哈哈一笑,不再和徐怡云说话,他往身旁的菊花丛里伸了伸手,摘了一朵绿色的菊花,拿在手里来回把玩,自言自语道:“好花!好花!八月中秋,花好月圆,姑娘们又长得花容月貌,真乃良辰美景、天上人间!只是少了美酒助兴,毕竟美中不足,想来甚是可惜!”说完便不停地叹气。
徐怡云是爱花之人,见郁且狂随意摘花,本已十分不悦,又听他说些“姑娘们也长得花容月貌”之类的轻薄话语,心中更是生气。
方入骨不说话,像是看一出好戏似的瞅着郁徐二人。
这时郁且狂叹了口气,对着手里的菊花吟道:“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说话时眼中含泪,语气凄凉,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
郁且狂的举动让徐怡云想起了自己的三哥——三哥也时常对着菊花自言自语“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语气也如郁且狂一般凄凉,有时甚至还会泪流满面。
郁且狂又低吟了几遍“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神情越来越哀伤,眼泪止不住地从他那对如墨般的双眼里流出。声泪俱下的模样与徐怡云的三哥一模一样,看得她又惊又惑。
心里虽然震惊,她表面却还是摆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微笑着说道:“巧了,我也极爱这《二十四品》中的典雅篇,但又何止是‘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一句?——玉壶买春,赏雨茅屋。坐中佳士,左右修竹。白云初晴,幽鸟相逐。眠琴绿阴,上有瀑布。落花无言,人淡如菊——这里面的每一句都是淡然度日、岁月静好的模样。实不相瞒,我出生之时,家父见窗外白云悠悠、怡然卷舒,便给我起名‘怡云’,寓意如画如诗、惬意静好。家父博学,起名时参考的便是‘白云初晴’这一句,看来郁相公和家父一样,都喜欢唐朝司空图的《二十四品》。可惜他现在已到塞外收购皮毛,若是随我来此,定与相公相见恨晚。”
见徐怡云借“落花无言,人淡如菊”八个字就轻松岔开了自己的话题,又用取名一事巧妙地反客为主、由守为攻,且处处引经据典,郁且狂不由得在心底暗暗夸她聪明博学,脸上的神情却仍不见丝毫变化。
齐丘雁却在一旁呆呆地念道:“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人淡如菊,人淡如菊……幽人恬淡,宛若秋菊……”
他眼神呆滞,好像丢了魂魄一样,丝毫不见往日的儒雅之风。
日间“飞花令”时黄青鸳曾听徐怡云说过喜欢菊花,“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便是她喜欢的诗句,故而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师兄为何一反常态。
她从未见过齐丘雁如此失态,偏偏这样的一反常态却不是因为她。想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了,也不管方入骨就在身旁,冲出来便指着徐怡云骂道:“幽人恬淡,宛若秋菊?你可高傲得很呐,哪里恬淡了?还宛若秋菊呢,要我说倒和冬日里的梅花差不多,冷冰冰的,自视清高。”
徐怡云也听出了齐丘雁的话是在形容自己,她虽然冷傲,但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
朱砂还以为主子是被黄青鸳羞辱而导致脸红,便急忙出言维护徐怡云。
两个少女都是心直口快之人,嘴上功夫也都很厉害。两人谁也不让谁,相互对骂了起来。
齐丘雁见此事因自己而起,急忙出来为两人调停。
黄青鸳最听师兄的话,齐丘雁一出面,即使心有不甘,她也不再与朱砂斗嘴。
她泪眼汪汪地看着齐丘雁,似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不知道是因为伤心师兄心有所属,还是不甘心就这样被朱砂“打败”。
齐丘雁心知师妹对自己有意,他二人青梅竹马,齐、黄两家也是世交,他俩又是打娘胎里便订立的娃娃亲,若非两家变故,黄青鸳早已是齐家的媳妇。
可这些年来他却一直只把黄青鸳当妹妹看待,或许是因为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彼此太过熟悉,故而少了些神秘感,他对黄青鸳始终没有男女之情。
相反,从见到徐怡云的第一眼开始,他的一颗心便始终在徐怡云身上,也明白了原来世间真的存在一见钟情。
感情真的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
方入骨仍旧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好像这一切都和他无关。许久之后,他才又对徐怡云说道:“老朽有一事不明,想要听听姑娘高见!”
“先生请讲!”
“敢问姑娘对当今朝局有何看法?”
徐怡云早知他不是寻常乡绅,今晚让自己前来也不会只是卖花那么简单,因此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他会问得那么直接。
“自当今天子称帝已过二十余年,二十年来我大明国威日盛、四海清平,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虽说天下未至大同,同时上至朝廷官员、下至平民百姓也因东厂和锦衣卫而人人自危,但永乐之治也算是古往今来屈指可数的盛世。若真要我评价当今朝局,可以说是二八分吧:即二分弊,八分好。”徐怡云答道。
“那么敢问姑娘如何评价皇帝?”方入骨继续问徐怡云。
他语气急切,眼里充满期待。
徐怡云明白方入骨早晚会问这个问题,见他终于进入正题,便冷笑一声,答道:“日间我已说过对当今圣上的看法,想来也不必重复了。若方先生真要寻根问底,那么我的答案也和当今朝局无出其右:皇上八分功、两分过。”
“姑娘对他有这么高的评价?”方入骨还未开口,齐丘雁就抢着问道。
徐怡云看了齐丘雁一眼,眼神里满是失望:“原先见相公温文尔雅,只道也是个懂是非、明大义的俊雅人物。可相公适才之问,却让我怀疑先前是否看走了眼。想来不只是我,但凡不是先入为主地对皇上带有偏见的人,都会给皇上一个客观公正的评价吧?”
齐丘雁脸上一红,觉得自己的确是被仇恨迷住了眼睛,才会选择性地只看皇帝的不足,而主动忽略了他的长处。
然而他和皇帝有深仇大恨,自然不可能当众赞美自己的仇人,故而又继续说道:“可皇帝多疑寡恩、嗜杀成性,灭建文旧臣时手段狠辣、惨绝人寰,此罪一;权贤妃被害一案株连甚广、伤及无辜甚众,此罪二;鱼吕之乱时杀害不少宫人,以致上天震怒,迁都北京后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被雷击中而致起火,富丽堂皇的宫殿化为灰烬,葬身火海的宫人也不在少数,此罪三;正是因为皇帝的多疑,东厂和锦衣卫横行霸道,以致人人自危,只恐为其所害,此罪四。条条罪过历历在目,实是天怒人怨。”
“两年前奉天、华盖、谨身三大殿确是被雷电击中而起火,当时民间也有传言说此系皇上在‘鱼吕之乱’时杀人过多,以致上天震怒。不可否认‘鱼吕之乱’时,皇上确实伤及不少无辜,但上天震怒而降天火、焚宫殿之说纯属无稽之谈。”徐怡云不卑不亢地答道:“二十四年前,皇上以燕王之身起兵北平,四年后从孝愍皇帝手里抢得天下,得位不正、根基不稳,加之生性多疑,才格外信任锦衣卫特务和东厂太监。同时他也滥杀无辜,永乐初年的建文旧臣、权贤妃案的朝鲜贡妃、鱼吕之乱时的宫人太监,这些无辜的生命皆因皇上的多疑和狠辣而死,此等的的确确都是皇上的过错,我也不会学某些谄媚之臣,只知歌功颂德、粉饰太平,对此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你的意思便是承认狗皇帝不是好人了?”黄青鸳立刻问道。
她不像方入骨和齐丘雁那样沉得住气,在外人面前也敢说“狗皇帝”三个字。
见黄青鸳竟敢当众辱骂皇帝,朱砂立即厉声喝道:“呸!一群乱臣贼子,竟敢如此大逆不道,不怕株连九族吗?我家……”
“朱砂退下!”徐怡云急忙打断了朱砂的话
方入骨、黄青鸳、齐丘雁师徒三人静静地看着徐怡云主仆,眼神或沉静、或愤怒、或深情。
这时一旁的菊花丛里突然传出一阵打呼声,几人顺着声音的来向看去,只见郁且狂已经倒在菊花丛里呼呼大睡,嘴里还咬着一枝刚摘下来的菊花,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众人知道他的脾气,便都没理会他。
“适才齐相公已经言明,当今圣上有四大罪过,这些罪过确实历历在目。但毫无疑问皇上之功远大于过:凿清江浦,疏浚运河,此功一;横扫蒙古,收复安南,此功二;劝课农桑,蠲免杂税,赈济灾民,此功三;派三保太监郑和郑大人远下西洋,扬我国威于海外,此功四;组织数万朝臣文士、宿学大儒编修《永乐大典》,功在当代、利在千秋,此功五;严防倭寇,于望海埚大捷,消我大明近年倭乱,此功六;设四夷馆,重置市舶司,二十余年来国威极强、国势极盛,四海臣服、万国来朝,此功七;知人善用,爱惜贤才,朝中名臣无数,天下人才济济,此功八。桩桩件件真真切切,岂能因为过错而被全盘否定?。”徐怡云又针锋相对地答道。
“好!”睡梦中的郁且狂突然大叫。
方入骨、齐丘雁、黄青鸳三人都因郁且狂的这个“好”字而面露不快,方入骨本想出口呵责,却见他仍在呼呼大睡,呼噜声仍不绝于耳,才明白这个“好”字可能只是他的梦话。
徐怡云轻轻扬了扬嘴角……
“方先生,深夜打扰,实属不安。我家小姐之所以连夜来访,无非是想要买一些贵庄的菊花。常言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如今银票已给先生,先生也该给我们菊花了。至于今晚所见所闻,我等都会通通忘掉,也不会到外面胡言乱语。出了贵庄之后,我们就只是前去云南探亲的路人,只在铜仁短暂停留休息,其余一概不知。我家小姐适才所言,也不过是随便说说,请方先生、齐相公、黄姑娘也忘了吧!”一直未开口说话的青黛出来说道。
青黛长得楚楚动人,说话也十分客气,性子与朱砂截然相反。
“青黛姑娘所言极是!”方入骨笑了笑,转而对徐怡云说道:“徐姑娘如此气质,想来即便出身商人之家,但贵府必定也家财万贯,以至于姑娘谈吐、见识如此不凡。实不相瞒,老朽之所以想方设法让姑娘来到舍下,乃是有事相求。”
说完他直接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朝徐怡云磕了三个响头。
齐丘雁见此,也跟着地给徐怡云磕了三个头。
黄青鸳虽然心中不愿,但也知道师父所谋乃是大事,不能因为自己的任性而坏了他的计划,故而也不情不愿地给徐怡云磕了个头。
徐怡云也不去扶他们起来,只是冷冰冰地看着三人磕头。
磕完头后,方入骨站起来客客气气地对她说道:“日间实在无法,只好暂时收下姑娘的金簪。之所以出此下策,实是因为当时人多口杂,不便说私隐话,只得委屈姑娘深夜前来舍下商谈大事,老朽虽然穷困,却也万万不敢要姑娘的金簪和银票。”
说完他从怀里取出金簪,将金簪与进门时从朱砂那里得到的银票恭恭敬敬地还给了徐怡云。
徐怡云也不客气,神情冷傲地接过了金簪和银票。
她先把银票交给身后的朱砂,又从怀里掏出一张绣花帕子,用帕子不停地擦拭金簪,反复擦拭十多次后才插回发髻。
戴好金簪后,她冷冷地问方入骨:“方先生想让我和你一起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