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且狂虽对《饮膳正要》有了解,却没认真读过此书,故而一脸疑惑地看着徐云怡。
徐云怡解释道:“《饮膳正要》有载:以松树下掘坑置瓮,取松根jin(津)ye(液)酿酒,治风、壮筋骨,此即松根酒。仙方以五月五日采松节,剉碎,煮水酿酒。治冷风虚,骨弱,脚不能履地,此即松节酒。”
微微一顿后,徐云怡又继续说道:“其实世上并无松酒一说,但我想松树姿态挺拔、四季常青、经冬不凋,备受文人雅士喜爱,故而便以以松名酒,恰如《论语》所言——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也算是我寄情于松、托松言志吧。”
郁且狂点了点头,赞道:“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风声一何盛,松枝一何劲!冰霜正惨凄,终岁常端正。岂不罹凝寒?松柏有本性。在下也极爱坚贞刚劲、勇斗霜雪的傲骨。”
徐云怡最爱的花儿是菊花,最爱的树则是松柏。听郁且狂说他也喜欢松树,不禁对他另眼相看,脸上也多了几分笑意。
“松根味苦,性温,归肺、胃经,有祛风除湿、止血活血之效,四季均可采挖。松节即松树枝干的结节,味苦,性温,归肝、肾经,可祛风燥湿、舒筋活络、活血止痛,主治风寒湿痹、历节风痛、脚痹痿软、跌打伤痛,全年均可采收。其实所谓‘松酒’只是我自己的一种叫法,松根、松节都是药材,归根结底二者都是药酒。”徐云怡娓娓道来。
郁且狂聚精会神地听着,齐丘雁、朱砂、青黛、荀叔也都听得如痴如醉。尤其是齐丘雁,见徐云怡学识如此广博,诗词歌赋、文章典籍、医理药效信手拈来,不禁对她更是欣赏。
“我猜姑娘肯定还有好酒!”郁且狂笑道。
“自然!”徐云怡也笑了笑,“除了松根酒和松节酒,我还知道另外一种‘松酒’。”
“愿闻其详!”
齐丘雁灵光一闪,抢在徐云怡前说道:“前元张可久在《人月圆·山中书事》里写道——数间茅舍,藏万卷书,投老村家。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若是在下猜得不错,姑娘接下来该说‘松花酒’了。”
“正是!”徐云怡点了点头,答道:“松花多盛开于清明前后,花期较短,也不易收集。采得松花花苞后将其晒干,再从晒干的花苞中抖出花粉,便得到了松花粉。松花粉味甘,性温,归肝、脾经,有收敛止血、燥湿敛疮之效,是制作松花酒的重要原料。松花酒醇厚柔和、美味甘甜,可舒筋活络、祛风益气、润肺养心、延年益寿,体质虚弱、常头晕目眩者可多饮用。”
郁且狂痴痴地听着徐云怡介绍松花酒,早已被她的博学所折服。他幼时立志读遍世间好书,这些年来一直手不释卷、孜孜以求,自恃学识渊博、才高于众,有时不免自大,直到今晚听徐云怡旁征博引、侃侃而谈,才真正领会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真谛。
“细细算来,姑娘竟已说了三十多种好酒!当真让我等井底之蛙大开眼界!”齐丘雁发自心底地感慨道。
“在这些美酒中,令在下印象深刻的有花酒六,果酒五,药酒四,松酒三。姑娘博学多识、见多识广,便好人做到底,再给我等介绍几种好酒呗。”郁且狂脸上早已没了玩世不恭、似笑非笑的神情,语气也变得十分恳切。
稍作沉思后,朱云怡便答道:“既然相公属意者有花酒六、果酒五、药酒四、松酒三,那我便再介绍两种黄酒、一种米酒吧!”
“姑娘快说!”郁且狂已急不可耐。
“黄酒两者,即是‘二红’!”
“二红?”郁且狂先是不解,但很快就想到了:“可是江南的状元红和女儿红?”
“相公好生聪明!”徐云怡难得赞扬别人,“据说在浙江绍兴,每逢孩童诞世,长辈都会将一坛花雕酒埋于地下。若生的是男孩,父母会敦促其用功读书,以期高中状元。待其考起功名、衣锦还乡之时,父母便会挖出当年埋在地下的花雕酒招待亲朋好友,故名‘状元红’;若生的是女儿,在其出嫁之日,当年被埋于地下的花雕酒亦会被挖掘出来,以做待客之用,故名‘女儿红’。”
“状元红和女儿红产自杏花微雨的浙江绍兴,属黄酒类,温雅柔和、甘爽上口,最适合温饮。”对于状元红和女儿红,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的郁且狂再熟悉不过。
“正是!在烟雨蒙蒙的江南水乡,温一壶状元红或女儿红,看小桥流水,听船桨吱呀,品桂酒椒浆,着实妙不可言!”徐云怡说道。
郁且狂的思绪不由得跟着徐云怡的描述来到了江南水乡,许久之后从水乡美酒的梦境中醒来。
“那米酒呢?”齐丘雁好奇地问徐云怡:“莫不是市井之中最常见的那种?”
徐云怡点头称是。
“小姐,既是压轴之酒,你就说种昂贵或少见的嘛。那米酒随处可见、平平无奇,说出来岂不让人笑掉大牙?”朱砂表现得嫌弃不已,“适才你所说的那些玫瑰酒、红颜酒、松花酒等都是新奇少见的佳酿,已让我们听得津津有味,谁曾想你最后却用烂大街的米酒潦草结尾,这不是虎头蛇尾吗?”
朱砂虽是丫鬟,但徐云怡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亲妹妹,从未视她为下人。她性格直爽,不喜欢弯弯绕绕,向来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徐云怡知她性情,也不生气。
“有道是金玉其外而败絮其中,米酒虽然普通不起眼,但味道却不差。不像市场上的有些酒,味道平平无奇,价格却贵得离谱,只因包装繁琐精美。要我说啊,酒的精髓在于味道和功效,而非包装及价格,只看重价格而忽视了原本最应该注重的味道,便是本末倒置了。”郁且狂笑嘻嘻地对朱砂说道:“就像这人,有的长得沉鱼落雁、貌似潘安,有的平庸无奇甚至丑陋不堪,然而偏就有人徒有其表,有人则貌丑心善。所以啊,看人如选酒,不能只看外表,更要注重内在。”
听了郁且狂的话后,徐云怡不由得赞同地点了点头。她发现郁且狂虽然行为荒诞,说的话却值得反复回味与品读。
“酿制米酒的主要原料是江米,故而也叫江米酒。它虽貌不惊人,但甘甜芳醇,有暖胃活血、滋阴补肾之效,”从郁且狂的话中回过神来后,徐云怡即向众人解释道:“且它易于酿造、价格便宜,在乡下农家最为常见。当其它好酒高高在上、不屑走进贫苦之家时,它却能为穷人带去一丝甜蜜与欢乐,这样的品质着实难能可贵。”
“的确!农家常选在腊月里酿米酒,通常都是自酿自饮。”郁且狂接过了徐云怡的话:“正如姑娘所言,米酒在乡下极为常见,是农家的待客佳品。世人大多嫌贫爱富,若米酒是人,倒是浊世里的一股清流了。”
看到徐云怡点了点头后,郁且狂又笑道:“乐界有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说,阳春白雪是春秋时楚国歌名,难度极高,所能和唱之人极少;与之相对应的则是下里巴人,是战国时楚国民间流行的歌儿,通俗易懂。如果说先前的花酒、果酒、药酒、松酒和黄酒是阳春白雪,那米酒便是下里巴人了。”
朱砂露出一个嫌弃的神情,撇着嘴答道:“阳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罢,米酒就是米酒,登不得不雅之堂。”
“非也!”郁且狂立即答道:“虽说登不得大雅之堂,但平凡之物也有平凡之物独一无二的作用,有时千金之物也无法替代。”
说完他又不依不饶地问徐云怡:“徐姑娘说是吗?”
“正是!”徐云怡看了一眼天边的圆月,缓缓说道:“对于平民百姓而言,阳春白雪是他们难以接触的高雅难懂之音,环境决定他们的品味只能是下里巴人。若阳春白雪者因此觉得高人一等,我定嗤之以鼻。米酒虽似下里巴人,却能为劳苦大众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这才是最难能可贵的!”
郁且狂的话本已经让朱砂难以理解,此刻听了徐云怡的话后,她更是觉得云里雾里,便忍不住抱怨道:“小姐,你又在故弄玄虚了!”
徐云怡淡淡一笑,答道:“在寻常农家眼里,花酒、果酒毕竟华而不实,远不如米酒有用。”
朱砂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道:“不就是司空见惯的米酒嘛,能有什么用?”
徐云怡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语气也十分严肃:“你身处富贵,自然很难对底层百姓感同身受。对艰难为生的劳苦大众而言,吃饱穿暖、无病无灾已是天大的奢侈,岂能像我们这样锦衣玉食、宝马雕车?他们在劳累一天后借米酒消乏解困,逢年过节用米酒招待亲朋,朴实无华的米酒无疑是对他们黯淡生活的一丝慰藉。况且它还有补气养血、化瘀祛寒之效,贫穷人家没条件给产妇太多补品,便变着花样把它做成米酒汤圆、米酒甜鸡蛋等吃食,好帮助产妇恢复身体。”
听了徐云怡的话后,郁且狂不禁长长地叹了几口气,怆然而言:“穷人艰难度日,富人挥金如土,古往今来一直如此。不论历史如何兴亡盛衰,受苦受难的永远都是百姓,从未改变!”
徐云怡眉头紧锁,神情愈加凝重。许久之后,她才故作轻松道:“滔滔不绝大半夜,我已说了三十多种酒,合相公意者有花酒六:玫瑰酒、樱花酒、桃花酒、桂花酒、菊花酒、梅花酒;果酒五:青梅酒、葡萄酒、桑葚酒、荔枝酒、石榴酒;药酒四:八仙酒、补心酒、百岁酒、红颜酒;松酒三:松根酒、松节酒、松花酒;黄酒二:状元红、女儿红;米酒一:江米酒。世上美酒虽多,懂酒者缺少。好酒入俗口,未免暴殄天物。好在相公爱酒懂酒,不至于亵渎了这些佳酿。”
她显然不愿再谈苍生疾苦,故而有意换了个话题。
“郁某孤陋寡闻,竟不知世上还有这么多好酒。枉我自称酒痴,今夜才知这二十多年的酒都白喝了!”郁且狂也很配合地跳过了那个话题。然而就在这时,他却突然话锋一转,脸上霎时升起一阵杀气:“话虽如此,在下也不能让姑娘活过今晚!”
他阴冷的声音听得人脊背发凉,脸上的杀气更是让人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