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该起了。”
侍女春华、秋实撩开床帐，夏晴和冬暖分别捧着服饰和洗漱用品立在床边。
陆霜幽幽醒转，半起身环视四周，这是自己做女儿时的闺房。
“小姐，小姐？时候不早了，夫人都已经问起了。”
陆霜回过神来，歉意的笑了笑，掀被起身，由着四个大丫鬟近身，为她梳洗打扮。
陆霜疑惑，自己不是已经油尽灯枯，一命呜呼了吗？
难不成临死前回光返照，剩下的那点阳气都用来做梦了？
看着她们从托盘上展开一件丁香色对襟袄裙，外加一件同色系大袖褙子，褙子上绣着一树清俊的梅花。
这套衣服……她记得是母亲专门为她十二岁生辰订制的。她生在十二月，正是梅花盛开的时候。
之所以对这套衣服印象深刻，是因为在她十二岁生辰这天，曾不小心中坠入花园里的小湖中，这套衣服吸水吃重，两个仆妇都捞不上来，最后还是周季琮聪明，用游船的绳索把她套住这才拉上岸。
冬日里的湖水冰冷入骨，因着那次坠湖，她将养了好久。后来更是因为那次意外坠湖，世家之间传言她以后将子嗣艰难，使她的婚事也变得一波三折，让母亲文氏心力交瘁。
自己那次到底是怎么坠湖的？这么重要的事，自己的记忆怎么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了……
“小姐，还有这件披风，是七公子亲自送来的。”
春华和秋实将托盘上的披风展开，是一件镶着柔软纯白兔毛的火狐披风。
“见微说，做这件披风的皮子，是七公子亲自去万宝楼挑的。还开玩笑说，若是七公子会针线，都恨不得亲自缝好送来呢。”
侍女们纷纷窃笑。屋子里的气氛竟有些暧昧起来。
陆霜看着眼前情形，也微微笑了起来。
七公子就是周季琮，他那时候，还是陆玄，她名义上的兄长。
两人自小一块长大，住的院子又隔得不远，感情是比和其他兄弟姐妹来得亲厚些。每年她的生辰，他都会精心准备给她的生辰礼物。倒是她，送的礼物不是吃的，就是玩的，基本上留存价值等同于无。每当有人质疑她的礼物，她都振振有词，“礼轻情意重，何况这些礼物都是我亲手所做。七哥都可喜欢了。你说是吧，七哥？”
他总是笑着附和。那笑容太好看，而她总是会看呆……
很多人都说她这是恃宠而骄，现在想想，无论换作谁，若是被陆玄那样的人时时捧在手心，都会难免骄傲。
陆玄比她大两岁，十三四岁的他相貌已经长开，那副后来一直被人称颂的好相貌，如今在锡城也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眉目无一处不成画，气质更是华贵而俊雅，锡城望山书院的山长顾行舟乃是当代大儒，见了他之后，赞他’皎皎如皓月当空，见之而忘俗。此子堪称锡城之明珠。”
于是陆玄从此多了个锡城明珠的美名。
因着顾大儒这句赞美，他的名气从锡城迅速扩散到了江南六路，现在的陆七公子不知是多少豆蔻少女的梦中人。这样一位贵公子，被府中丫鬟时时挂在嘴边，一点儿也不奇怪。
她摸着披在身上的暖和披风，做工精致，手感极佳。不由得在心中感叹，如果是梦，那这一次的场景真的是比任何一次都来得真实。
这时房门外又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小姐可起了？”
“禀嬷嬷，小姐已经起了。”
不一会儿陆霜的闺房里出现了一位身穿黛蓝色棉袍，同色系夹棉褙子的中年妇人，正是陆霜的近身嬷嬷黄氏。
陆霜猛地站起，动作之大吓了房里所有人一跳。
黄嬷嬷？
她怎么会出现？按理说不应该啊。
自从使用南柯一梦助眠，她其实都能清醒的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还能够选择自己的梦境的内容，因而每次做梦都只会是自己想见的人，和一些美好的、难以忘怀场景。后期虽然力不从心，不想见的场景和人也会出现，但黄嬷嬷是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虽然她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可正是由于她的私心，才让那些人有机可乘，从而导致了爱女的惨死。她是陆霜在为女儿报仇时所列的名单上的十八个人之一。只不过有一点不同，黄嬷嬷是畏罪自尽。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自己的梦里出现。
陆霜拍了一巴掌自己的脑袋，这死前最后一梦，真是什么都跑出来了。
她打自己脑袋那一下，更是让众人噤若寒蝉。
小姐这是疯了吗？！
黄氏惊愕道：“小姐为何忽然有如此怪异的行为？可是身子有什么不舒服？”
见陆霜神情恍惚，她又是担心又是焦急道：“这到底是怎么了，晚上没有休息好？看着就不精神。”
继而神情一凛，问责几个大丫鬟：“昨晚是谁守的夜？”
春华站了出来，“昨晚是奴婢守夜，与往日并无不同。小姐，你昨晚可是梦魇了？”
陆霜不以为然的答道：“对，做了个长梦，有些困倦。”
找到了她反常的原因，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幸好不是由于她们的疏忽，不然夫人定不会轻饶了她们。
黄嬷嬷苦口婆心道，“今天是小姐您的生辰，好多家的夫人小姐们都会过来，您可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不然夫人可又要给您加功课了。”
陆霜挑眉，反正是在梦里，随便加。
因今日是她的生辰，每年这一日都会和父母共进早饭。妆点妥当后，在四名贴身侍女的陪同下，来到父母的院子不易居。
父亲陆九龄、母亲文氏已经端坐在堂。
花厅里上等的银丝炭烧得旺，穿得太厚的陆霜一进屋就觉得热，于是解下披风。向父母行礼问安后，陆霜入座，眼观鼻鼻观心，静静的等候开饭。
见鬼了，竟然真的有饥饿的感觉……
陆霜深吸一口气，尽力将自己的注意力从饥肠辘辘的五脏庙转向父母。
陆九龄年近不惑，身形挺拔，五官清隽。两鬓和髭须都修剪得很齐整，看起来颇具仙风道骨。因他信奉老庄，所以日常的言行衣着都喜欢往道家风范上靠。
文氏与陆九龄同岁，由于生育时留下的病症和长年操持内院，岁月在她的脸上还是留下了许多痕迹。不过占身形匀称、肤色白净的便宜，让人初见时易产生惊艳之感。眉目间的清冷神色和一抹似有似无的轻愁，让人忍不住想要去探寻，去了解。
她知道母亲喜静，可身为陆家宗妇，迎来送往，交际应酬，外院委派，内院琐事……很多事都避无可避，一整日也难得有闲下来的时候。特别是年节，更是一刻也不得闲。
她心疼母亲整日操劳，所以十二岁生辰一过，就开始帮着她处理二房的庶务。
文氏看到女儿一身装扮，秀丽文雅，通身的气派尽显世家嫡女风范，于是满意的点了点头。
“你今日的披风不错，怎没见你穿过？今年新置的？”
黄嬷嬷代为回话道：“那件披风是七公子昨天亲自送到悠然居的。”
对于黄嬷嬷的代为回话，文氏心里不满她的僭越，面上不动声色的对女儿道，
“这披风你穿着好看，不过更难得的是你七哥的心意。可要记得好好谢谢他。这不，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陆霜的同胞兄长，陆四公子陆斓和陆玄相携而至。
他们进到室内，感觉原本有些昏暗的花厅都亮了起来。
“孩儿给父亲、母亲请安。”
陆九龄朗声笑道，“就等你们俩了，快快入座用饭。”
陆斓已经十六岁，五官俊朗，因为好习武，身形比较壮实，肤色也是健康的蜜色，坐在肤色如玉的陆玄身边也没被他的容貌压下去。
见妹妹自打他进屋，就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却看也不看坐在自己身边的七弟陆玄一眼，心里觉得稀奇。要知道他这个妹妹平日里可是三句不离陆玄的。于是揶揄道：
“霜儿怎么这么看着我？可是忽然发现四哥比你的七哥更俊？”
陆霜想笑，无奈泪水却争先从眼睛里流了出来，当下就把在座的所有人都吓到了。
“哎……好端端的你哭什么？”陆斓手足无措，父母亲也慌忙出言询问，陆玄虽然一言不发，但眼中也难掩焦急。
陆九龄：“乖囡囡，谁给你气受了，说出来爹为你做主。”
文氏：“你们是怎么伺候小姐的，到底是怎么了？”
黄嬷嬷扑通一声跪下，其他四个悠然居的大丫鬟也通通跪倒在地，连声告罪。
场面一锅粥般乱，陆霜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只是又哭又笑的看着陆斓。
四哥，我想你。
今生兄妹缘分已尽，不知来生可还有幸做你的妹妹？
她擦掉眼泪，自顾自的起身，向花厅外快步走了出去。
“小姐，你去哪儿啊？！”
丫鬟们目瞪口呆的爬起来跟了出去。呆住了的其他人也紧接着跟了上去。
刺骨的寒风刀一般刮在她脸上，这感觉多么真实！
都是梦而已。虽然很真。她安慰自己道。
她此刻不仅有五感五识，连门外的雪花落在手心时的冰冷触感都如此逼真。
之前的梦境，无论她是开心还是痛苦，里面的情景都和她记忆中如出一辙，从不会因为她情绪的变化产生任何改变。每字每句，甚至每一个表情，都是既定的。
不像现在，他们会回应她，会因为她的言行举止做出相应的及时反应。
看着追在她身后的一大群人，她第一次对自己的梦境感到害怕。
太真实了！
犹如南柯一梦的梦境进阶了一般，这些梦由死的变成了活的。
“醒来。”
她对自己说道，“陆霜，醒来。”
这些都是梦啊。此生已了，不要再沉溺在幻像之中——
“霜儿小心！”
陆玄顾不得男女之防，快一步上前，扶住将要跌倒的陆霜。
当她意识到自己是在谁的怀里时，猛地推开了他，见他再次向自己扑来，更是不顾一切的后退，却忘记了栏杆后就是湖。
她失去平衡飞出了栏杆，堪堪抓住她一只手的陆玄和她双双掉进了飘着薄冰的湖水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