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述开始认真地翻看起那些尸体来。
如今天气渐热,义庄虽阴凉,但尸体也在这儿存放了约摸半月,早就腐臭了,芩九坐在门口的门槛上,还在不住地扇鼻子。
白述往门口看了一眼,道:
“小九,去街上买点干粮,买完就回客栈吧。”
“嗯?你不需要我帮忙了吗?”
“你已经帮完了,去吧。”
“那我走了?”
白述一笑,点点头:
“去吧,别跑太远。”
芩九开心地差点原地打个滚。
太好了,总算不用忍受这味儿了。
此时以近黄昏,可是街上仍是行人依旧络绎不绝:有挑担赶路的,有驾牛车送货的,有扇着扇子吟诗的,有驻足欣赏汴河风景的。以高大的城楼为中央,两边的屋宇星罗棋布,有茶坊、酒肆、脚店、肉铺、庙宇,好不热闹。
芩九流连其中,冷不丁被谁撞了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传来。
他将头低得很低,所以一时间看不清他的面容,待芩九说“没关系”时,他才缓缓抬起头来。
所谓声如其人,倒也真是如此。来者是一名二十五六的青年男子,书生打扮,着一身布衣,身后背着药筐,长得和和气气的,双目朗日月,二眉聚风云,目光所及之处尽显温柔和煦之色。若是按当地的审美标准来看,应该算个美男。
芩九诧异:这人好像在哪见过....
那男子一笑,道:“没事就好。”
他往前走了几步,芩九注意到他的右脚似乎有所不便,走起路来微微有点跛。
他是个瘸子啊....
芩九喊住他:“等等!请问你叫什么名字?要去哪里?我送你去吧。”
“在下林修远,是顺安堂的抓药师。我要去义庄,听说有位大人需要一个人验尸,老伯就来找我帮忙了。那种地方,还是不劳烦姑娘去了。”
男子依旧是笑眯眯的。未等芩九回应,他便走了。
“林修远......”
义庄。
林修远低低地垂着头,鞠礼道:
“大人,在下林修远,顺安堂的抓药师,是老伯叫我过来的。”
白述点头,道:“开始吧。”
“好的。”
林修远从袖口解下一只羊皮卷,羊皮卷中列了十余支砭镰和粗细不一的银针。
白述微微挑眉,道:“一个抓药师,随身带这些?”
“哦,我上山采药时常遇到伤患,随身带这些也方便施救,医者父母心嘛。”林修远笑笑,手持砭镰,开始动手解剖眼前的尸体。
约摸两炷香后,他抬头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对白述说道:
“一共九名死者,七名男子,两名女子,四名各被剜去了舌头,四肢,鼻子 眼睛,因肢体残缺失血过多而死,两名女子被烧伤烫伤,肺部均残有灰尘或积水,还有一名.....应是自刎而死。”
白述心想:将人活活烧死烫死,这凶手,好歹毒的心。
“死法可有相同之处?”
“哦,那四名死者,他们肢体断口处的伤痕并不齐整,应是被类似于小刀或钝器切割开的,由此判断,凶手的力气不大,不是习武之人,而且极有可能是名女子。”
“除此之外呢?”
“这....恕小的眼拙,看不出别的来了。”
白述点点头,示意他可以走了。
林修远退出去两步,忽然又回过头来,问道:“大人,那名自杀的小兄弟是我顺安堂的药师,也是小的的至交好友,我能否将他的尸首带回去,好让他尽快下葬。”
白述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不置可否,是赤裸裸的拒绝。
林修远也并不执拗,本来他也就是试探性地一问,并没有想过白述会答应,所以驻足几秒后,也就离去了。
林修远走后,白述绕着那名自刎的死者转了许久。
脖子上伤口的痕迹,应是砭镰类的小刀所留下的。
砭镰......
白述回想起彩衣楼老板的话来。
“他多处形迹可疑,但就在出事儿之前,他的腿给伤着了,看到凶手的人又说,凶手是个腿脚正常的普通人....”
其他人皆是他杀,为何却有一名死者是自杀?还如此凑巧是顺安堂的人。既然不是无人认领的死者,林修远为何不在头几日前来认领,偏偏要半月之后?这少年又是经历了什么,要自杀呢?
此案,疑点重重。
待白述回到客栈的时候,芩九正趴在柜台边跟客栈的老板娘在聊天,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和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聊起八卦来就像两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那样滔滔不绝。
白述笑了笑,心想:
她这张嘴巴,还真是一刻都闲不住。
他唤了一声:“小九。”
“小白?你回来了?正好,快去吃饭吧。老板娘做了一大桌子好吃的,就等你回来了。”
芩九听见白述喊她,一蹦就蹦到了他身边,拉着他在饭桌边坐下。
“你和老板娘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就说,咱俩是来云州游玩的,顺便呀我也打听了点事儿。老板娘的消息还是很灵通的。”
“哦?说来听听。”
“嗯....就好比说,一年半之前,云州云城有一大户人家,一夜之间惨遭了灭门:
云城人有个习惯,哪家有了初生婴儿,必须要抱去给占卜师算上一卦,以测吉凶。那位家主岳氏,便是这云城中赫赫有名的占卜师,但就在一年半前六月初六的晚上,岳府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死法跟这次的案子不径相同,也是被剜眼的剜眼,挖舌的挖舌。街坊邻里都觉得这岳氏被人灭门定是江湖恩怨所为,不少人因受岳家占卜的恩惠,都站出来请求县衙为岳家讨个公道。
但当时有位大人物接手此案,因在场有食人鹫的尸体和爪痕,就以意外为由结案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近段时间云城一下子又死了这么多人,大家都心想,许是那岳氏遭遇横祸心中不平,来寻人复仇了。
而那个大人物,就是那个花去鹤.....”
“哟哟哟,小两口这在聊些什么呢?”老板娘端着三两个菜嚷嚷着凑进来。
芩九道:“没有呢老板娘,我们就随便聊聊。”
“你这姑娘,越看越水灵,我瞧着欢喜极了,你等着啊,老板娘送你个好东西.....看!”
竟一只赤冠金羽的大公鸡,还是活的。
“这鸡啊,可是老板娘我独家喂养的,肉质鲜美,一口咬下去那个油啊....送你啦。”
芩九毕竟是个狐狸成精的,忍不住吞口水,从老板娘手中接过鸡,道:
“谢谢老板娘!小白你看,老板娘送的这大公......”
芩九回头一看,方才还坐在对面喝茶的白述一下子没了去向,四处找找,才在客栈的门口瞧见了一个颤巍巍的脑袋。
“小白你怎么了?”芩九提着鸡边走边问。
谁知白述手紧紧扒着门框,几乎失声地叫道:
“别过来!”
怎么回事?白述可从来不会这么失态。
芩九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大公鸡,憋笑着问道:
“小白,你该不会是....怕鸡,吧。”
白述张口想要辩驳什么,又一下子焉下去,忍辱负重般地一点头。
“噗,哈哈哈哈哈哈,白述,你,你居然怕鸡?哈哈哈哈哈哈,百姓都怎么说你来着?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吹得跟神仙似的人物,居然怕一只小小的鸡?”
“我不是怕鸡!”白述反驳道,“我只是怕嘴尖的动物.....”
芩九笑得更狂了:“哈哈哈难怪,难怪你要让羌狄亲自去送信,原来你连鸽子都怕,还找借口说羌狄跑得比鸽子还快,笑死我了......”
白述的脸气得微微有些红了,他一下子扑过去,捂住芩九的嘴,怒不可遏地低吼道:“不准笑!”
“好好好,我不笑了我不笑了,哈哈哈哈哈......”
良久.....
芩九看着坐在角落里一言不发地白述,悄悄挪过去拉拉他的衣袖,问道:
“还生气呢?我这不不笑了嘛,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谅我吧?”
白述看了芩九一眼,默默地挪挪屁股,背朝着她。
“喂,白述你也太小气了吧.....我错了还不行吗?我保证,我以后,绝对再也不拿鸡来吓唬你了,哦,也不会再笑话你了。要是我再这样做,随便你怎么罚我,这样行不行?”
白述微微回过头来,一挑眉,问道:“当真?”
“当真!比真金白银还真!我都可以立个字据以表心意的。”
“哦。”
白述从桌案上拿了纸笔,往芩九面前一丢,道:“写吧。”
不会吧,我只是说着玩玩的,他怎么还这么较真?
在白述的威逼利诱下,芩九被迫认真地在那份字据上按了手印。
白述将字据拿在手里,满意地点点头,道:“吃饭吧。”
方才在大堂,白述觉得自己丢了颜面,说什么都要回房里去吃。
红红绿绿七八个菜,都是芩九手脚并用一起搬上来的,如今铺了满满一桌子。
在要面子这方面,白述活脱脱地是遗传了白相之,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哎哎,白述,你有酒吗?”
白述想了想,将放在一旁的一只小葫芦递给芩九。
芩九喝了一口,下一秒便吐了出来:
“白述,你这是酒吗?分明是水嘛。”
“淡酒。”
“那也不至于淡成这样吧。你等着,让你见识一下什么叫好酒。”
芩九走到门口去朝楼下喊了一嗓子:
“老板娘,把你这儿最好的酒送来!”
芩九喊话的时候,楼下有不少酒客都对芩九嗤之以鼻:云州云城,崇尚女子低声细语,男子温文儒雅,都是些雅客,万万看不惯芩九这样操着嗓子大喊大叫的粗俗之人。
他们原本还想议论几句,却被芩九身后那张阴沉地如阎王爷降世一般的冰山脸吓得把话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