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枝头的梅花，渐渐凋谢。陆霜的身体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

　　陆燮坐在她的床边，看着已经干瘦得脱了人形的陆霜，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江南陆家二房嫡女陆霜，也曾惊艳过许多人的时光。即使如此重病，还依稀可怀想当年的清丽柔婉。

　　“霜妹，你既有医仙之名，为何要把自己折磨成这般模样？”

　　“医者，不自医。”

　　她没有多少气力说话，字字句句说得艰难。

　　陆燮制止她道：“我不引你说话了。你留着些力气对季琮说吧。”

　　看着她忽的冷下来的眼神，陆燮硬着头皮继续说道：“我一到梅花庵就将你的情况飞鸽传书传到了宫里。前几天接到了传信，他已经启程亲自过来接你。算一算这两日也该到了。”

　　见陆霜闭上眼睛，陆燮知道她不想再听。可有些话，他又不得不说。

　　“霜妹，即使是死，你也不能忘了自己是陆家女。在你不顾一切为亭儿报仇之后，之所以能平安的离开做你的逍遥医仙，是因为季琮和陆家为你挡下了所有的刀剑。陆家现在正是关键时候，我们需要一个皇后。”

　　哪怕只是一个名分。

　　那么多年在周季琮耳濡目染，她早已不是那个只关心琴棋书画的官宦之女。

　　“我明白。你放心，皇后一定是陆家女。”

　　陆燮握拳，快步离开了这个房间。

　　他不是不心疼她的苦，只是她的苦和整个陆家的兴衰比起来，太微不足道。身为陆家现任宗主，他也身不由己。

　　书楼里，胡子拉杂的石乔正在翻阅医书。

　　他已经很久没有笑了。他觉得自己恐怕已经忘记了怎么笑。

　　他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其他时间都一心扑在医书堆里，试图找到可以医治师父陆霜的奇方。

　　影离见他状似疯魔，怕他先一步把自己搞垮，劝他道，“没有用的，她这是心病，沉疴已久，如今更是一心求死，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

　　他抬起腥红的眼，“那我们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去死吗？”

　　影离漠然道：“人总是会死的。如果生不如死，死又何惧？”

　　忽然她耳廓一动，附身听地，离梅花庵一里地外，来了一队人马。

　　这时陆燮的心腹随从悄无声息的出现，他禀告道：“主公特遣属下前来告知，有贵客将至。”

　　能让江南陆家家主称之为贵客的人，还真不多。

　　影离带着石乔守在陆霜房门外，透过大开的院门，看到陆燮盛装以待，她的心直往下沉。

　　待马蹄声停在院外，果不其然，她听到了那个让她忍不住想要拔刀而起的声音。

　　“霜儿呢？”

　　周季琮。

　　一身玄色劲装的周季琮刚跨入院门，首先看到的就是一手放在剑柄上的老熟人。

　　“阿离。”

　　清润如玉的声音里难掩久别重逢的怅然。

　　石乔愣愣的看着走在前面的那个男人，穷尽言语，都无法形容初见他容颜那一刹那的震撼。

　　他在自己为数不多的墨水里终于搜刮到了一些勉强可用的词句，出自亚圣孟夫子。

　　“至于子都，天下莫不知其姣也。不知子都之姣者，无目者也。”

　　他读到这句的时候，想象不出子都那种惊动一代圣贤的容貌是何等瑰丽，今日见了他，方知圣人诚不欺我。

　　不过显然周季琮的绝世姿容并没有影响到影离。

　　“我说过很多次了，我不允许你这样叫我，因为你没有这个资格——”

　　话未落，身已动，影离一剑如虹，闪电般朝周季琮飞去。

　　石乔“啊——”的一声，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在担心影离还是在担心周季琮。

　　风驰电掣间，影离以剑抵地，回到原地。

　　她被人一剑拦了下来。

　　石乔把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想要极力看清楚能够一招击退影离的人到底是什么怪物。

　　影藏，公认的天才武者。

　　然而影离并没有胆怯，即使明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即便是血溅当场，她也不惧。

　　人总是会死的。身为一个影子，死于护主，死得其所。

　　这时，陆霜虚弱的声音从房里传了出来。

　　“阿离，让他进来吧。”

　　他没有想到，一别七年后再见，竟然会是这样的场景。

　　他想象中的再见，应该是在一个明媚的春日，他已天下在握，她也已经放下心中执念。

　　其实放不下也没关系。他早已决定了，就是绑也要将她绑在自己身边。爱也罢，恨也罢。她在就好。

　　可是如今看到眼前这一幕，他心里只求她能活下来。只要她能活，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

　　一切。

　　房间里烧着最好的银丝炭 ，温暖如春，她的手却是那么冰冷。

　　“霜儿，我来接你了。”

　　他成功了，他真的做到了。胤朝已是历史，大荣再续国祚。从此再无人可以左右他的命运，也无人能从他身边夺走他心爱之人。

　　“我已经下诏立你为后，我来接你回宫。我们从此好好过。我保证无人敢欺你，哪怕是我也不行。无明说过，你的病并非是不治之症。只要你能释怀……霜儿？！”

　　见陆霜瞳孔涣散，他对外喊自己一路带来的太医院医令。

　　“让梁以仁进来！”

　　太医院医令梁以仁，一手金针度穴炉火纯青。但到底是年纪大了，一套金针下去，整个人都要虚脱了。

　　陆霜又幽幽的醒了过来。

　　“七哥……”

　　“我在！”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从她口中听到这句叫唤了。此时再听，恍如隔世。

　　“我在。霜儿，不要扔下我……”

　　陆霜几不可闻的谈叹了一口气。

　　女儿陆亭的死于她是致命的打击，于他又何尝好过？道理她都懂，可只要一想到一切都是因他的野心而起，总是意难平。

　　到了最后，终究是免不了算计。

　　“七哥，我的身体我最清楚。若不是有梁家的金针，你我已经是阴阳两隔了。趁着我还有力气，我们好好道个别。”

　　周季琮看向梁以仁，对方微微点头。他的心脏就像是被无形巨手捏住，越攥越紧。以至于难以呼吸。

　　她的嘴角艰难的漾出一丝微笑，“我现在的样子，是不是很丑？”

　　他木然的摇头，“我的霜儿永远是天地间最美的女子。”

　　“你又哄我……”

　　周季琮用颤抖的手抚上她瘦削的面容，心如刀绞。

　　“我从未骗过你，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承诺都是真的。此生只爱你是真的，只有你一个也是真的……”

　　陆霜不知道是不是该信他的话，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林娇蕊的身孕又是怎么回事？

　　罢了，他们之间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再计较真真假假还有什么意义？

　　“无妨，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那些悲欢离合，爱恨情仇，都将随着她生命的终止而停摆。

　　“我刚才所说是真是假，对你而言，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是吗？”

　　他似在喃喃自语，又似是在向她求一个答案。陆霜摸索着握住他的手，他小心翼翼反手回握着，生怕多使一分力弄疼了她。

　　“人死如灯灭，可是活着的人还要活着。我求你再答应我最后一件事。”

　　“你说。”

　　“你的皇后必须是陆家女。”

　　既然借着陆家的势夺得天下，还一些也是应该的。

　　周季琮心知肚明，这必然是陆燮的意思。不过既然从她的口中说了出来，那他一定满足。

　　“我答应你。”把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那么细，那么凉。攥着他心脏的巨手又收紧了几分，眼里几乎要渗出血泪来。

　　“霜儿，我答应你的，我都会做到，你答应我的呢？”

　　她答应过他什么？

　　她的记忆模模糊糊，眼前的人影也飘飘忽忽……

　　梁以仁手中金针刺入她的百会穴，剧痛袭来，陆霜忽然想起来了。

　　她想起他们的新婚之夜，他许她一生相守，此情不渝；她许他不离不弃，共赴白头。如今看来，彼此都没有做到。她自嘲一笑，也不知，是他负了她，还是她负了他。世事无常，也许皆非彼此的良人吧。

　　但愿，来世不相见。相见不相知，相知不相爱。

　　“霜儿……霜儿你醒醒！不要扔下我——”

　　门外守着的人都冲了进来。

　　陆霜最后看了他们一眼，大哥，阿离，还有她的徒弟小柱。最后，目光落到周季琮身上。

　　她多希望，他能永远是陆玄。那个言笑晏晏的翩翩少年郎。

　　陆霜在众人悲痛的目光中缓缓闭上了眼睛。

　　此生随短，但人生百味都已尝过，也不算白来了这世间一遭。

　　梁以仁一探鼻息，“娘娘已薨，望陛下节哀。”

　　一抬眼，看到周季琮满脸血泪，顿时一阵心惊肉跳，“陛下——”

　　周季琮抱着陆霜冰冷僵硬的尸首良久，下令道：“将后冠后服，皇后玉牒取来。”

　　陆燮见状，生怕他出个什么好歹，跪下劝谏道：“微臣恳请陛下速速回京！霜妹……皇后娘娘的遗体微臣定妥善运回京城，入葬皇陵”。

　　他指的皇陵是大荣周氏的皇陵。

　　“不，我不会再离开她……”

　　他总是一次次的让她等，让她忍耐。等他回过头来，她早已不在原地。

　　“至少这一次，我要陪着她。”

　　这时自庭院中传来一声清啸。

　　“我来晚了。”

　　影藏睁眼看着这位不知何时出现在院中的灰衣老尼，吓出一身冷汗。

　　这是一位武功深不可测的前辈！

　　“无明师父。”影离哽咽道：“她走了。”

　　“我去看看她。”

　　见到周季琮，无明道：“我在这梅花庵里备了一个寒玉棺。”

　　周季琮猩红的双眸盛满血泪，深深浅浅的泪迹在他如玉的脸上布满痕迹。宛若修罗。

　　“你说过，她与我三生石上缘未断。你骗我。你竟敢骗我。”

　　无明看着陆霜平静的遗容，轻声道：“我没有骗你，你与她，尚有一世情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