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咬金公子，这世间黑白分明的事本就极少，黑白之外，端看你所思所想了。此处晚间风硬得很，早些下来吧。”

之后几日，程咬金果真再没有去过山顶，只按部就班地养伤练功，空闲了便去帮山里村民做些杂活儿。这一整座山都受到怀安的庇护，邪魔不犯，民风淳朴，程咬金待人友善又聪敏热心，再加上天生一副颇有灵气的皮囊，倒是很快博得了周围人的好感。

怀安道程咬金既然无法隐藏行迹，便最好不要离开他能控制的范围，一切都等李世民来了再议，毕竟万一出去又是连环追杀，这样的好运气未必会有第二次。程咬金知道自己的处境，所以也十分听话地留了下来。

他被怀安救下之后半月有余，李世民终于在一片暮色中落在了地面。

李世民这一次没像以往那般以身化剑风驰电掣而过，而是踏了把极宽大厚重的长剑乘风而来。此番见面，于程咬金而言已然是生死关之后，那份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在这一刻才带着他一颗飘忽不定的心落到实处。

“你可知道是何人追杀你？”被李世民这般问着，程咬金摇头只作不知，眼神却不自觉飘了去，半晌补了一句：“徒儿只知道都是有了些道行的精怪。”

“事关重大，你需仔细思量混战之中可有蛛丝马迹。”李世民顿了顿，继续说道，“若实在想不起来便罢了，药已配成，可将你身上异于常人的气息尽数掩去，日后行走想来也无大碍，待那些人再露行迹再细细查找便是。”

程咬金一惊，睁大了眼睛看着李世民。药配成了？

李世民抬手，一个青玉小瓶在灯火映照中泛着莹润的光。

“前辈。”李世民站在沉沉夜色中，远远望着渐渐陷入沉寂的村庄，怀安在后面轻轻唤了他一声，却并没有走近。他这才如梦初醒，回身与怀安彼此见礼。

“不告而来，还未及言谢，此番多谢你及时援手。”

“前辈何须如此，在下不过认出了那把剑与所用的剑招，举手之劳而已。”怀安微笑着答道。

“举手之劳，亦是救人于水火。若诸事顺利，明日我二人便该离去，不在此处多加叨扰了。”

怀安这一次却正了神色，惯常的笑容都凝了起来：“前辈，在下这两日本应去后山查视，今日特意回转并非只为寒暄，而是另有要事。”

李世民闻言，目光定在了他身上，方才那一线温和也迅速敛去，默然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前辈知道，我虽只是仙骨有损的妖仙，却对这山峦之中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有些在群妖中流传的消息我也能知晓一二。或许我可以回答当日参与追杀的精怪来自何方，又所为何事。”

程咬金走在一片极美的花林中，目之所及尽是花团锦簇，落英缤纷，空中浮动的淡香仿佛要渗到人的骨子里。就连他的脚下，都铺着厚厚一层各色花瓣，绵软得让他每一步都如行云端。

他伸手想拉下一条花枝，手指才触及花瓣便见那花瓣迅速化成了血一般的液体顺着他的手指流淌下来。他吓了一跳慌忙后退，却见一整棵树上的鲜花从那一条花枝开始融化，转瞬之间满目繁花都变成了顺着粗糙枝干淌下的血水。

他向四周看去，只这短短一瞬，那些争奇斗艳的花儿都已经荡然无存，光秃秃的树枝上染了血色，仿佛沾了鲜血的鬼爪狰狞地舒展着指骨。他再向下看，更是吸了一口凉气，他踩过的地方留下的不是脚印，而是一汪一汪的血红。花瓣沾了血，越发显出一种诡异的艳丽与颓靡。

“你该回来了……”

“别想走……”

阴恻恻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疯狂地钻进程咬金的耳朵，他捂着耳朵连连后退，忽地不知踩到了什么仰面摔了下去，天旋地转间他惊叫一声，却发现自己好端端地坐在风韶山小院中他的床上。

屋里很安静，只有外面树叶簌簌的抖动声，他坐着，还能感觉到心脏在一下一下敲击着胸膛，几乎要带着他整个人跟随心跳的节奏颤抖。

是噩梦啊。他起身，甩了甩头，把那股昏沉劲儿甩掉了些许，又倒了杯冷茶一口气喝了，才定下神推门而出。

院中一如往常地静，有树叶落在石桌上，一只雀儿落下来歪着头晒太阳。程咬金看到树荫下的红色身影，叫了声长孙无言姐就走了过去，走近了才发现长孙无言垂头靠坐在树下一动不动。他又唤了两声仍然没有回应，便试探性地去拍长孙无言的手臂，没想到这一拍就像打碎了一块美丽琉璃，长孙无言的身影迅速虚化淡去，不多时便化为两把光华黯淡的红色宝剑重重歪倒在地上，撞击声沉重又刺耳。

“公子！”程咬金愣了片刻，捧起双剑就奔了李世民的房间去，匆匆忙忙也没顾得上什么礼数，一进门果见白发仙人在合目修炼。他松了口气，把前因后果急急地说了一遍，剑出了问题，有公子在总是能解决的。

可在他等了半晌不见李世民答复，屋里静得只剩下他的呼吸声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开始蔓延，甚至于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公子？”他把双剑放在一边，极慢地伸手去碰那蓝白道袍。

只是轻轻一触，端坐的剑仙便像没有重量一般向后倒去，程咬金抢上一步去接，触手是冰一样的冷意，即便隔着层层衣料也一直渗到他的血肉里。

“公子！公子！”他喊着，直到一阵风把沾血的花瓣吹到他的眼前，他才惊疑不定地抬起头，发现四周早已不是风韶山的景色，而是又变成了那副百花地狱的模样。猖狂尖锐的笑声将他牢牢包围，他咬着牙恨声道：“你们怎么不来抓我，又与他们有什么相干！”

“哦？你可看好了是谁动的手。”娇媚得发腻的声音直直往程咬金脑海里灌，他一低头便看到自己手中握着染血的无劫剑，而靠着他手臂的李世民心口有一处致命的剑伤，半个身子几乎被血浸透，几缕白发胡乱粘在被血迹掩去了原本颜色的衣服上。

程咬金手一松，无劫剑重重落在了满地残花上，“你看，他们明明是因你而死。”一个声音贴着他的耳朵说道。

“一意孤行，逃避天命，屠戮同胞，累及无辜！”高亢的声音此起彼伏，如同恶毒的诅咒一般在他耳边缭绕不去。猛地，一阵清凉兜头而下，程咬金只觉身下一空，层层落花变成了流水，眨眼间就把他吞没。他无处着力，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沉，水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就连水面外的亮光都变得模糊而遥远，他深溺其中，下意识挣扎时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直到周围再也见不到一丝光线，一层朦胧的白光才从他周身亮起，一股力道托着他开始不断上浮。

天穹幽深，星河浩渺。

程咬金躺在水面上，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这个与方才完全不同的世界。满天星斗倒映在水中，随着他的动作碎成粼粼波光，他能够感觉到身下水面的细微波动，却能够稳稳地站在水面并不下沉。他的身上洁净干爽，仿佛那些粘稠的血液只是他的幻觉，他也从来没有在深不见底的水中沉浮过。

他低头看向水的深处，隐隐约约还能看见扭曲的枝杈，张牙舞爪又沉默地窥视着他。水面上有晶莹剔透的高大树木，密密匝匝的叶子宛如由细碎星光凝聚成，闪烁着清亮的微光。

他试探性地往前踏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