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陆家三房比去年都有了不小的变化。

　　陆家大房那里，嫡长子，同时也文字辈里排行老大的陆燮去年通过了朝考，被点为庶吉士。开始了在翰林院为期三年的学习，准备“散馆”大考。因而留在了京城。

　　嫡次子，文字辈里排行第三的陆斐还不敢下场考会试，而是听从父亲的建议，先录个职位做点实事，压一压自己的浮躁之气。修炼人情世故。于是在五城兵马司捐了个文书的差事。从一开始的焦头烂额到现在的如鱼得水，觉得自己长进了不少。

　　大房的庶子，文字辈里排行第二的陆斌，上次会试落了榜，准备下一场再考。

　　二房的陆斓和陆玄也正准备明年八月份的乡试，两人的功课经陆九龄考校，已经到了火候。

　　相比大房和二房的红红火火，三房倒是显得格外平静。

　　陆三老爷陆九成因平日里在扬州办公的时候较多，因而在扬州也布置了一个住处，由妾室黄氏打理着。嫡妻卢氏自然是守在锡城陆家。卢氏膝下无所出，在陆家文字辈里排第六的庶子陆旻就从小养在她名下。母子关系融洽。陆旻也要在明年和陆斓陆玄二人一同去考举人。三人最近正是斗志昂扬的时候，没事就泡在族学里，连往日那些五花八门的逗趣乐子都消停了。

　　黄氏所出的三房庶长子，陆五公子陆斈，上一次乡试上了榜，有了举人功名。但陆九成总觉得他火候不够，没有让他下场考会试。生怕他一不小心就考了个同进士。同进士出身，顶了天也只能做到六品。陆九思宠爱黄氏，因而对自己的庶长子寄予厚望，自然是要小心些。

　　陆家子侄辈七位公子。个个都有功名在身。这在整个文风兴盛的江南六路都是很少见的。进而陆家族学的名声在江南六路也是响当当的。不仅有陆家旁支子弟，时不时还有其他世家的士子前来取经。锡城因为有顾家的望山书院和陆家族学，一时间文风之胜，不输苏杭和金陵。

　　这一年的除夕，锡城巡抚衙门准备了一个烟花盛会。在陆家的牵头下，锡城豪绅有纷纷出资支持。两淮都督府的大都督郭务，通过自己岳父姚公望得知天子有意让陆九思年后入政事堂议政的消息。陆九思今年回乡祭祖，两淮都督府还多拔了不少银钱，特地吩咐锡城巡抚高重云多准备一些梅花样式的烟花。

　　这马屁拍得实在是，好看极了。

　　陆家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洗尘宴后，男女分开，各自在花厅的两处喝茶闲话。

　　陆珠坐在靠近陆霜的位置，用刚刚好让陆霜能听到的声音道：“霜妹妹，听说这几桌菜都是你帮着二婶婶布置的，刚才我母亲还直夸你能干呢。”

　　“谢大伯母夸奖，为母亲分忧，是我们做子女的本分。想来珠姐姐在京城一定也经常在大伯母跟前尽孝。”

　　陆珠一滞，纤长的眉梢一挑，以笑掩饰心里汨汨冒出的不快。

　　简氏哪里会教给她这些，让她练手办几场姐妹茶会已经是开恩了。更别说是在她跟前尽孝，简氏简直恨不得自己和姨娘静静的死在哪个角落里才好。

　　“霜妹妹不仅人变得能干了，也更会说话了呢。想来是和仆役们打的交道多了，学了不少。”

　　文氏坐的不远，听到陆珠的话眉头一皱，这叫什么话？于是开口道，

　　“霜儿，你去大厨房看看，瓜果都备得怎么样了。”

　　还是母亲知道她的心意，陆霜看都没有看陆珠一眼，起身就往门外走去。

　　陆珠见文氏也只顾着和三婶婶卢氏说话，没有理她，只好默默的坐回到简氏身边。

　　简氏半抬着眼，瞟了她一下，便转脸听二儿媳小简氏说话。

　　没有人理她，可陆珠仍甜甜的笑着，时不时的简氏添茶倒水。即使简氏再也没有碰那杯茶，而是让近身丫鬟红菱给她另倒了一杯。

　　陆珠正看到红菱无意中扫过来的那一眼，眼神里的怜悯就像一根刺扎到了她的心里。

　　陆珠虽然是庶女，但陆家这辈也就她、陆钰和陆霜这三个女儿，陆钰以庶女的名义出嫁了。她又是从小养在嫡母名下，也是从小金尊玉贵的养大的。她也极力的想要忘却自己不是陆家真正的嫡女的事实，可她的生母蔡氏的存在每时每刻都在提醒她，她就是从小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庶女。

　　高门大户的嫡妻人选不会是她，前途无量的世家公子也许会看中她的容貌和才情，他们的父母考虑的可不仅仅是这些。她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初到京城时那些嫡女故意说给她听的冷言冷语。

　　——看她那个打扮作派，那里有嫡女的样子。可能是学了她的姨娘……

　　——《四书》都没读完，偏爱卖弄诗词歌赋，哪家的嫡小姐像她这样……

　　——得了吧，她根本就不是嫡出的，不过是记名在嫡母名下，我打听过了，打小是在姨娘跟前长大的……

　　她的庶女出身就是她人生最大的失败和污点。

　　而为她的人生抹上污点的，一个是她的姨娘，另一个就是她的嫡母简氏。可是奇怪的是，她心里最恨的既不是让自己一出世就是庶女的母亲蔡氏，也不是给了她嫡女的名分却不愿意教养自己的简氏，而是同为陆家女的陆霜。

　　她也不太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陆霜的。她既讨厌她，又常常在心里幻想成为她。也许正是这种矛盾心理，在常年累月的反复撕扯纠缠中，慢慢的成了一个死结。

　　看着文氏对陆霜关心至的稀罕样，陆珠顺势对陆霜又是一通夸。最后用期待的语气点睛道：“若是霜妹妹也能去京城就好了，好让京城的闺秀看看霜妹妹是何等的可人。她们都想看看二叔那样的人杰之女是何等的风姿呢。”

　　陆珠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到了京城，就是我的地盘，还不是任我搓扁搓圆……

　　陆霜刚进门就听到陆珠这句话。语气淡淡但用语十分不客气道：“珠姐姐这话就不对了。我陆霜生来又不是为了给别人看的。”

　　只有那倚门卖笑的，才争着抢着给别人看，好得个好价钱。

　　若不是顾念这么多长辈，她后一句话都要吐出来了。

　　如今陆霜算是看明白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哪怕自己不惹她，在她心里，自己的存在就是她心里的刺。现在未必就是想要自己的命，可一旦她遇上什么不痛快，她这种从来不会在自己身上找错处的人，就要找一个人来承载怨恨。

　　毫无疑问，自己在陆珠心里，就是这样的一个存在。

　　看不得别人好，自己不好了就是别人造成的。好像只要这世上没了她陆霜，这个世界就能任她予取予求。

　　文氏看着指挥丫鬟们端来瓜果的陆霜，招手让她到自己身边坐下。淡笑着开口道：

　　“霜儿说得对，人活不过百年，何必去争那些虚名。我们的霜儿也不需要争。”

　　陆珠抿紧唇瓣，垂着眼帘掩饰自己眼中的恨意。

　　见文氏面生不悦，卢氏若有所思的看了陆珠一眼，进而打圆场道：“都说女儿肖母，二嫂的福气霜儿必是少不了的。”

　　一句话哄得文氏眉开眼笑。“那就借你吉言了。”

　　陆九思陆九成都有妾室不说，风花雪月逢场作戏的事也不少。偏文氏最好命，陆九龄身边一直都只有她一人。当年为她连前朝世宗皇帝所赐美人都敢当面拒绝。子女俱为己出。就这一点都胜过了许多人。

　　不仅如此，陆炎曾官至一品，为她挣来过一品诰命；辞官后又有丰厚身家，从不用为银钱操心。文家虽然有清名，可她父亲终老也不过是个老举人，竟然有如此造化怎不羡煞旁人。

　　陆霜心里不由得感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连平日里不声不吭的卢氏都是场面上的厉害角色。她就算两世加起来，都不太确定能不能在她们手里过三招。

　　简氏见卢氏这般小意奉承文氏，心里是有些看不惯的。若说福气，陆家三妯娌，最没福气的当数她这位三弟妹。她膝下无所出，虽然养在名下的陆旻有了出息，可到底不是亲生的；但要说文氏比她还要有福气，她是不服的。

　　她的丈夫是翰林，难说以后不会入阁拜相，也为她挣来个一品诰命。大儿子如今是进士，虽然小儿子陆斐只是举人，但也未来可期。庶子陆斌和陆珠都还算听话。

　　二房如今也只能指望陆斓，可陆斓想做什么不好，偏想要去从军，脑子怕是坏掉了。陆家在军中并无人脉，运气好，做个六七品的小将，运气不好，性命都难保啊。

　　更别说养子陆玄，如今也不过是个秀才，不过他就算是考了状元也没有，他一个前朝皇子，有得命在就不错了，还想出仕不成？估计这辈子顶了天也就做个富贵闲人。

　　这么一对比，简氏心里更是洋洋自得。脸上似笑非笑的说道，“珠儿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霜儿大了，做女儿的时候不多走走，多见识见识，怕以后嫁作人妇就没机会了。再说京城多才俊，多去让人相看相看，说不定会有大福气呢。”

　　陆霜知道大伯母和母亲之间一直不太对付，可这样在她们晚辈面前这样说话，那简直就是打人的脸，文氏虽肯定忍不下去的。

　　“咱们陆家又不是那些攀龙附凤的浅薄人家，哪里就需要上赶着让人相看。大嫂去京城这几年，想来是被京城的富贵蒙了眼。”

　　一句话把简氏噎了个面红耳赤。被情绪操控的大脑偏偏好组织不了什么话去反驳。

　　陆霜好想起身鼓掌，母亲威武！一句话把简氏和陆珠都指进去了。这战斗力真是强！

　　最近听惯了奉承的简氏被文氏一顿夹枪带棒的数落，气得差点跳脚。坐在她右侧的大儿媳钱氏见状不妙，赶紧把话题转到了养生上，简氏只得生生咽下这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