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京凡看着那背对着自己的高大身影，他忽然才发现，这个一向被家里太过宠爱的孩子，自己对其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弟弟，竟不知在何时已经长大了，他其实也跟自己一样，有许多自己的小心思，有许多苦恼。

“京楠，我竟不知你心里存有这么多话。大哥对不住你，长兄如父，爹不在了，我理应好好看着你才是，是我疏忽了。”

唐京楠身形一震，心里满是对唐京凡的歉疚与畅意，他不过是把那些小孩心性放大了，真正该说对不起的人是他……

“你既不愿回去，我也不想强求你。家里发生的那些事，说到底也都是我先惹出的事端，我也不该让你同我一块担负那些，你……”

唐文兴见唐京凡低下了头，后面的话再说不出口，他这幅示弱的样子，鲜少展露在人前。

唐京凡走到唐京楠身后，抬起手想要去抓唐京楠的肩头，抬到半空还是犹豫着放下，开门见山问道：“宛家二少爷的事，你知道多少？”

唐京楠愣了愣，不知道他为何突然提起宛家的人，宛家的二少爷……他只在头七那晚见过一面，穿着一身军装，十分打眼，可对其印象并不深。他在香港的时候，香港早就被割让租借给了英军，在那驻守的外国士兵满街都是，根本不是什么稀奇事。而他跟白露意是分开做新闻的，各自做的事也不尽相同，自然不会知道白露意一直在暗地里调查宛沅的事。

唐京凡见他不作声，叹了口气道：“京楠，大哥也不怕在你面前露怯，宛沅的身份，跟他背后的人，咱们唐家惹不起。现在他咬着我，咬着唐家，我没法常呆在家里，所以才想让你回去照看着大家伙。”

唐京楠意识到事态似乎真的到了很是严重的地步，露出一副忧心又茫然的样子转过身，看着他大哥。接着，唐京凡把从头七那夜的猜想，跟之后宛沅做的事都告诉了他，甚至连宛纤晴棺木失盗的事情，自己赔付宛家三十年订款以作补偿的事也都一并说了。

唐京楠听着唐京凡絮絮说了许久，一时半会都回不过神来。唐家现在面临的困境，比当年爹那时被八国联军入侵抢去大半家产时，还要难，他竟都不知，只想着自己的那些委屈伤心，自己的苦情愧疚。

“大哥，你……你真的把手头上的所有钱都补偿给了宛家？”

“……”唐京凡点点头，“我知我不该如此做，该跟你、娘商量，可我确实欠了纤晴太多，镇上那些对你大嫂的流言中伤不比往日那些，这是关乎一条人命啊，我自己倒是无所谓，但人言可畏，我怕指不定哪天就又害了溪儿……”

唐京楠怔怔地看着唐京凡许久，原来他所做的都是为了柳泗溪，从头至尾，都是为了那人。若是换成是自己，自己能做到大哥这样吗？

……不，他不会像他大哥一样的。

唐京楠的眼神转为寒冷，眼里就像藏着一道冰锥，低垂着眉眼冷漠地看着地上。

他知道他大哥不爱宛纤晴，也知道他娶宛纤晴只是迫于没有孩子，家里的压力，他从前一直很是同情宛纤晴。他常在想，若他是他大哥，他会不会也娶一个不爱的女人回来，把那个女人当作给自己生孩子的工具？

他不会的，他会带着柳泗溪私奔，远离家里的那些烦心事，就不会再有后面这些麻烦，他会跟柳泗溪到一处地方，重新开始新生活，过着只有两人的幸福日子。

可他大哥不同，他大哥为了长子应担的责任，总是舍弃了自己的意愿，去背负家里的那些期望，即便心里百般不愿，也不曾逃避过，就连之后发生的这一连串麻烦事，他也都是在尽力去解决，去弥补。

果然，他确实是比不上他大哥，不管自己怎么做，都比不上他。

唐京楠心里又升起一股对自己极其厌恶的情绪，他不仅做不到他大哥那样，还做出了对不起他大哥的事，自己不止是个废物，还是个违背了伦理人常的人渣！

唐京楠自几次救了宛纤晴后，又出于同情她的心理，两人年纪相仿，她性子优柔内向，在府里受了那些丫头欺负了，有委屈也没处说，他便主动当那开解的人。

可直到发生了那夜的意外后，唐京楠是懊悔莫及。

那是中秋佳节的晚上，唐家人聚到一起到花园里摆了宴席，一起赏月玩乐。那晚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唐京凡高兴喝多了两杯，也不顾众人的目光了，一直厚着脸皮缠着柳泗溪。

唐京楠在那时便意识到自己对柳泗溪心生爱慕，一顿宴席下来，心情很是低落，灰着一张脸看他大哥嬉笑着贴近了那人，两人还一直在那咬耳朵，不知在说些什么。

坐在旁边的宛纤晴脸色也有些苍白，垂着眼，似乎不想看到那两人卿卿我我的样子。宴席半途，便借口身子不舒服先回去了，大家平日里对宛纤晴也是不怎么关心，也就随她去了。

唐京楠坐了一小会儿，也是坐不住，便假意困倦了要回房去休息了，他心里只要一想到方才那幕，心里就很是心烦，打发了阿光去休息，自己一个人往侧厅那边走去了。

才走到半路，便听见不知哪里传来了有人低声哭泣的声音，他往前走了几步，在廊下拐角看见了倚在廊柱旁哭着的宛纤晴。

宛纤晴忍了许久，终是忍不住，还没走回自己的宅院，就扶着廊柱哭了起来，立珑在一旁劝道：“二奶奶，您别伤心了。”

可知劝了这么一句，她便不知再说什么劝慰的话了，这个家里唐京凡不待见她，府上也没几个人会重视她们过得如何，可谓是在这个家里，过得如履冰雹。

立珑眼角瞥见了唐京楠，先是被吓了一跳，急忙行礼道：“二爷。”

宛纤晴听见她行礼唤人，急忙低头用帕巾擦去脸上沾湿的泪，被人瞧见自己在这儿哭得这样伤心，实在是丢人至极。

唐京楠看着立珑只提了一盏微弱的灯笼，宛纤晴身上又穿得少，便脱下自己的西装递了过去：“给二奶奶穿上吧，现在已经入秋，晚上天凉，出来时多带着点衣服。”

“哎，知道了。”立珑应了一声接了过来给宛纤晴披上，心里暗叹一声，这个家里也就唐二爷会待她们好了。

“我送你们回去吧，你那灯笼哪能看见路，小心摔着了。”

“不必麻烦小叔了，我们慢慢走，没事的。”宛纤晴用帕巾掩了掩鼻子，浓黑的眼睫上还挂着些许泪珠。

“走吧，我也要去侧厅，不差这点路。”

宛纤晴看了看他的脸色也不怎么好，不知他此时去侧厅做什么，却也没多问，也不便再推拒，道了声谢便跟他一同走了，一路上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也没怎么交谈。

送她们到了宅院前，唐京楠就转身走了。他去了侧厅，把留声机打开，“一步之遥”的旋律就缓缓响起，他走到一旁放着各种酒的桌上，拿了一瓶威士忌，就坐到一边，听着那旋律又想起了那日在这里教柳泗溪跳舞时的情景。

唐京楠心里悲凉地仰头就着威士忌的酒瓶，猛地灌了一大口，至今还记得那人脸上那时羞红的神情，还有两人身子贴近的感觉。

他还记得柳泗溪后来同他说过，为什么她会这么喜欢这首曲子的原因：就像是对深爱之人诉说情肠，爱到骨子里那般深刻，带着义无反顾，爱，甜蜜又伴随着痛苦。

那时他还不懂，此时听来，确实是她说的那样。可他对柳泗溪的爱，即便深入骨髓，让这一颗心沉沦得义无反顾，却永远都不可能对她说出口，极其甜蜜却又痛苦至极。

唐京楠又猛地灌了好几口酒，只想让自己快些醉倒，脑子里就不会再浮现柳泗溪的各种身影与笑靥了吧。

他喝完了一瓶威士忌，步履已经有些不稳，可脑子里却还是清醒着的，他起身去桌上再开了一瓶洋酒，扯开了衬衫的纽扣，仰头又是一大口。

就这么喝光了手上的大半瓶，唐京楠突然傻傻地笑了起来，半眯着眼已经有了些醉意，他手上还握着酒瓶，踉跄着摆好姿势，自己一个人跳起舞来。

唱片早在他喝第一瓶威士忌时就停下了，一直在唱片机上打转，发出“滋滋”的声音，他却仿若听而未闻。

宛纤晴抱着西装外套走进去时，便看到唐京楠举着空了大半的酒瓶，自己一个人在屋里跳舞，他闭着眼睛背对着自己跳得十分沉醉，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甚至带着些幸福愉悦。

宛纤晴张了张嘴，有些失神，她方才看着唐京楠的背影竟与唐京凡有几分相像，不知是否该出声打扰，站了一会也不见他停下，便出声唤道：“小叔？”

唐京楠一开始还没有应她，似听不见她喊自己，宛纤晴走近了些，又大声唤了他几句，唐京楠才慢慢睁开眼睛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眼前的宛纤晴一时还没回过神。

他眼睛里已经失了焦点，似是醉了，宛纤晴把怀里的西装外套递了过去：“你忘了这个，我给你送过来。”

宛纤晴跟唐京楠两人本就心里都有郁结，各自想着自己的心思也无暇去想其他的事，都忘了西装外套这一事。她让立珑去休息后，躺到了床上才看见西装外套还放在桌边，她半坐起身，想着衣服明日再还去也不迟，可又想到入秋了，天是越晚越凉，侧厅离自己宅院也挺近的，还是现在给他送去吧，也不好再去叫已经休息了的立珑，便自己穿好衣服亲自拿去了。

唐京楠此时的眼里满是迷蒙，却又深情似水，饱含浓情蜜意地看着宛纤晴，她被他这眼神看得乱了心神，低下头急急地把手中的西装外套塞到他怀里：“衣服送到了，我便回去了。”

谁知她刚松开手，唐京楠也没去接那衣服，反而是松开了手上的酒瓶，任那外套跟酒瓶掉在了地上，猛地伸手拉过她的身子，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头一低，带着酒气跟热意的唇便狠狠印上了她的。

宛纤晴先是被吓得忘了僵住了身子，回过神来时才晓得挣扎，可她力气比不上醉酒了的唐京楠，他吻得十分凶狠热烈，似带着渴望已久的激情，直把她的唇都蹂躏得生疼接近麻木了。

宛纤晴的挣动渐小，她眼角带泪，看着唐京楠与唐京凡长得有几分像的眉眼，心里有些悸动，自她进门洞房那晚，唐京凡就只与她欢好过那么一次，那次还他是草草了事便回自己房去了，连半点温存都不会给予她，平时更是待她冷漠至极。

说来羞耻，可她总会偷偷幻想唐京凡若是能对她柔情一些的话，会是怎样一副神情？

唐京楠顺着她的唇吻向了白皙的脖颈，原本抱着她的一只手，也转而急切地解开了她袍子胸前的扣子。

宛纤晴眼角蓄着的泪在她闭眼时，顺着姣好的面容流了下来，她不再挣动，似被什么蛊惑了似的接受了唐京楠。

那一夜，为情所困的两人被心底最深的那些各自的欲望给蒙蔽了双眼，彼此相拥一夜情缠，直到天蒙亮，唐京楠慢慢酒醒后，看着昏睡在一旁的宛纤晴，急急逃出了侧厅，才知道自己这一场酒醉，犯下了多大的错。

唐京楠自那次酒醉后，回去就遣了自己宅院里的丫头，怕自己哪天再犯浑又做出那夜的错事来，还索性跑到外头玩了一个月多才回家。

回去后，便听见宛纤晴怀有身孕的喜讯，把李阮慈跟唐家长辈们都给高兴坏了，他却惨白了脸色，心里暗道说服着自己：不会的，定不会是那晚……那一夜不过是一场意外，不会就那一次便中了的，这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大哥的！

宛纤晴后来在府里遇见了他几次，两人都装作无事发生，打了声招呼便擦肩而过，唐京楠看着宛纤晴这态度，心里的担忧更是放下了不少。

如此便好，那次是意外，没人知道，就把那夜当成一场梦，一场谁也不说，谁也不知道的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