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入骨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三位适才还口若悬河,怎的现在却闭口不言了?”徐怡云冷笑道。
方入骨心想或许徐怡云已猜到自己的真实身份,便严肃地回答:“正是!老朽师徒亡命天涯,僻处西南二十余年,这些年来日夜卧薪尝胆,无时不刻不想举兵起事。可是此事谈何容易,说来不怕姑娘笑话,敝庄现已捉襟见肘,之所以还能维持表面的光鲜亮丽,无非是靠前人的多年积蓄和同道之人的救济……”
“所以方先生看中了我的家财,想借以为你解决钱财之忧?”徐怡云打断了方入骨的话。
“正是,日间赏菊饮酒之时,见姑娘谈吐不凡,老朽便想贵府必定家大业大。后来见了姑娘的金簪,知道那是价值不菲之物,更是肯定了老朽的猜测。骗姑娘来舍下乃老朽之过,只要姑娘能劝令尊与我合作,老朽任凭姑娘惩罚,绝无怨言。”方入骨答道,言辞极为恳切。
朱砂洋洋得意道:“你倒还算识货!不过还是早点死心吧!”
“可你怎么断定家父一定会听我的话?”徐怡云问方入骨。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只要姑娘能替老朽劝劝令尊,敝庄上下便感激不尽。”
“家父是商人,世人都道商人重利轻义。方先生没有任何允诺,就想让家父参与到您这株连九族的生意中来,想来傻子也不会做这亏本的买卖吧?”
方入骨急忙赔笑道:“姑娘放心,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前尚且与同行之人约定‘苟富贵,勿相忘’,若是令尊能为在下提供钱财支持,事成之后要多少回报,但凭开口,老朽定不讨价还价。”
徐怡云没有立即回话,而是陷入了沉思。
见她有所松动,方入骨立即趁热打铁:“虽然太祖废了丞相,但若能够成事,届时老朽便重设丞相之职,尊令尊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从此光宗耀祖、封妻荫子、辉煌无限。姑娘劳苦功高,老朽绝不敢忘,定以‘镇国公主’之封号相许,让姑娘富贵无极。”
明朝重农抑商,商人虽然富有,但社会地位很低,所以方入骨才想到以最大的官职相诱。至于“镇国公主”的封号,则是参考了唐朝高宗李治和女皇武则天的女儿太平公主。
“并非老朽有意冒犯,即便令尊家财万贯,但在所谓的‘士农工商’排序之下,地位却着实低下。古人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男子汉大丈夫岂能久居人下?倘若令尊肯和老朽合作,事成之后不但可以身居高位,亦可得到无数金银钱财。人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如今却有一举两得之事,姑娘何乐而不为呢?”见徐怡云不回话,方入骨又说道。
“可家父只是个普通商人,虽说也算富有,但家底毕竟有限,只怕会让先生失望。”
方入骨深沉的眼里闪现出一丝喜悦:“无妨,单凭姑娘头上的昂贵金簪、身旁的众多仆从以及买菊时的阔绰出手,老朽便能断定贵府必是朱门绣户、铜山金穴之家,令尊定是堆金积玉、万贯家私之贾,如此鸿商富贾,何来让老朽失望之说?”
徐怡云只是笑了笑,也不否认方入骨对她家和她父亲的夸赞:“可先生如何保证你们一定能成功呢?贵庄虽大,想要起兵造反却无疑是蚍蜉撼大树,一旦失败,家父必定身败名裂,同时还要被株连九族。可若家父从未卷入这个旋涡,那么即使先生一败涂地,他老人家还是那个家累千金、金玉满堂的富商大贾,我也还是那个锦衣玉食、珠围翠绕的商家小姐,无需为了虚无缥缈的功名利禄而落得个满门抄斩、九族被诛的下场。细细一算,这还是一桩亏本买卖。”
“所谓富贵险中求,姑娘难道就不想试一试、搏一搏吗?”一旁的齐丘雁突然开口问道。
徐怡云没理齐丘雁,而是继续问方入骨:“若是成功了,国号为何?年号为何?先生可曾想过?”
方入骨还没开口,黄青鸳便抢着回答:“若能成功,国号仍为‘明’,年号则是‘洪文’。”言语之中满是自豪之情。
“国号仍然为‘明’?”徐怡云感到十分奇怪:“历来造反者都以改朝换代为目标,为何到先生这里却如此不同,只想换代而不改朝?”
“有何不可?太祖辛辛苦苦打下大明江山,我辈岂能擅自更改?‘明’为政治清明之意,象征无数仁人志士所追求的清明盛世,恰如太祖在世时的洪武之治,因此国号断不可更改。”黄青鸳答道。
默念了几遍“洪文”之后,徐怡云突然恍然大悟:“洪文——洪武和建文?”
“姑娘冰雪聪明、一点即透!”方入骨笑赞道。
此刻徐怡云终于明白了方入骨师徒的意图,不禁后知后觉道:“原来如此,方先生的目标不是推翻大明王朝,而是取代当今圣上的永乐朝廷。所谓举兵起事的对象不是大明,而是永乐、是当今圣上。”
“不错,就算不能杀光永乐朝廷的文武大臣,也要杀了狗皇帝,另立新君!”黄青鸳恨恨地答道。
徐怡云奇道:“另立新君?难道不是方先生登上龙椅,做那至尊之人?”
方入骨立即正色道:“我辈读书之人,一生所求不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为不过辅佐明君、兼济天下,怎敢对皇位有非分之想?”
徐怡云冷笑道:“既然不是您登上皇位,又怎能恢复丞相之职,许家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地位?莫非先生看我年少无知,所以才用这口惠而实不至的承诺来忽悠我?”
“姑娘放心,一旦举事成功,另立新君,老朽便是最大的功臣。想来新君念我奔走半生、忠心耿耿,断然不会反对重置丞相之职的请求,届时令尊便可顺理成章成为新朝丞相,姑娘亦是万人敬仰的镇国公主了。”方入骨答道。
虽然明知方入骨的想法不过天方夜谭,但徐怡云还是好奇地问道:“先生说要另立新君,却不知要立谁为君?”
方入骨饱经沧桑的脸上突然浮现起一丝得意的神色:“孝愍皇帝的遗腹子!”
“孝愍皇帝仍有遗腹子在世?”徐怡云惊诧不已。
“正是,幸得苍天有眼,狗皇帝肯定想不到孝愍皇帝仍有遗腹子在世。”
徐怡云仍不相信,继续问道:“口说无凭,请问先生有何证据?”
“不瞒姑娘,皇宫之中有老朽的内应,她身份尊贵,熟悉宫中一草一木,孝愍皇帝的遗腹子正是被她所救。”方入骨仍十分得意。
“那人是谁?”徐怡云几乎是脱口而出。
方入骨尴尬地笑了笑,答道:“并非老朽信不过姑娘,只是古人也说了防人之心不可无,故而还请姑娘见谅。”
徐怡云哑然失笑,暗骂自己天真,竟会问方入骨这么一个不可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但此事过于关系重大,不能单凭方入骨的几句话就想当然地认为孝愍皇帝确有遗腹子在世,于是她又继续追问道:“既是孝愍皇帝的遗腹子,那他今年大概十九或二十岁了吧?”
“正是!狗皇帝于建文四年七月攻破南京城,孝愍皇帝自此下落不明。小皇子出生于永乐元年四月,今年已然二十,正是弱冠之年。”方入骨答道。
“巧了,我家小姐也是永乐元年四月出生的。”朱砂突然说道。
“朱砂,怎可当着外人之面透露小姐芳龄?”青黛斥责道。
朱砂吐了吐舌头,朝青黛办了个鬼脸,不再说话。
徐怡云没注意听青黛和朱砂的话,因为她的脑海已被那个惊人的消息占满。
倒是齐丘雁对朱砂的话格外上心,于是他问徐怡云:“如今已是永乐二十一年八月,那么姑娘芳龄二十了?”
徐怡云没有回答,她眉头紧锁,正在沉思之中,并未听到齐丘雁的话。
见齐丘雁彬彬有礼,青黛对他印象不错,便代徐怡云微微点了点头。
“女子十三及笄,及笄之后便可婚配。徐姑娘芳龄二十,应该早已寻得夫婿、嫁为人妻了吧?”齐丘雁失魂落魄地答道,话语之间饱含极大的失望。
朱砂“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叽叽喳喳地答道:“齐相公说的什么话,我家小姐至今未嫁!喜欢她的人倒是很多,奈何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这些年来始终无人俘获我家小姐的芳心。就连声名在外的京城第一美男子、永春侯王宁的公子王子都也对我家小姐恋恋不忘、倾慕不已,可惜我家小姐看不上他!女儿家最看重名声,你可别开口闭口就是娶妻嫁人的,要是毁了小姐的清誉,担心我家老爷将你剥皮抽筋!”
她边说边笑,说到最后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
齐丘雁尴尬得满面通红,只好不停地赔礼道歉:“也是,徐姑娘如此神仙般的人物,定不会随意嫁与寻常匹夫草草一生。能配得上姑娘的人,定是世间最独一无二的男子。”
这时徐怡云已回过神来,她红着脸地站在一旁,并不回答齐丘雁的话。
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她的内心却十分认同齐丘雁的说法——人生短短数十载,与自己白头偕老之人定不能是寻常匹夫!若是随随便便找个凡夫俗子苟且一生,自己宁可终身不嫁!
一旁的黄青鸳见师兄如此在意徐怡云,心中十分不快,眼里满是怒火,恨不得立即把徐怡云赶出庄去。
方入骨轻轻咳了一声,又对徐怡云说道:“战国时商人吕不韦认为在赵国为质的秦国公子异人奇货可居,最终散尽千金助其得到秦国王位,异人继位后拜其为相国、封文信侯。而后异人离世,太子嬴政继位,又拜他为相邦,尊其为仲父,权倾天下,若非嫪毐之祸,定可安享晚年,百世流芳。如今令尊同样身为商人,而孝愍皇帝遗腹子也是奇货可居也,是选择名载史册、流传千古还是平凡一生、身后无名,如今全靠姑娘自己选择了。”
“是啊,大明的皇位本就属于孝愍皇帝,即使孝愍皇帝已不在人世,但皇位终究应该归还于他的遗腹子。”徐怡云怔怔地答道,言语之中露出丝许悲凉。
方入骨那饱经沧桑的脸上突然多了几分神秘之色:“姑娘有所不知,二十年前南京城破,孝愍皇帝于大火之中下落不明。但皇上终究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福德照应。据说孝愍皇帝仍然在世,只是害怕狗皇帝杀人灭口,故而藏身于某个秘密之所。若是咱们举事成功,皇上得知小皇子从狗皇帝手里夺回了皇位,自会现身相见,届时他仍是咱们大明九五至尊的皇上,小皇子则可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
方入骨又说出了个惊天秘密!
不仅徐怡云,连跟着她的荀叔也聚精会神地听着方入骨的话,不敢有丝毫分心,只怕少听了一个字。
“二十年来,孝愍皇帝仍然在世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相传当今皇上之所以多次派郑和大人下西洋,其意之一便是要寻找孝愍皇帝的下落。只是这类消息虽然不绝于耳,孝愍皇帝却从未现身,想来不过是别有用心之人编造出来蒙骗世人的谎话罢了,怎的先生如此智慧,却也会相信这些子虚乌有的谣言呢?”徐怡云突然话锋一转,答道。
方入骨见徐怡云转了话锋,一时之间竟然有点不知所措。
“若我所猜不错,先生对我肯定有所隐瞒,其实先生是建文旧臣吧?先生之所以要处心积虑地收买人心,就是想要别人为你办事,好让你攒够力量反抗朝廷。不,贵庄力量实在过于弱小,与其说举兵起事,倒不如说训练杀手刺杀皇上。若皇上真被尔等所杀,届时大明便群龙无首,朝中局势必定大乱,尔等则趁机浑水摸鱼,带着小皇子出面,说他是孝愍皇帝的遗腹子,是大明江山的真正继承人。皇上是靠靖难之役夺得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与当今太子相比,孝愍皇帝的小皇子才该是真正的大明天子,如此尔等夺位便事半功倍了。方先生,我说的对吗?”徐怡云看着方入骨,脸上的神情极尽嘲讽。
见徐怡云猜中了自己的心思,方入骨也不惊慌:“的确,孝愍皇帝不知生死,老朽也无法保证他一定还活在世上。正如姑娘所言,敝庄实力着实过于弱小,无法与朝廷相抗,故而老朽只好培养大量死士,以期有朝一日能够砍下狗皇帝的头颅,好祭奠泉下亲友。之所以骗姑娘来此,也是希望说服姑娘与老朽合作,为老朽训练死士提供一些钱财支持。”
“若我不同意呢?”徐怡云笑了笑。
“姑娘已身处敝庄,不同意也得同意!若是姑娘执意不肯与老朽合作,老朽也只好让姑娘消失于此时此刻了!姑娘知道了太多不应该知道的秘密,不能继续活在世上……”方入骨的眼里突然充满了杀气。
“你想杀人灭口?”徐怡云也不惊慌,语气甚是轻蔑。
“这就要看姑娘的选择了,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姑娘冰雪聪明,应该知道如何选择。”
方入骨话音未落,荀叔立即迅速护在徐怡云身前,手里已握了一把匕首。
方入骨冷笑一声,说道:“原来姑娘是有备而来,只可惜寡不敌众,你的一个小小护卫又怎么是我们的对手?”
即便徐怡云见多识广,但此刻心里也甚是紧张,之前竹沥姑姑等人也曾劝她不要来金蕊庄,可她觉得方入骨太过蹊跷,便执意要来。
竹沥姑姑等人只是她的奴仆,自然无法改变她所做的决定。她向来心高气傲,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初生牛犊不怕虎,自然不把小小的金蕊庄放在眼里。此时有了性命危险后,才悔不当初,却为时已晚。
她心中十分着急,心想若是真到了生死关头,也只好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公布出来。方入骨要是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心中就会有所顾忌,不敢伤害自己。
见徐怡云神情紧张,与她一贯清傲的作风相差甚大,齐丘雁也为她着急。
然而他也明白外人一旦知晓师父的秘密,便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合作,要么死!
想到这里,他不禁十分着急,却又无能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