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宛沅第一次看见他爹那样哭,宛掌柜虽然人木讷宽厚,在孩子面前却还是有些威严的,他一直哄着不断大哭的自己,还偷偷流泪的样子,至今自己都深刻记着。
亲生父亲的事,一直是宛沅心里的一个结,只是自那次大哭过后,他再没提起过,只当那件事就那样过去了。
说实话,不管唐京凡说的是不是真的,但宛沅却为他方才那句话动了容倒是真的,他的亲生父亲深爱他的母亲,尚且不要他这个孩子,而唐京凡不爱宛纤晴,却说要给孩子父爱……这是宛沅一直渴望得到的东西,却得不到的。
唐文兴真是觉得这人怪得很,看了看他家少爷,唐京凡见宛沅一直没说话,微微低着头,似乎陷入了某些回忆里,也不出声打扰,只静静等着。
过了一阵,宛沅站起身,口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淡淡的:“唐老爷能给出这份承诺也是不易,只是孩子的事,我管不着。”
唐京凡心里沉了几分,料到他不会这么轻易松口,问道:“……那宛二少爷的意思是?”
宛沅勾起嘴角,又恢复成那副不正经的模样,笑道:“恶作剧就到此为止吧,我也觉着腻了。至于能让我消气的条件嘛……容我回去仔细想想,再告诉唐老爷,如何?”
这摆明就是随意拿捏着别人脖颈玩弄的意思,唐文兴当下心里大怒,只觉得这人不会轻易就此作罢。
唐京凡心里自然也是不痛快得很,不悦地道:“当然,还望宛二少爷莫要提出太过分的要求便可。”
宛沅笑了笑,转身就要走人,又忽的想起什么事又转过身来,问道:“对了,这桂花糕,不知是出自哪位师傅的手艺?我还是第一次尝到如此让人回味的糕点,我们的章副官得学上一手才行。”
前面还剑拔弩张,这会儿突然说起要学糕点,唐京凡却不觉突兀,反而还很热心答道:“是厨娘的手艺,宛二少爷若是喜欢,我便让人写个做法给送去。”
宛沅深深看了唐京凡一眼,转而笑道:“那便多谢了,告辞。”
唐京凡让人送他们出去后,坐了下来紧闭着眼,只觉疲惫不堪。唐文兴担心地说道:“少爷,我总觉得心里很是不安,那宛沅不会就此放过咱们。”
“不管如何,不能让他把麻烦惹到家里来,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少爷,要不……”唐文兴有些不好开口,“要不,咱把老夫人、老太太跟大奶奶先送去老夫人的娘家呆一段时间吧?”
“你当我没想过吗?可二奶奶的‘烧七’未过,此时让她们离开,定会心生疑虑,我不想让她们知道太多这些事。”
唐文兴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宛沅要这样针对他们唐家的原因是为何,就连宛德都已算是不再为难他们,只是对小少爷一事有些争执。那宛沅对宛纤晴没有半分尊重,为何还执着至此呢?闹成今日悲剧,也不是他家少爷想要变成这样的,已做出百倍补偿,却仍是不够吗?
还有宛沅与他的那个副官……好像是叫章一苇的男人,两人之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对了,京楠呢?我好几日没见着他了,他成日的都在忙什么呢?”
“哦,二少爷都呆在报社里,没回来。”
“没回来?”唐京凡皱紧眉头问道,“这几日都没回来过吗?”
“没有,听阿光来传话说,他在宅子里睡不好,便去报社呆些时候再回来。”
“睡不好?他又怎么了?”
唐文兴摇摇头,也很是担心地道:“听说头七那晚,二少爷受了惊吓,隔日大奶奶去看了一回,第二日他便去报社了。”
唐京凡揉了揉太阳穴,最近真是事情太多,许多事都顾不上了。京楠已是大人,他也不常过问这个小弟的事,只是现在家里事端颇多,他分身乏术,还指望京楠能护着家里这些女人家们,谁知他竟先被吓得跑外头去了。
整个唐家只由他支撑着,常年的重担几乎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正如宛沅所说,他几乎把所有生意上可周转的钱都付给了宛德,若是此时出了什么岔子,那他们唐家就真的完了,他这样不计后果补偿宛家,确实打动了那家人的心,却不曾想又冒出个宛沅来。
唐京凡叹了声,问道:“纤晴棺木被盗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查不着,去打听消息回来的人说,最近没人看见有什么可疑的。”
唐京凡也是料到会是如此,想了想,开口道:“再找人去查得仔细些,若还是查不着……便让人好好修葺下二奶奶的墓吧。”
唐文兴听了一惊,问道:“少爷的意思是?”
“那宛沅敢作敢当,昨日之事坦言是他干的,可却未提到纤晴棺木的事,也不知是日后要拿来做文章,还是另有隐情。以防万一,把墓加以修葺,日后总不会再找缘由去挖开以求实证吧。”
“可少爷,这似乎与礼不合吧?而且,咱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余钱了。”
确实不合,墓的建成规模也是有分辈分的,若是太过铺张,也会冒犯到先祖,为避免如此,便要全部重新修葺一番,这又会是一笔大开支。
唐京凡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有办法,万一宛纤晴的棺木真是被宛沅搬走,日后若是被宛家人发现,必定会出乱子,那时可不是拿钱就能摆平得了的。
他正开口要说什么,就有丫头来传话,问道:“老爷,大奶奶来了,问您这边可谈完了事?她有话要与您说。”
唐京凡站起身,在唐文兴耳边小声说道:“这事日后再说,你先再去查探一番。”
“是,少爷。”
唐文兴出去时,看见柳泗溪的脸色有异,还是给她行了礼没多问什么,便匆匆往外走了。
柳泗溪还没踏进门,唐京凡便出来接她了,看到她脸色不好,关切问道:“怎么了,你脸色怎么这样?可是病了?”
她一眼便看出了唐京凡的疲态,昨夜她本想去送鸡汤,却在书房门口听见了那些话。所幸她走到半路,想着唐京凡会不会还未吃晚饭,正巧自己也有些饿了,便让若兰去厨房做些夜宵再送来,不然让旁人听了那房中主仆二人的对话,肯定要吓得半死。
柳泗溪常居宅里,竟不知唐京凡在外头做事竟会有这么多凶险,也不知那些人做事竟能如此狠辣,自己听到那些话时也是吓得胸口那颗心直跳,半天缓不回神。
等房中渐渐没了说话声,她便装作无事发生敲了门,里头静了一会儿,唐文兴才出来开门,柳泗溪看着他半身衣服上都沾了泥巴,不动声色地端了鸡汤进屋,看着唐京凡脸上笑意盈盈,她心里只觉难受,又觉有些落寞。
她曾同他说过,有事要告诉她,她愿与他一同承担,可唐京凡还是不愿跟她多说那些,自己一人承受,这怎么不令她觉得难过?
柳泗溪也无意再追问更多,他不愿说,她再问想必也得不到答案。若兰拿来夜宵,她便同他吃了些,说了些闲话,便一同回房了。
主仆二人身上都沾了不少泥巴,他手上还受了伤,还这么晚回来,听着那些只字片语,似乎是晴妹妹的棺木不见了,这等大事他竟都要瞒着她,她是他的夫人,是他的结发妻子,如今府上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竟都不肯同她说半句。
柳泗溪那夜一整晚都没合过眼,心里只想到唐京凡隔日要约见那宛家二少爷,脑子就一团乱,愁思难眠,不知会出什么事。
直到天快蒙亮,她才撑不住隐隐睡去,心中忧愁过多,她也没睡多久,醒来已是近巳时,她头脑昏沉不适,身边人早已起身不见人影。
柳泗溪独自在房中想了许久,心里满是对唐京凡的担心,午饭也没吃下几口,丫头们都担心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想了许久,还是让思品跟着她去找一找唐京凡,听说他在偏厅会客,柳泗溪回想起昨夜听到的那些,心里十分恐惧,在偏厅院外踌躇不安。
思品前两日便回来服侍了,却也不见她对柳泗溪心里有什么嫌隙,还是如常。此时看她心神不宁的样子,问道:“大奶奶,要不我去请大夫来给您看看吧?您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柳泗溪轻咬着下唇摇摇头,心里又是担忧,又是愁闷,整个人觉得难受得很,额上不禁冒出些许冷汗。
思品见了,拿出丝帕给她擦了擦,劝道:“大奶奶,别硬撑着了,咱回去让大夫来看看吧?”
柳泗溪虽是大夫,可大夫多不会自己给自己治病,她的性子思品又最是清楚,总爱强撑,怕她真出什么事,思品一直在旁边劝说。
“我没事,不过是有些心绪不宁罢了。”
思品看她脸色不像没事,也不知她这是怎么了,似有什么心事,老爷在会客也不知何时结束,她竟还要在这一直等。
思品只能劝着她坐下静等,柳泗溪休息不足,午饭也没吃多少,此时身子已是有些发虚,面色变得有些苍白。
约莫过了近小半个时辰,偏厅的门才打开,那打眼的军装映入柳泗溪眼里,宛沅一眼便看见她,唇边带笑向她走了过来。
人还未近前,柳泗溪便不禁后退了半步,心生俱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