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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三臻镜
作者:新作者pz0bdU本章字数:2.6万更新时间:2020-11-28 09:59:06

寂静无声的黑暗走廊。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四周滞重的黑暗紧紧地裹住他,他什么也看不见,但就是知道自己在一条走廊里。他尝试着对四周喊了一声,但他的耳朵听不见自己的呐喊。可能是他根本没有呐喊,但也可能是他的呐喊被四周的黑暗一点不剩地吞进肚里。

黑暗中迸发出大片绿色的光粒。光粒在地面上灵动地跳跃着,让他得以看清自己所处的走廊的样子。左侧是一排反射着绿光的不锈钢栏杆,右侧是一排紧闭的门窗。他慢慢地向前走去,右手轻轻抚过那些门窗,他感觉不到这东西的温度,说不清楚它们是冷是热,但它们又确确实实地存在他身旁,给他的手指以光滑的感触。

走廊很快到头了。尽头的墙上有一块矩形的黑暗,一块深不见底、往里面呐喊都不会有任何回声,人一跌进去就再也出不来的黑暗。

这一片黑暗线条锐利的边框好像在跳动,似乎要向他扑过来,把他一口吞下去。而他则干脆自己举起手伸向黑暗。

与其被吃掉还不如自己往里走……他这么想着的时候,指尖传来一丝丝冰凉的触感。他的手指被挡在黑暗的表面。

镜子?

他对这种冰凉光滑坚硬的触感再熟悉不过了。

眼前的黑暗啪嚓一声破碎。随后出现在林眼前的是被窗外的路灯照成黯淡的暖黄色的天花板,天花板正中央有一块酒瓶形状的污迹。

林在床上艰难地把自己撑起来,墙壁上的指针指向一点四十五分。他下床喝了点水又上了个厕所。抽水马桶波涛汹涌的声音在狭小的套间里格外的响。洗完手后他抬头看了看卫生间的镜子。里面那个人无疑就是他。这种板上钉钉的事本来完全无须怀疑,但他偏偏觉得镜子里的人不像自己。不只镜子,任何会反光的物体中的映像他都觉得不像自己。

林想起刚才那个奇怪的梦中的矩形黑暗,它的感觉和镜子一模一样。于是他关掉卫生间的灯企图营造出那种环境,但窗外大功率路灯的光有不少溜进了卫生间里,连牙杯的轮廓都被照得一清二楚。好在镜中的林是一个高大的黑影,勉强营造了那么一点氛围。林向镜中的黑影伸出右手,镜子里的黑影向他伸出左手。

“咔当”林的指尖与镜中的人的指尖碰在了一块儿。林坚信自己碰到的不是镜子,,那冰凉光滑坚硬的感触属于黑暗。

四十七,四十八,四十九……林手表上的秒针又要走完一圈了,但窗台上的蜗牛离那片枫杨叶子还有一拃的距离。

“把练习册翻到三十六面,看右下角的例题三……”

五十八,五十九,六十……林用尺子粗略地测了一下蜗牛身后那串长长的黏液,估算出这只蜗牛的速度约为每分钟十四厘米。

“这种题型是高考的热门考点,要认真记笔记……”

也就是说等它爬到林放在窗台的枫杨叶子上时,就差不多下课了。

“第四组最后一桌的那个男生,窗外有什么好看的和同学们分享一下!”林赶忙把眼神收回来,注视着讲台上那个脸上写着“更年期”的中年男人。“从五分钟前开始你就一直往外面看,外面什么东西那么漂亮啊?刚才讲的例题会做了吗?!”班上一大半的人都转过头来用好奇和幸灾乐祸的眼神刺向林。林低着头注视着桌上雪白一片的练习册,尽力不去看那些人的眼睛。但他仍旧感觉到有十几支细长的探针刺穿了他的皮肤并逐渐向骨头探去。

下课铃响了后林仍旧呆在座位上一动不动。他假装认真地看着面前仍旧空白的练习册。

“等下去吃兰州拉面不?”“好啊。”“那走快点,那里人很多。”

“回来后数学笔记借我用一下,刚走神了大半节课……”

“楼上高一六班那个穿小白鞋的学弟长得真的超像王源…”

“我先回宿舍了,你帮我带一份蛋炒饭……”

“下午第几节英语课?”“第三节。”

等到这些琐碎的声音的来源陆陆续续走远后,林缓缓地抬起头,审视着空荡的教室。现在这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窗台上的蜗牛已经没了踪影,枫杨叶子旁徒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干裂发白的黏液。

林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教室门口往外看了几眼,走廊上目前没有人。

他长出一口气,随后在桌椅间缓缓地一边踱着一边审视着那些摆满了书的桌面。

第一组第一桌上整整齐齐地摞满了书,桌子左侧还有一个书袋。抽屉里则空荡荡的一片。

第二张桌子上除了一摞书外还有许多小物件,粉红色的迷你保温杯,盒装纸巾,圆形小镜子,熊本熊状的卷笔刀,垃圾筒状的笔筒,还有个长着猫耳的小风扇。林稍微量了一下,可供写字的桌面面积也就A4纸那么大。

第三张桌子上散乱着放着一些课本和考卷,桌面正中央的科作业纸上画了一棵树,是窗外的香樟。抽屉里有一本摊开的线装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圆珠笔字。

林低下身,把手伸向那本线装笔记本。就在他的指尖触到光滑柔软的纸面上时,脊椎上猛然传来一阵极其冰冷的刺痛。他像被针刺到了一样地抽回右手。

桌子旁的窗玻璃的反光里有一个穿白色纱裙的长发女孩正看着他。她那双过于明亮但没有任何温度的眼睛在玻璃里安静地凝视刚把手缩回来的林,就像是个路人在看恶作剧失败的小孩。

林顿时被这反光里的眼神给瞪迷糊了。反光里的女孩应该是站在不远处的楼梯口,他不由自主地迈步走到教室外面。

楼梯口除了个白色的塑料袋外什么也没有。一阵秋风把塑料袋吹得嚓嚓嚓贴地滑行,看上去颇像一只在海沙上爬动的腔肠动物般的本能牵引着活动,而且身体中间还有一束神经丝般的光束。林俯身拾起塑料袋,一根细长的钢针“当啷”地在地上跳动了一下,尖端反射的阳光刺进林的眼睛,让他顿时愣了一下。

钢针在台灯下沉默地映出林变形的身影。林用食指和拇指轻轻拈起它,用它一下一下地敲着台灯的灯罩。“当当当……”轻灵的金属敲击声在狭小的房间里似要如永动机的马达般不停响下去。但是林的两根手指很快便感到酸胀无比,他把钢针丢回台灯下,细得不能再细的林再次出现在反光之中。

林百无聊赖地仰头看了会儿天花板上的污迹,低下头时便看到了面前带个小锁的抽屉。林抱着这个锁搞坏也没什么关系的心态用钢针捅起了抽屉的锁孔。针头一触到锁孔内部,锁的结构居然就在林的眼前自动浮现,他在惊异之余按照脑中的结构图的指引让钢针往上一顶,咔哒,锁开了。

林把钢针轻轻从中抽出,看着上面那一条细长的林。林此时更加确定钢针上面那条东西和其他反光里的林一样不是个东西。

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他把家里所有的锁都给撬了一遍,包括防盗门。

在家门外撬开自家的家门后,他站在门口满意地审视俨然刚遭过贼一般的家,所有的抽屉,柜子全都毫无保留地把其中的内容物呈现在林的眼前,笔记本,袜子,内衣裤,存折,钱包,儿时的玩具,老旧的相簿……看着这些东西,林感到一股在云端之上向下滑翔的快感。但这种快感却随着他走过去合上抽屉时对教室里的抽屉产生联想而消失。他想起了那个漆黑的抽屉中那本他碰了一下的笔记本,以及玻璃反光中的女人和身后传来的刺痛感。

那是什么……她是谁?谁扎了我?

五分钟后,林带着这些疑问躺在床上,手里捏着钢针,缓缓沉入柔软的黑暗之中。

“第四组最后一桌的那个男生,窗外有什么那么好看的和大家分享一下!”林突然吓了一跳,但把目光从窗外挪回来后,他本就亢奋的心脏却更加猛烈地跳动。教室里的所有人,从第一组第一桌的矮个子女生到他前排的胖子,全都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看。三十九双没有任何光亮的眼睛,如同七十八根探针一样缓缓的刺穿他的皮肤,向肌腱和骨头探去。林的后背迅速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想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然后飞出这间教室,但前排那个胖子的眼神已经穿过他的大腿骨把他钉在了板凳上。无形的探针穿过骨髓时的剧痛让林的眼前出现了大量跳动的绿色细碎光斑,光斑交织在一起还闪出了几帧幻觉,海面下的瘦长黑影,缀满斑斓光带的夜空,照亮了每一个角落的有落日般色泽的烟火,在空气中飞舞的玻璃碴,以及轻灵地飘荡着的白色裙裾…白色裙裾出现后再没有别的幻觉闪出。林的耳边传来一阵尖锐的蜂鸣,裙子在视野中上下翻飞着撕碎自己,细小的白絮被不知何处带来的风吹向林的意识边缘。

裙子化为飞絮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时,林突然发现自己还坐在原本的座位上,但教室此刻空无一人,刚刚那些把他扎得千疮百孔的眼睛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皮肤下那些冰冷的针刺感。

门外和窗外都是一片空无一物的白,教室的地板上交错着四十张桌子朦胧而变形的影子。桌子们沉默地立在自己的影子上承载着不断变换的物件与印记。所有桌子的抽屉里都是一密不透风的一块黑暗。林清楚地记得这种黑暗,深不见底,往里面呐喊都不会有任何回声,一旦掉进去就再也不能爬出来的黑暗。他走到第一组第三张桌子的旁边,再次把手伸向这个抽屉。林知道他这回肯定碰不到笔记本的纸面,他正在脑袋中意淫着手指接下来的触感时,那股冰冷的刺痛感再次从脊椎上蔓延开来。林再次抬起头,窗户玻璃上掠过一个白色的纤瘦的身影。

林极其烦躁地把前面的桌子一脚踹开,冲到教室外的走廊上。这回他在楼梯口见到的不是塑料袋而是那个正在往下跑的白裙女人。见到她消失在视野中后林也懒得追赶,他只是不想有观察到他的行径。把白衣女人从杂乱的意识中驱走后,林转头看了看教室中一排排整齐的桌椅,却再也没有想靠近的欲望。抽屉中的一片漆黑估计也不过只有书,没丢掉的垃圾,文具,无聊地小饰物之类的东西。这些长得千篇一律的黄色课桌每天都要被人压在手臂下将近九个小时……一想到这点林的胃里就传来一股恶寒,他即刻转身背对教室的课桌们走出了教学楼。

踏出教学楼的那一瞬林因为明亮而干冷的阳光而短暂目盲了一会。待眼睛适应了光线后,他往前走几步,站在操场边的看台上打量起四周来。

操场上的墨绿色的塑胶假草坪因为不再被践踏而在太阳下“咔咔”地伸展着干硬的身躯。林从看台上跳下,几步冲到草坪上,像一只刚被笼中放出的小兽似的疯狂的蹦跳着,刚好不容易在阳光下展开身躯的草在极富节奏感的践踏声中再次低下头来。林在这上面这么发着疯只是因为他觉得踩上去的“嚓嚓”声飞常好听,他此刻正竭力靠自己的脚踩出一段3/4拍的快节奏。但如此欢脱地蹦了一会后,他突然间停了下来,再一次环顾四周。

操场边的小径边的一排桂树簌簌地往下落花,红色地砖铺就的路面上几片落叶被风给推着打起转来。小径旁卫生巾状的鱼池像镜面一样映出一片一无所有的天空。鱼池旁的教学楼里所有教室门窗都紧闭着,包括他刚刚还待过的那间。

没有人。没有一个人出现。于是林便无所顾忌地再次在操场上踢踏起欢快地步伐,草坪上的黑色橡胶粒一时间四下飞散开来。

许久之后林累得瘫倒在被他践踏了不知多少次的假草坪上。双眼直愣愣地盯着空无一物的澄澈蓝天。此刻他的眼神中除了天空外别无他物。他感觉这天像是触手可及的一块蓝绸,只须伸手一抓,就会掉下来盖住他的身体。只有我能把它抓下来。

除了自己的心跳和一点风声外,林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这个世界安静地好像只属于他一个人,他不发出响声,这里便要永远空寂下去。林在明亮的秋日阳光下闭上双眼,视野被一团跳动的绿光所充盈。看不见只属于他的世界让他感到些许的不安,于是他很快又睁开双眼。

然后他发现自己被一群密密麻麻的人给围在了中间。林顿时因为呼吸停滞而目盲了几秒,待到视野重新恢复清晰时,他发现这些人就是几分钟前在班上盯着他看然后在幻觉中消失的同学们。从林的角度看去,他们显得格外高大,脸庞因为背光而沉在一片阴影之中。林看不清他们的五官和表情,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都在用探针般的眼神死死盯着他。皮肤下再次传来冰冷的针刺感。林死死地揪着身下的塑胶假草,双眼直愣愣地盯着面前被一圈阴暗的头颅围住的一片窄小蓝天。

快点随便丢个什么东西下来砸死我吧……林对着天空闭上眼祈祷着。

也不知是不是天空回应了他,他听见几声鞋底摩擦草坪的“嚓嚓”声。林睁开双眼,发现刚才围着自己的人全都转身走开了。林当即翻身从地上跳起,在人群的缝隙中穿梭着。刚刚还死死盯着他的人此刻没有一个在看他,他们都低着头,脸上的阴影好像被风吹动一样晃荡着。

毫无意识地疯跑过一阵后,林来到了后山边的科学楼,在紧锁的黄色木门前林止住了脚步。他趴在木门上透过窄小的门缝向里望去,一条不知延伸向何处的窄小石阶在两侧火把摇曳的火光中若隐如现。

“哒”一声水泥地上的脆亮脚步声把林的思绪从摇曳的火光中拽回来。他转身,看见了密如潮水般的人群从各个方向涌向科学楼。他们所有人都此时都仰起了没有表情的脸庞,迈着机器般整齐的步伐,不同的双脚发出完全一致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脚步声。阳光照在他们的双眼上发出金属一般冰冷的反光。

林发出一声尖厉的嚎叫,随后死命地捶打起面前紧闭的木门。海潮般的脚步声践踏着一切向他靠近。走在人潮前面的人离林仅有十米多的距离,林绝望地一下比一下更用力地捶打着分毫不动的木门,殷红的血珠从他的手掌中飞出,溅在凹凸不平的木门表面。

人潮最前边的人走到了距林两米处的地方。林缓缓转过脑袋,那人正用眼眶里两个亮晶的玻璃珠盯着林,所有的人都用眼眶中的玻璃珠盯向林。林可以清楚地看见玻璃珠反光中颠倒着在颤抖的自己。

他们的眼睛都是玻璃珠,里面只有颠倒的世界,没有他们自己……

身后的木门“吱呀”一下打开了,毫无准备的林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摔了个四仰八叉。他匆忙站起来,连滚带爬地跑上台阶。闷着头踏过上百级坚硬的石阶后,林转头看向身后,那群人在石阶前止步了,他们挤在门口一动不动,玻璃眸子里反射出石阶旁火把的闪光。

林扶着石阶稍微休息了一下,把手抬起时感觉有什么东西黏在了手掌上,是一片红棕色的硬块,看上去有点像巧克力。林把鼻尖凑到手掌旁一闻,一股腐烂的腥臭味冲进他的脑海。他皱着眉头想了想,才明白这是干了的血。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为什么要来这里……林抬头看向石阶的尽头,那个穿白色纱裙的女人立在那儿,周围的四个巨大火把在石阶上投下她跳动着交织起来的影子。林看不清她隐没在黑暗中的脸,但可以看见她身后有一个高大的石制祭台,祭台上插着一柄古铜色的长枪。林扭头看了看台阶下那群眸子里反射着火光的人,再看了看台阶旁深不见底的黑暗,略微踌躇了一会儿转身走向祭台。

走到祭台旁的火把下时,林注意到地上有很多绿豆大小的棕灰色小球。林用手拈起一个,揉碎,小球变成了棕色的污迹黏在手指上。林闻了闻自己的手指,淡淡的腥味和灰尘的霉烂味。

穿白裙的女人把祭台上的长枪取下,递给一旁的林,随后自己躺到了布满条状血污的祭台上,双目紧闭,两手叠放在胸口上。

祭品…她是祭品?

林感到无比困惑,但却本能地举起手中沉重的长枪,瞄准心脏后跳起来往下猛扎进去,鲜血喷溅入林的双眼,让他的视野被一片滞重的黑暗吞没。

林大叫一声后从床上惊起,看到天花板上的酒瓶状污迹确认自己是在家里后他稍稍平静下来一些。大口地深呼吸了一会儿,待到心率平稳了之后他开始回想刚才的梦境,空荡荡的教室,抽屉里的方块状黑暗,两次突然出现又消失的人群,如探针般的目光,没有方向的奔逃,脊背上冰凉的刺痛,科学楼里的祭坛,石阶上凝固的血迹,祭台下裹满灰尘的血珠,还有那个充当祭品的女人…林的回忆在穿白裙的女人这里出现了错乱,他隐约记得自己接过了冰冷沉重的古铜色长枪,用力地扎透她的胸膛把她钉在祭台上,他甚至记得长枪在穿透肋骨时受到的短暂阻碍与肋骨断裂的“咔哒”声,还有枪头插入石头祭台时被震得生疼的虎口。但他一想起这些,自己的胸口却在隐隐作痛,好像被扎了个透心凉的是他自己。林闭上眼试图回想起更多的细节,可脑海中居然出现了自己躺在祭台上胸口如泉水般往四周喷涌鲜血的场景,鲜血喷涌时那种灵魂逐渐从身体里流走的感觉和自己的衣服被血浸透黏在衣服上的触感都清晰地刻在他的脑子里。

林用力晃了晃脑袋,抬起手打算揉揉太阳穴时他才发现自己汗津津的右手里仍攥着那根本来路不明的钢针。他用钢针戳了下自己的手指,轻微的痛觉使他略微清醒了点。在床上再次躺下后林在脑海中反复回放梦中最后两个场景:他被钉死在祭台上,他把她钉死在祭台上……似乎这两个场景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这时林才终于明白这两个场景是两种预演,非此即彼的结果,不是林杀死她,就是她杀死林。

第二天林没有去学校,他暂时不想见到那些在梦里用毫无感情的眼神把他扎得千疮百孔的人。

吃完早饭后他在窗口对着楼下窄小的街道发了一个小时的呆。九点整时楼下有两个油腻的中年男人在大声交谈,林听了一会后从抽屉里掏出一本笔记簿,百无聊赖地有一句没一句地写着自己听到的对话。十分钟后两个中年男人离开,林低头一看,大半张纸上写满了今年山东光伏的股票行情和几句粗话。

九点二十五分有一个穿着短裙拎着坤包的女人边打电话边从路灯下走过,林也无意识地记下她说的话。听不到女人的声音后,林发现自己刚见证了一个家庭的破裂

九点四十七分,两个小孩嬉笑着从窗下跑过。

他们只有这一句话。

十点十六分,住三楼的大妈在楼下碰到熟人,林记了几句对话后知道最近猪肉又涨价了,二楼的大伯的女儿下个礼拜要结婚了。

十点二十二分,卖糍粑的老伯推着车经过,车轮在路面一个小坑磕了一下。

手推车上的电喇叭的质量很差。

十点三十一分,一只黄狗从垃圾桶旁跑过。

十点四十九分,一个年轻人骑着自行车哼着歌经过。

十一点二十八分,一辆贴满广告的奥拓用高音喇叭放着广告开过。

十一点四十五分,放学的学生陆续经过。林不得不加快了手写速度。不到十分钟,有一张被写满了对话。

十二点三分,林把笔丢掉,转而开始仔细看起了自己写下的整整五面的对话。

“你跑的也太慢了”

“糍粑,糍粑……”

“我们不一样,不一样,不一样……”

“汪汪汪汪汪……”

“XX牌男装,换季清仓,牛仔裤统一七十……”

“陈伯那个女儿真是不长眼……”

“早跟你说了别买….”

“滚!”

“我们班主任真的是个纯正的变态…..”

林把本子丢到桌角,随后闭上眼揉了揉太阳穴。

睁开眼后他把三张写满了字的纸一把撕下,丢进桌子下方的纸篓里。

什么都没有,他们的身子除了器官外里什么都没有……

林低头瞥了瞥刚被他丢掉的纸团,“栏杆” “清校”,纸团上几个扭曲的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把纸团展开,看到了这样的几句话。

国庆那几天要清校…

学校后山的栏杆断了….

林抬头看向被他插在窗台上的钢针,它在阳光下就像一束能穿透一切的光芒,光芒下细长的影子极其卑猥地蜷缩在窗台上木头的裂痕里。

国庆的第三天,林来到学校后山的栏杆边。

那三根被踹断的栏杆一言不发地躺在满地的落叶上。

林用手扶着缺口旁没断的栏杆弯腰钻了过去。栏杆上铁锈的粗糙触感让他觉得这东西似乎在世界诞之初就矗立在这,被粗糙的时间一层层包裹着,等待着有人扶着他们进到栏杆后的世界。

时值清晨,栏杆后的小树林被一片薄雾笼罩着。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缓慢向四周涌动的晨雾中如舞台的聚光灯一般照着一片片枯黄的落叶。林捡起脚边一片宽大的喜树叶子,它的每一条叶脉都在阳光下毫无保留地呈现在林的面前。林觉得叶脉在阳光下像是一棵不长叶子的树,树的根部有一个椭圆形的黑点正在沿着树干往上爬。林把叶子翻过来,一只鼠妇在叶片上忽地蜷成一个小球,从他手上的落叶掉到地上的落叶之中。

树林间的阳光逐渐变得轮廓分明且锋利起来。林在两棵枫杨间的一大束阳光下站立住,但没有感觉到预料中的温暖。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缀满了露珠的金色蛛网,上面的每一颗露珠里都有一个林头朝下站在站在一片喷吐出万千道利刃般的阳光的落叶地上。林闭上眼睛,对着阳光伸出双手。他想象着露珠里的自己也这么闭上眼,双手举向天空。他知道露珠正在太阳下不断缩小,露珠中纯清透明的自己也正在阳光中不断消散。他看着视野中央一团红绿色的跳动的光,希望自己也在这秋天的阳光下逐渐变得透明,并缓慢消散在空气中。而在他战立过的地方将会只剩下两条不断在落叶中扭动身躯的粘乎乎的黑色潮虫

他站在那里等了很久,脖子上渗出一点纯清透明的汗珠,被太阳逐渐晒干,消散在空气里,林睁开眼睛,蛛网上所有的露珠都不见了。

树林中的晨雾已逐渐散去,树叶间的阳光此时除了阳光外什么也不是。

林有些怅然地踩着嚓啦作响的落叶走出了小树林,来到最靠近后山的科学楼,一楼的大门没锁。林推开门,走廊因为还没被太阳照到而十分昏暗。狭长走廊边的实验室的门门窗都紧闭着,林觉得那像是一排被用胶布封住了嘴的人,被钉在长廊形的地牢里等着永远不会到来的阳光。走廊尽头的楼梯口笼罩在一片沉默的阴影中,就像一只巨兽张开没有牙的嘴趴在那里。林径直走到楼梯口前,像挑衅似的跺了几脚,昏暗的楼梯井里传来巨兽气管中的喘息一般的回声。

他快步冲上楼梯,一直冲到顶层五楼才停下来,静静听着自己脚步的回声在楼梯井里慢慢消散。阳光此时刚刚侵入五楼的走廊。这里所有的门窗同样紧闭着,同样像是被封住了嘴的囚犯即便栏杆线条分明的影子被阳光投射在上面也一样没有任何打破沉默的趋势或意图,好像它们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紧紧闭着。但那是墙的职能而非门窗的作用。

林走到离自己最近的门前掏出好不容易又掰直的钢针,花了十来秒撬开布满锈斑的铜锁,而后轻轻一推,黄色的木门发出缓慢的呻吟般的“吱呀”声。听到了门的呻吟,林感受到了许久未曾有过的亢奋,他说不清楚这种亢奋到底从何而来,它既不是“打开新世界的大门”时的闪着七彩光芒的期待,又不是窃贼撬开房门时充满肾上腺素气息的紧张(尽管行为完全一样的)…似乎就只是纯粹的生理反射·,一种和繁殖行为一样的本能。

门后是一间闷热的空教室。除了黑板和角落里一把断成两截的扫帚外这就只剩下地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可供林留下痕迹。因为除此之外这里什么也没有,连吊灯和吊扇都被拆去了,天花板上有几个干裂发黄的电线头证明它们曾存在于此。一定要说有别的什么,那就只剩下脏到让人连外面的树林的颜色都看不清的窗玻璃,但这东西是所有这样的空教室所共有的,林并不想去碰它。

林站在空教室中央,把自己的脑子放得和这个地方一样空,只留下一层沉在底下的灰尘。他抬头看向天花板上那一截短短的麻花状的电线,那好像离他很近,近到似乎抬起手就能触及。林抬起手,发现电线离自己的指尖还有一肘的距离;于是他往上跳去,手一下子抓住了电线干硬且易碎的黄白色胶皮,并一下子把这层胶皮给撸了下来。胶皮细小的碎片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林的头发与他在地上激起的一团飘忽的灰尘中。林把头发里的碎片给慢慢捋下来,随后走出教室。就在他的后脚跟刚跨出教室门时,支在墙角的半根扫帚棍像中弹的人一样笔直地倒向地面,发出梆子敲击般的脆响。墙上它倚靠过的地方露出小半截看上去有些突兀的白痕。

隔壁第二间教室的门没锁。林走进去,四排淡黄色的木制课桌在他面前如过去的许多一样呆立在那,承载着不断变厚的灰尘和从窗外溜进来的少许阳光。

林从第一组的第一张桌子开始往下一张张桌子仔细端详起来。

第一张桌子上用黑笔写着“浙江大学”。第二张桌子上有“武汉大学”。第三张桌子上是“南开大学”。

第四章桌子上什么也没有。

第五张桌子上用圆珠笔画着两只眼睛和一件连衣裙。第六张桌子上有几张发黑的动漫人物贴纸。第七张桌子上有一个不知用圆规还是刀子刻的一个“草”字。第八张桌子上用记号笔写着“BEYOND”与几句黄家驹的歌词。

第九张桌子上什么也没有。

第十张桌子上写满了工整的数理化公式。第十一张桌子上有一个大大的叉。第十二张桌子上写着EXO的成员名字。第十三张桌子上用改正液写着×××混蛋。第十四张桌子在角落里有两个小小的字母LY。

第十五张桌子上布满了人为破坏的痕迹,深深的划痕互相交织在一起,看上去像一张大网,网眼里不知用什么东西挖出的坑洼像是在其中挣扎着想跳出来。

第十六张桌子上什么也没有。

第十七张桌子上写着“爱过,活过,离开过”与“澳门大学”。

第十八张桌子上什么也没有,但抽屉里有个蓝色的七匹狼烟壳。

第十九张桌子是红色的,上面什么也没有。

林站在角落里的第十九张桌子旁,放眼望向教室中其他十八张桌子。阳光此刻离这里还远,十八张桌子的抽屉都黑得深不可测。尽管林已经把它们全窥探过了,除了第十八张桌子里有个烟盒,其他抽屉都只有一层灰尘。他觉得那里边肯定还有什么他无法触及的东西,像只有在月光下才现出全貌的长着透明双翼的精灵,漆黑如夜的红眼刺猬,浑身上下长满五彩斑斓神经突触的腔肠动物。这些东西从来都只生活在桌面所制造的阴影中,在阳光下根本不存在。林把手伸进第十九张桌子的抽屉,结果又只碰到了一点灰。他看着自己的指尖,上面的那一点儿灰尘和地上的走廊上的栏杆上的门把手上的天花板上的刚落到他头上的无时不刻在空气中飘荡在脚底下的翻滚的灰尘没有什么区别。这些桌子用这种世间不可缺少但也没什么存在意义的东西把自己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似乎这样就不会有人靠近它们,可惜世界上存在林这种生物。这个总喜欢在蒙满尘的事物间踱步的生物把指尖上的灰在裤子上抹掉后走出了教室。

第三间教室的门紧锁着。但也被林轻易地撬开了。这间教室比之前的两间都大些,阳光刚从走廊上漫到窗边,使这里让林感觉格外敞亮。教室的左侧角落里有一块灰黄的盖满尘的画板,画板上方被拆开来的的画架交错摆放着,同挂在其间的蜘蛛网一同构成了一个保护画板的坚不可摧的笼子。林靠近画板与画架走动时带起的一点风让如圣诞树上的小铃铛一般挂在蛛网上的虫子尸骸轻灵地摇晃了许久。林弯下腰来,透过如枯骨般的画架与似乎正在挣扎的死虫子,他隐约看见画板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这使林顿时觉得它是块墓碑,一块被盗墓贼砸断后丢在枯骨堆中的墓碑。

林转身离开墓碑走向教室的后门。在距门两米处他踢到了一个铁皮罐子。罐身上的印漆已被磨损殆尽,罐口处有一丝细小的草叶般的绿色颜料。林轻轻踢了它一脚,它便咔当咔当响着欢快地奔向走廊上的阳光。

林踢着颜料罐走到第四间教室的门口。第四间教室其实并不是个教室,它没有门,只有一个像骷髅大张着的嘴的矩形入口。正对着入口的灰白墙壁上有一小段横着嵌进去的铁台阶,有十三级,通向天花板上一个一米见方的开口。林走到开口下的台阶旁,秋日早晨的阳光肆无忌惮地冲刷着他的白色衬衫,四周的灰色墙壁上顿时出现了月辉色的朦胧反光,铁台阶和颜料罐的身旁都因此现出了同样朦胧的影子。林走出阳光踏上台阶,小室中月辉色的反光像被人“咔哒”一声关掉,极其突兀地消失。

走出开口的那一瞬间林因正对着太阳而目盲了几秒。等到视野中的一大片白光缓慢消散之后,他最先看到的是一个高约两米的灰色混凝土方形蓄水池,上面布满了黑色的条状污迹,底部有几棵枯黄的苇草。蓄水池方正且锐利的影子刚好延伸到林的脚边。他踩着影子锋利的边沿,走到蓄水池的另一边。此时正对着太阳的那面池壁上居然有一面镜子。一面约一人高,方形的金色边框上长满地衣,表面布满黑色霉点的穿衣镜。林走到镜子的正前方,太阳此时在镜中升到了他的脑袋旁边,镜中的林的脸颊被太阳给吞去一半,而剩下的半边脸则显得格外 阴暗。太阳的反光有些刺眼,林稍微眯起眼睛,看见镜中的他身后有一片宽大且茂盛的树冠。那好像是科学楼旁边的枫杨…林想转过身去确认一下,但就在他扭过腰要背对着镜子时,他的脑子里突然闯入了一股极其强烈的不协调感,那就像是从晴朗天空陡然坠下截断了河流的高大石墙。林感觉身后的镜子里伸出了上千根细长的银针刺向他的脊椎,他缓慢转动僵硬的脖颈,生怕镜中的林像很多恐怖电影里那样满脸是血地僵立在那。但实际上镜中的林和镜外的林一样浑身冷汗,保持着扭曲的姿态凝视对方。

林长出了一口气,转身走向天台边缘的树冠。那确实是棵杨树,茂密的梭状叶片间垂下一串串绿毛虫似的果实。

林在天台没有护栏的边缘上走了一圈,学校的操场,教学楼,旗台,小广场与许许多多的道路如同它们本该存在于这世上一样,极其安静地空寂着。在看到操场上那根旗杆时林顿时愣了一下。那根光秃秃的铝合金旗杆孤注一掷地指向天空,明亮的反光让他想到自己那根撬门用的钢针。

要是拥有它,没有什么是开不了的吧。林这么想着,伸出手在视野中捏住旗杆,它在手中好像和钢针差不多大小。门都是用来开的,钢针也必然要作为开门的工具,这是无法改变的,如果那门变得和天空一样,钢针就会孤注一掷地指向天空……

林走回到水塔下的镜子前,他顿时觉得这镜子像是一扇门,但并不是通向水塔内部,而是通向一些不该存在的地方。那会是什么地方…林边靠着镜子坐下边思考。他把头稍微往上仰去,视野尽头的丘陵上方一片浪潮般的厚实云层静默地涌向林头顶的天空。

“你很想知道背后是什么地方?”

“想啊”林闭上眼,不经思考地答道。

“那里除了你什么也没有。”

“那太好了。”

“进来玩玩?”

“好啊。”

在短暂的沉默之中,丘陵上方的云层又往里推进了一个拇指宽的距离。在次睁眼时林像是触电般从镜子下弹射而起。花了很长的时间站稳之后,他瞪大双眼,颤抖着环视四周。

刚才有人在他耳边同他话,他能肯定那绝对不是幻听。林微微低下身体,仔细审视着周围的天台,放眼望去,天台上除却在阳光下把自己的脏污暴露无遗的灰黑色地砖外,就只有那个方正的水塔,水塔边半人高的干枯蒿草和那面镜子。

林想起声音是从背后的镜子里传出来的。一想到这点,他背上立刻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缓缓走向镜子,镜中被高挂在青空中的太阳噬掉了一半脸颊的林也缓缓地向他走来。林抬起抖得像筛糠一般的手指,伸向镜子里的他,镜子里的他颤抖着把手指伸向正在靠近的指尖。就在他与他指尖刚刚相触的那一瞬间,镜面像湖水一般漾出了一圈一圈的波纹,从指尖往镜子的四个角缓缓地辐散开来,但是没有反射回来。这非且没有使林感到丝毫惊惧,反而让他感觉这波纹顺着指尖漾进他的身体里,抚过因肾上腺素而疯狂搏动的心脏。

“进来玩玩?”

林把手从镜子上挪下来,随后头也不回地迈进镜子中。镜面因他的闯入而开始掀起巨大的波浪,在波涛之中,楼边的枫杨树的叶子化作一道道流水般的绿光四下飞散开来,碧蓝的天空之上涌来白色的巨浪,脏污的黑色地砖像记分牌一样疯狂上下翻转,在它们翻转露出的缝隙里,一群漆黑如夜的红眼刺猬不怀好意地尖声笑着。

镜子中的浪终于平静下来后,远处的丘陵上漫过潮水般流动的阴影。带来制造这阴影的云和风从万里之外赶来,抚过空荡荡的天台,干枯的菁草像正在哀叹的守灯塔的老人一样,发出几句轻轻的“嚓嚓”的咳嗽来验证自己的孤独。

一片浓重到叫人窒息的黑暗中裂开一道白色的缝,像是麦克风撞在一起的“嗡—”的蜂鸣从中流淌出来。

林极其艰难地睁开双眼,视野中的黑暗一下子被白色缝中涌出的光给挤开。眼前的白光逐渐裂开来,露出一片片冷冽的蓝天。林一时没弄明白这是什么,直到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才明白面前是布满羊群般的白色云块的天空。他挣扎着站起来,看到了身后那面镜子。镜子里面有那个空天一物的天台,天台边正在轻轻摇晃着的枫杨,以枫杨后面似乎十分遥远的丘陵和更加遥远的天,但就是没有林。

他走向镜子,镜子中没有人走向他,那仿佛并不是一面镜子,而仅仅是一幅装饰画。林再次把手指按到上面,镜子那边没有再出现波纹,甚至连应该出现的手指的一点阴影也没有。在本该是他的天灵盖的位置是那个明晃晃的太阳,枫杨树的叶影和树间的光斑映在灰黑色的天台地板上,闪动的光斑使那一片淡绿色的叶影像是一只吸附在天台上的腔肠动物。一条梭状的薄云掠过太阳,枫杨的叶影的边缘像是要融化一样慢慢模糊开来,随后那只由叶影组成的腔肠动物融进了天台的地板。

林把手从镜子上挪开,他想起之前那个声音。

“那里除了你什么也没有…”林在心里默念一遍待到终于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后,他猛地一跺脚,在天台粗糙的地板上毫无章法地狂乱地舞起来。梭状的薄云从太阳边挪开,林的影子与枫杨的影子一同从地里冒出来。林的影子像是有自我意识一样在地面上毫无章法地抽搐。他旋转着跳到枫杨的叶影里,他的影子一下被绿色的腔肠动物给吞下。他在腔肠动物的身上旋转,枫杨叶间细密的光点像是万花筒里的光斑一样在他眼前旋转起来,很快林就倒在了地上绿色的叶影中,枫杨、蓄水池、天空、丘陵、云、阳光被一只从他脑子里伸出来的手揉成一团斑斓的色块,这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在水族馆里见到的海蛞蝓,那东西身上一团黏乎乎的会流动的七彩色块同现在眼前这团东西真像。

枫杨、蓄水池、苇草、地面和天空,丘陵和白云缓缓从色块中“刺啦刺啦”地脱离开来,回到它们原本的位置。林又同几分钟前一样,躺在镜子前的地面上瞪大双眼看着天空。与之前不同的是他湿透的背脊被身下极其粗糙的水泥地砖硌得生疼。轻微的疼痛使他已经弥散在肢体中的意识重新聚敛起来。他再次挣扎着站起,再一次环顾四周后决定走下天台,去确认这里是不是除了他自己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走下通往天台的铁梯,铁梯在脚底下发出咔当卡当的金属闷响。不论是这里还是镜子对面的那里这架铁梯永远都只会发出这种敲击厚重铁门般的不具有任何意味的声响,因为只有通过它才能到达镜子对面……林这么想着,踏到了小室光洁的地面上。太阳照在他的白衬衫上使得小室的四壁再次被日辉笼罩。林走到门口,顺便把之前弃置在角落的颜料罐给踢到了走廊上。在他走出小室时,四壁上的日辉再次突兀地消失。

林依次巡视了之前走过的三间教室,那里面所有的事物都同之前一样,沉默地待在它们的既定位置上。林走到下面的四楼,这里的几间教室是常年有人使用的,窗玻璃上能清楚地映出走廊的物像。看到那些窗子上没有自己的映像后,林便懒得去进一步确认些什么了。他在走廊上慢慢踱着步子,看到那一扇扇紧闭的门,便又感到了一股难以描述的躁动。他又一次拿出钢针,捅起了离他最近的生物实验室的锁。钢针顶端很快探到了锁舌,林往上用力一撬,咔当,一声清脆的金属爆响后,钢针断了。

林站在原地,直撂撂地看着手中小半截钢针。太阳在上面的反光再也不能使它变成刺透一切的细长光线。它此刻只是半截极其卑猥的金属尸体。上面意料之中地没有林细长的身影。不论是否来到这一边,那上面都不可能有我的身影。想明白这点后,林抬手把它丢到了走廊的草丛里。

丢掉钢针后林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他走出了这栋科学楼,在空荡的校园里一遍遍地晃荡。他本以为镜子这一边的一切都是为他而存在的,但它们现在明显不是。但他还是感觉到了其中的的不同:这里没有任何角落会射出冰冷的探针去刺穿他的皮肤。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这里确实是为他而存在的。他此刻在操场上,在阳光下跳着,像是一只刚被从笼中释放出的小兽,一会儿单脚跳一会并脚跳,几分钟后又在原地向上蹦,蹦到后面双腿发软,他干脆在落下时顺势倒在操场的草坪上。倒下后还左右打了几个滚,假草坪上的黑色塑胶粒在他周身四下飞溅开来。等到终于彻底累了之后,他闭上眼,宁静地俯卧在假草坪上,听着自己心脏的跳动。一声声极富张力的鼓点般的搏动让他无比安心,因为他知道这个只属于自己的地方将是它最好的保存器皿,它将在浸透了孤寂的营养液中永远跳动下去。

十一

秋天的晚风掠过操场和睡着的林。林打了个哈欠后缓缓从草坪上站起来。此前照耀在他身上的阳光已经缩成了一条暖黄的光带蜷在丘陵上方。西边幽蓝的天空中已有几颗星星把头探出了天幕。林对着他们伸了个懒腰,随后毫无意识的走向教学楼,就像凭借本能归巢的鸟。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只想去楼里面再睡一觉,这是他的身体告诉他的。

回到科学楼五楼,林从第二间教室里搬了一张红色的桌子到走廊里,躺在上面把尚且干净的衬衣脱下来卷成团枕在脑后。在后脑勺碰到衬衣的那一瞬间,林本就模糊的意识彻底融化在他身体里的黑洞中。

无边的阳光苟延残喘了几分钟后终于彻底消失在丘陵上。

与此同时,林身下的抽屉像是被人打开开关一样,开始闪出荧荧的绿光。绿光在墙壁上映出微风拂过的湖面一般的灵动的水纹,好像这光是从湖底照出来一样。

一个绿色的光点从抽屉中飘了出来,在走廊的栏杆上悬浮了一会儿后,抽屉里又流出几缕发着绿光的纱状物。纱状物在空气中兀自旋转了一会,随后像一件皇袍一样轻轻笼罩在绿色光点身上。环绕着绿纱的光点向上升去,升到天台的高度后便擦着天台上黑色的地砖冲向科学楼另一边的枫杨。被它掠过的地砖的砖缝间溢出了流水般的绿光。光点猛烈地冲进枫杨的枝干,但枫杨的叶子却没因此晃动哪怕一毫米。光点的撞击处也溢出了流水般的绿光。绿光顺着干裂的粗糙树皮间的沟壑在枫杨身上蔓延开来,从树干缓缓伸向每一片叶子,看上去仿佛是有另一棵枫杨在这株枫杨体内生长。待绿光爬满整颗树后,每一片叶子的叶尖都有一道绿色的纱线缓缓降下地面。纱线触到树下的一棵车前草时,地面上漾出了细碎的波纹。越来越多的纱线让地面仿佛成为了下着细雨的湖面,在无数密集的波纹中,地面上的一切事物都模糊了身影。不久之后波纹缓缓消失之时,原本布满杂草和乱石的树下的土地变成了一面巨大的湖泊。发着绿光的枫杨与倒影中的它通过成千上万条绿色的细线彼此连接在一起。地上的镜面发着富有生命力的,一闪一灭的绿光。这绿光透过科学楼西侧一扇扇布满污迹的窗户,有些许照在林紧皱着的脸上。

林下意识地在嘎吱作响的课桌上翻了个身,便背对着那些光了。

湖面与枫杨仍在静静地发着绿光,就像是舞台上预热着的灯,正在恭候演员上台。天台上的一切都在绿光中显现出充满生机的样子,巨大的水塔像是在席上打盹的观众,枯萎了许多年的苇草枝叶间充盈着绿色仿佛再次生长起来,连灰黑的地砖都“叩叩”地上下绎动,下面露出许多双红豆般的眼睛。但唯独那面镜子,本该反射着许多绿光的镜子,却沉默不语。镜子中的天台和枫杨被一层极淡的月光笼罩着。苇草、枫杨,还有被地砖的地砖下的许多红眼睛久久地凝视着镜中的那边。

镜中有一阵风抚过,枫杨的叶子如同一大片冰冷的碎银箔轻轻晃动着。终于,一个月辉般的身影出现在镜中。与此同时,枫杨下的湖面中缓缓升起几缕纱样的绿光,在镜面上约一个人高处互相纠缠着。

镜中月辉色的身影用手轻轻捏起裙子,对镜子这边鞠了个躬。

枫杨树下的几缕绿光互相纠成一团,随后像正在充血的昆虫翅膀一样缓慢舒展开,等到最终成型时成了一只长着六只透明翅膀的状似精灵的绿影,纱样的绿光在它身上不停地流动,它没有脸庞,甚至连四肢都像是生得十分敷衍,只有隐约的绿色轮廓,但翅膀和身上大堆无用的飘带却线条分明。

天台镜中的身影轻而缓慢的旋转起来。枫杨下的绿影则踮起脚在湖面上轻轻跳了几下,激起一片绿色的涟漪。镜中月辉色的身影停止了旋转,她扬起纤细的手臂,指向月亮,随后用手指做出抓取的动作。湖面上绿影猛地一跃到天台边,在空中疯狂转起来,周身的布满叶脉般纹路的绿色飘带不断在伸长,让人担心什么时候会被直接甩出去。飘带抚过科学楼脏污的楼体和枫杨是直接穿过了它们,也不知绿影是幻影还是科学楼与枫杨是幻影。镜中月辉般的身影仍在伸手做着抓取月光的动作。绿影的飘带飘向镜子,但在触到的一瞬间则被重重地弹开。绿影因此暂时停止了旋转,但就在飘带即将落地时又重新转了起来。这回飘带直接迅猛地冲向远处黑色的丘陵与头顶沉默的天幕,若从远处看,就好像是绿影企图从远处的黑暗中汲取什么东西。

飘带延伸到丘陵的另一边和云端之上后,绿影停止了旋转。飘带在空中同极光一般晃动了一会,随后慢慢自动分解成绿色的小光粒飞散到无数不能被照亮的地方。镜中月辉色的身影停下了抓取月光的动作,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捏住镜中一元硬币似的月亮,一切似乎都随着月亮被抓住而凝固了,枫杨上银箔不再轻灵地摇摆,树边的绿影在空中静静地悬浮着,绿光在身上静默地流动。天台地砖下的一双双红眼睛熄灭了…

丘陵那端传来充满金属质感的沉重鼓点,“咚…咚——”黑色的大地是那面脆弱的鼓皮。

云端之上好像正有波浪掠过,汹涌浪声像是能荡涤这里脏污的一切。

林身后的教室里,蒙满尘的抽屉中闪出各种奇异的光,光把墙壁上的污迹给唤醒,污迹在墙上肆意流动着,变化出种种不具意象的图案。

而林在桌子上有轻轻地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双手叠放在映着教室中的流光的胸膛上,双腿从桌边无力地垂下,表情安详到几乎没有表情…(多像一件祭品,等待着人用钢针穿透喉咙钉在桌子上,把血流进满地的灰尘中,渗进课桌的缝隙里,以裹满尘的小球的姿态散落在祭台之下……)

十二

林是被一阵极其寒冷的刺痛给弄醒的,他猛地从桌子上跃下,走廊上的阳光让他一时睁不开眼。待到适应了周围的光线,看清这里是科学楼走廊后,他感到很迷惑,自己昨天最后的记忆是在阳光下的操场上像只小兽一样蹦跳,随后瘫倒在操场上,打了几个滚后便听着自己的心跳睡着了…不过他现在并不关心为什么自己会在科学楼五层的一张桌子上醒来,他关心的是让自己醒来的那股刺痛感,像是一根深深刺进脊髓的探针…这种感觉应该留在了镜子那边,绝不该在这里出现。在踏入镜中之时,镜面就把他对于这种痛觉的记忆给过滤掉了。可现在林不仅再次感受到,而且想起来了这种感觉是他与生俱来的诅咒。

到底是怎么回事…林在走廊上的阳光下不觉有些寒冷,他把桌上揉成一团的衬衣拿来穿上。他在空荡的走廊上低着头来回走着,一边回想着刚才那种感觉。

“咔当…”他无意中踢到了一个颜料罐,罐身上粗糙的棕黑色铁皮滚过地面时发出颗粒感十足的摩擦声。看着它在墙角的排水管边“咔”一下停住,林顿时无意去回想被针扎了脊梁的感觉,转而饶有兴致地冲上去再补了一脚,罐子旋转着冲向走廊的栏杆,撞上后又改变了方向,缓慢地滚向第二间教室的黄色木门。林又冲到它前头用脚强行改变了它的意志,而这回罐子义无反顾地冲下了栏杆与地面间的空隙。三秒钟后,科学楼下的草丛里传来一声轻快的“嚓”。

林即刻冲到楼下,见到楼边那半人高的杂草后想也不想就跳了进去,草丛中的蚂蚱和草蛾都因这只庞然大物的突然降临而慌乱地四下飞窜。林趴在草丛里,像是正在觅食的四足动物一样在其中摸索着。很快他就找到了铁罐。他把它抛向半空,并奔向它可能落下的地方去。棕黑的铁皮在过于澄清的天空下划出极显眼的仿佛会留在半空中的曲线后落在林的脚尖上。林把它用力踢向楼东边的枫杨,棕黑的铁皮没入尚且繁茂的叶片中。树上传来几声间隔不等的短暂的金属敲击声。很快铁罐带着几片叶子掉下来,在突出地表的虬实树根上狠狠地叩击一下,又在凹凸不平的乱石地上短暂地滚动了一小段便在一棵车前草边停了下来。

林走到铁罐前,抬头看着那棵巨大的枫杨。一阵轻缓的风抚过来,阳光下半透明的叶片和鳞块状的树皮似乎在和风说些什么。

风变得大了些,林闭上双眼,想听清枫杨在说什么,但却猝不及防地再次被那根冰冷的探针猛地刺穿了脊椎。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双腿的力气一下全部流走。林跪在铁罐和布满乱石的草地上,伸手把面前的车前草死命地揉成一团,浅绿色的汁液从他的指间溢出。脊椎里的探针还在往里面走…林的眼前出现了一些跳动的绿色光斑,随后刺痛感就如它来时一样毫无预兆地骤然消失。林捡起铁罐,像只野狗一样冲进科学楼,不带任何停歇地跑到五楼的空教室旁。听着自己的脚步声的回声在这里缓慢地消散后,他长出一口气,用力抹去额头上渗出的汗珠。

林刚坐到桌子上准备稍微缓一缓,背上穿刺的伤口就被人撕开并往里吹了一口冷气。从脊椎漫向全身的寒冷让林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他费尽力气转动自己的脑袋,当他的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到第二间教室的窗玻璃上时,他连脖子都失去了运动能力。

一个白色的纤瘦身影在玻璃的反光中一步一步地走向他。五米,四米,三米,而后出现在另一面玻璃上,两米,一米……

林浑身的骨骼发出一声压抑无比的闷响,他大叫一声,用力迈开尚不灵活的双腿向前跑去。五秒后他跑到了走廊尽头的窗户前。玻璃上朦胧的反光中没有林,只有一条飘忽的白色裙子。

林用尽全力把手上的铁罐掷向玻璃,而后转身冲向楼梯口。他本想再次跑到楼下,但之前的经历和仍残留在脊椎中的疼痛让他觉得没有到过的地方会更安全一些。 于是他跑进了四楼的走廊里。在楼梯口旁的生物实验室停下来后,白色的身影像是从空气里冒出来一样,闪现在他身旁的墨绿色玻璃里。林发出一声绝望的呻吟,在四楼的走廊里奔跑起来。在他奔跑时,玻璃反光中的白色身影也迈动着纤长的双腿在跟随他奔跑。林在科学楼的五个楼层里反复来回奔跑了六趟,白色的身影便跟着他跑了六趟。最终,筋疲力尽的林用肩膀撞开三楼物理器材室的小门,随后跌倒在装满电池的柜子下。这里没有什么可以反光的… 他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双手无力地垂到地上。

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凉的金属物体。他把头稍微低下去一些,便看见了一把躺在柜子下的木柄羊角锤。

十三

林拎着锤子走出器材室在一面绿色的玻璃前站定。里面尚且没有出现白色的身影。

镜子是门,我推开它走到了这里…林举起手中的锤子,钢制的锤头在阳光下闪着森然的冷光。

所有镜子都是门…“当--”锤子击在玻璃上,蛛网状的裂痕在锤击处向四周延展开来。

所有门都是用来开的…林再次举起锤子,击打在玻璃没有没有裂痕的部分上。这本该对所有人都适用,但我是个例外…绿色的玻璃碴子在一声脆响中四下飞溅开来。

林如同一架机器一般在走廊上不断地举起锤子。等到科学楼里的窗玻璃被一一打成满地的玻璃碴子后,他回到了五楼空教室旁的桌子上,布满划痕的锤子安静地躺在桌下。

林闭上双眼,耳朵里全是击打玻璃的美妙声响,眼前是在空中飞溅闪着七彩光芒的玻璃碴。许久之后他睁开双眼,看着自己布满血痕的双手。他看着血从那些细小的裂口中缓缓渗出,竟然感觉不到一点疼痛。这双手好像已经不属于他了。他甚至不知道刚才是自己把手举起,还是有人用看不见的细线硬生生地把这双手给拽上来。他仔细地数着上面大小不一的血痕,一,七,十二,二十六,……还没数到一半,他便闭上双眼,伤痕累累的手无力地垂下,叠放在缓慢地起伏着的胸膛上。

他身旁旁的不锈钢栏杆的反光里,一个纤瘦的白色身影呆呆地立在空荡荡的红色桌子旁,许久也不曾挪动一下

十四

太阳在丘陵下彻底死亡后,林身下的抽屉中又一次冒出了绿色的光点。但这回它在走廊上像在等待着什么似的来回飘了一会。

林身旁的教室中,每一张桌子的抽屉都在冒出空灵的闪光。走廊上的绿色光点见到这一幕后便飘走了。

绿色光点同昨夜一样冲进了枫杨的身体。枫杨下现出镜子似的湖面。湖面中升起几道绿色的光纱,在空中形成那个绿影。

绿影身上所有的飘带都不见了,唯有背后的六只透明的翅膀还在上下绎动。它倾身飞到天空边缘,天台上的地砖下冒出一双双红色的眼睛。红色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绿影,随后纷纷转过身去看水塔上的那面镜子。镜子中今晚没有月光,枫杨黑黢黢的枝干在幽蓝的天幕下像是一只守护着神殿的凶兽。

很快镜中出现了一个人影。那不是月辉色的人影,在逐渐暗淡的幽蓝天幕下,谁也无法得知她到底是什么颜色。人影在镜中漆黑的地面上挪动着,镜子这边的红眼睛们完全看不清她在干什么,只能推断她是在跳舞。

天台边的绿影像是在叹气一般,轻轻地扇动六只透明的翅膀往天上飞去。它在空中没有去向地反复飘飞着,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许久之后,天空之上传来浪涛汹涌的声音。丘陵的尽头传来击打在大地上的充满金属质感的鼓点。

黑暗中的云层被来自天的尽头的幽蓝色的海岸给驱走。地平线尽头的低矮丘陵被一个千丈高的身影一个接一个踩碎。

天台上的地砖被一群兴奋的红眼刺猬猛地顶开,它们在天台上四处冲撞着,不时会撞到同类或歪斜断裂的地砖。

绿影在接近天空上的海面的位置停住,它抬头看向这片海,头顶上的海面下,一些巨大的黑影在随着海浪缓慢飘荡着。

鼓点从地平线尽头处缓缓向这里逼近。刺猬们在天台边缘排成一排,注视着黑暗中那个已经踏平了所有丘陵的巨大身影。

镜中的身影不知疲倦地舞着。

十五

次日早晨,林被走廊上的阳光照醒时脑子里除了一团糨糊外一无所有。他坐在桌子上,长时间无意识地盯着昨天被他打得满地都是的玻璃渣。这些东西在阳光下就是一大片极其刺眼的细碎光斑。林盯久了以后视线开始有些模糊,但糨糊状的意识却恢复了不少。他用手扶着额头,努力回想昨天发生了什么。

寒冷的刺痛。铁罐。白色身影。玻璃中的反光。羊角锤。锤击玻璃的明亮响声。飞溅的玻璃渣。手臂酸胀。二十六条血痕。这些事物像是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闪过,但他想不起它们之间有什么关联。

他把手从额头上挪下来,上面的大部分血痕都已结痂,触碰时还有点轻微的疼痛。他很清楚这是被飞溅的玻璃碴给划出来的,但玻璃碴又是哪来的?

林跳下桌子,用脚小心翼翼地拨开地上的玻璃碴。他走进三间没有了玻璃的教室。第一间教室里空空如也。第二间教室里有十八张桌子静静地站在地上。第三间教室的角落有一块画板和一个拆开来的画架,林站在第三间教室中,一阵阵凉风传过空荡荡的脏污的窗框。他低头看到地板上有几块沾满了灰尘的玻璃碴,才明白过来这些东西原本该是玻璃窗。

为什么我要打碎玻璃……林走出第三间教室,左脚踢到了一个变形的颜料罐。他弯下腰把它捡起,两片枯黄的枫杨叶子从中飘出。

我记得这个东西,它昨天不是这样的……林用手指轻轻摩娑着铁罐粗糙的外皮,并带着它走到了走廊尽头的一扇蓝色窗户前。窗玻璃的反光中既没有他,也没有他手中的铁罐。他拎着铁罐转身往楼梯口走去。

在下面的四层楼中,所有的玻璃窗同样被打碎了。不锈钢窗框上挂着的几块齿状的碎玻璃看上去就像截肢创口上生出的坚硬的骨碴。林在其间无聊地徘徊了两圈,其间还产生了从窗户翻进实验室的想法,但是那些不锈钢窗怎么看都像是大张着的嘴,往里一跳,大小不一的利齿下一秒就会往身上压去。

林再次回到了五楼,百无聊赖地用脚把成堆的玻璃碴踢到走廊的旁边。如此清理了大半条走廊后,他突然发现地上有块立方体状的玻璃碴。他用指尖捏住它,缓缓挪到自己的眼前。玻璃立方的六个侧面里都有一只睁得很大的眼睛,闪着过于冰冷的光,无法从中读取任何信息的眼睛。睫毛很长,从形状来看是只左眼。

但林是闭上左眼眯着右眼去看它的。

他像是触电一般猛地甩开那块玻璃。看着它划出一条明亮的弧线坠下栏杆后,林长出了一口气。他低头看着脚边被整齐地堆成两列的玻璃碴,那里面映出一团模糊的白色光影。白色的光影在两列玻璃碴中向前游动,在玻璃碴的尽头消失后,走廊尽头的蓝色窗户上出现了一个纤瘦的穿白色纱裙的身影。

林未经思考便从桌下拎起那把羊角锤,一个箭步猛冲到玻璃前。

布满划痕的钢铁锤头在半空划出一小道弧线,尖啸着往玻璃砸去。锤头每往玻璃靠近一点,林的双手里的力气便流走一点。锤头接触到玻璃中的女孩护在额头上交叉的双臂时,林甚至已经握不住锤柄了。一声有些沉闷的“当——”之后,玻璃中的穿白纱裙的人裂成了好几块。

锤子从林的手中滑落到他脚边。

“啊——!”林发出一声沙哑的嘶喊,随后转身冲向楼梯口。

花了半分钟的时间跑出了科学楼后,他跟着自己的本能冲向后山那片阳光中的森林。踩着满地干枯的树叶奔跑时他的后背再次传来冰冷的刺痛。他跃过树林枝叶间利刃般的阳光,无意中踩爆了几只黑色的潮虫,头发上黏上一缕树叶间的金色蛛网,他毫不受此阻拦,看到繁茂的枝叶间隐约露出的铁栏杆时还加快了速度。三根断了的铁栏杆形成一个巨大的缺口。林猛地一跳,随后用身子擦着满地的落叶呈足球队员的滑铲状滑进缺口下方。在落叶地上滑行的那几秒钟内,他看着头顶枝叶间晃动的圆形光斑,突然开始感到疑惑:我为什么要跑?

这个疑惑在他脑子里存在了不到一秒便被栏杆外一道刺入眼中的强光给驱散了。在失去意识前,林最后的感觉是手划过栏杆布满锈斑的粗糙外皮带来的些许刺痛。

十六

一片一无所有的白。不具任何意味,既不洁净又不模糊的白占据了林的大脑。他睁开眼睛,一片飘荡着几缕云纱的高远天空像幻灯片一样映在他脑中的空白上。这蓝天此刻对他来说仅仅是一个图像而非蓝天。

林缓缓地在灰黑色的粗糙地砖上站起来,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空荡荡的天台,身旁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蓄水池,蓄水池的一面墙上居然有面镜子,镜子里本该有他的映像的位置是他身后一棵枫杨茂密的树冠。看到镜子映不出自己的身影,林没有丝毫的诧异,因为此刻他脑中仅存的两个理念中有一个便是:镜子里不该有我。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林看见了蓄水池旁有一个开在地上的方形开口,他抱着满脑子的疑惑走下开口下方的楼梯,进到一间空空的小室里。阳光从方形的开口倾泻在林的白衬衫上,小室顿时被月辉色的反光给填满。他走到小室外的走廊上,左脚踢到一个变形的铁皮罐子。林弯腰拾起铁罐,铁皮布满锈斑的粗糙感触让他想起了什么,他在自己空无一物的脑海中试图打捞起一些东西,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捞到。

他拎着铁罐,在布满玻璃碴的走廊上来回走动,想找寻一些线索,但只找到了桌子下一把布满划痕的羊角锤,除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他在找到锤子的红色木桌上坐下,桌子正对着一扇空空的窗,不锈钢窗框的左下角有一片约两个手掌大小的玻璃残片,里面映出林屁股下布满浅窝的红色课桌,课桌后的栏杆,以及栏杆之外科学楼南侧一大片布满杂草和乱石的荒地。

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反光中的荒地上。

林见到玻璃中那个此刻不及他拇指大的身影便本能地举起手中的锤子,可是才刚举过头顶,他的左手就传来一股电击般的刺痛。锤子从他的手里滑落,呼啸着掉进了栏杆外的草丛。林转头看向把锤子吞没了的一片摇摆着的苇草,脑袋里又冒出一个无法消解的疑惑:我为什么要杀她?林把视线挪到白色身影出现的荒地上,那里只有一片摇摆着的草。

林从桌子上跳下,凑到窗框上的三角型玻璃前。他看清那个白色的身影原来是个穿白色长裙的女孩,此刻她走进了玻璃照不到的一片草丛中。

她只能出现在镜子里,我不能出现在镜子里…

林伸手把那片玻璃用力掰下,带着它冲到了荒地上女孩刚消失的草丛边。玻璃上半透明的模糊映像里,那个女孩刚从半人高的草丛中钻出来,手里拎着一个铁罐。她把铁罐放在脚下,然后踢着它一步一顿地往前走起来。林极其艰难地辨认着她在玻璃中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

她在距科学楼东边的枫杨约十米远的位置停住,抬起头看了看枫杨。随后她做了一件让林十分费解的事:把铁罐扔向半空并向前跑去,似乎是想在铁罐落地前自己接住它。她就这样反复尝试了整整十次也没有成功。直到第十一次,她终于在铁罐落地前用脚踢到了它。林转变玻璃的方向,看到棕黑色的铁罐在澄澈的天空下划出一道过于过于显眼的线条,然后冲进了枫杨繁茂的枝叶中。

两秒后,罐子和些许叶片跌落到枫杨虬实的根上。罐子在地上滚了一会,在女孩的方口小皮鞋前停住。

有些冷冽的风掠过这里,玻璃里和玻璃外的枫杨的枝叶都轻轻摇晃着,沙沙地低语起来。林看着女孩身上轻逸地飘荡着的白色裙裾,背后再一次传来熟悉的冰冷刺痛。天空中一片如纱般的云絮往林所不知的方向飘去。阳光被云絮轻灵的触须给反复遮挡又出现。荒草地与枫杨,林和女孩身上的光与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不停地幻灭着,如同时间化作海浪汹涌着从他们头顶上掠过。

女孩突然弯下腰捡起罐子,然后跑出了玻璃的反光。林在附近用玻璃反复寻找,荒草地上已完全见不到白色的身影。他带着玻璃在偌大的空旷校园里不停寻找着,不放过任何会反光的物体,镜子,玻璃,水面,甚至不锈钢栏杆。但这些事物的反光里连林自己的映像都没有,白色的身影更是未曾出现过。

如此一直寻找到黄昏之后,筋疲力尽的林丢掉手中的玻璃,像一个中弹的人一样笔直地倒在操场的草坪上。他大睁着无神的双眼,看着布满金色云絮的天空。他觉得那些云絮不能像任何东西,仅仅是风在云端之上狂舞后留下的足迹。林扭头看了看被他丢在一旁的玻璃,又一个理念如同退潮后的礁石一般出现在他空荡的脑海中。

“那里除了你之外什么也没有…”

真的吗……

背上冰凉的刺痛感从脊柱往里推进了一些,让林觉得有人用一根冰凉的金属探针刺向他的心脏。他看到操场边赤金色的旗杆,便断定是这个东西扎透了自己的背。光秃秃的旗杆像是孤注一掷地指向天空的烧红的探针。

一定是这东西扎了我…林再次对自己说道。它什么都能撬开,包括我和天空。

十七

夜色逐渐从东边的丘陵浸过整片天空时,林同归巢的动物一样回到科学楼五楼。他正准备在走廊里的红色桌子上躺下时,一种奇特的不协调感闯进他的身体。有什么东西在这里…林在逐渐变得昏暗的走廊中搜寻了一会儿,最终在走廊尽头布满裂纹的玻璃中找到了他一直在找的人。那个女孩子蜷在墙角里,头埋在两膝间,双手紧紧地抱着自己纤瘦的身体。她的头发和裙子上还接着几粒苍耳,林看着感觉有些碍眼,变想伸手去摘下那些东西。

但他的手只能触到一面布满裂纹的玻璃。

走廊上仅有的一线光慢慢溜走了。林在走廊尽头边的墙边坐下,头埋在两膝间,布满细长血痂的双手抱住自己空荡荡的躯体。

十八

绿色的光点从红色课桌的抽屉中飞出,在走廊上稍微徘徊了一会儿后,第二间空教室的十八张课桌里冒出了颜色各异的光点,鹅黄赤红靛青绛紫碧绿……它们与绿色的光点一同欢快而迅疾的向各个方向飞去。绿色光点照旧冲进了枫杨的身体,蓝色的则冲进科学楼的东墙,红色的则飞进操场边的旗杆…发着幽幽光芒的如镜般的湖面在整个校园的地面上漫开来。

天台上的地砖被红眼刺猬们猛地给顶飞了一大片。它们在科学楼外墙的楼体上恣意奔跑着,远远看过去就像是方糖上面的一群疯狂的蚂蚁。

如镜的湖面开出许多不同色彩的光纱,它们在空中交缠成仅仅属于自己的形态,随后在空中毫无目的地飞舞起来,所过之处都留下一条慢慢消散的光带。

幽蓝色的海面从云的尽头处涌来,很快便取代了整片天空。

地平线之外的身影践踏着大地走来。

林安静地蜷在桌子旁的角落里。光影们在海面下的夜空中划过留下的闪光把他照成不同的颜色,鹅黄、橙红、靛青、幽蓝、绛紫、碧绿…

天台蓄水池上的镜子里,空荡荡的地面被月亮镀上一层薄霜,楼边的枫杨轻轻晃动着打上一层银箔的叶片。

被踏平的丘陵之外传来的震动逐渐加强,在外墙上奔跑的刺猬们一时没有抓稳,纷纷掉在发着光的湖面上,激起一片又一片绿色的涟漪。

天空之上的海面下的幽幽蓝光被什么东西给阻挡了。一只红眼刺猬在湖面上翻过身来,抬头便望见海面下有一排瘦长的黑影横着掠过天空,似乎是什么体表长着条纹的瘦长动物游过。

形态各异的光影们停止了慢无目的的飞舞,转而注视逐渐靠近的巨大身影与天空之上的瘦长黑影。

巨大的身影一步一顿地继续走向它们,可以依稀辨认出它有着长得不成比例的手与过小的头。刺猬与尖影们等待了几分钟后终于看清它的全貌。

一个头部几乎能触到海面的金属身躯揭开夜幕走到它们面前。它的躯干、四肢都是由棱角分明的粗大钢条拼接而成,上面布满了条状的棕色锈斑,像是工厂里只制作了骨架后便给废弃了的机器人。手指和脚趾以及各个关节上都有细长的黄铜牵动杆,连向头部下方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胸腔的椭球形金属腔。

它在不及它小腿高的科学楼前停住。红眼刺猬们纷纷从湖面跳到科学楼外墙上。

天空之上,一根布满螺纹的古铜色的细长的角刺破了幽蓝的海面。随后,一具惨白巨大独角鲸骨架腾跃而出,瘦长的尾骨向下摆动时,一大片幽蓝色的水滴被甩到湖面上,倒影中发着绿光的枫杨,灰色的科学楼,还有只剩骨架的机器人都短暂地变成了幽蓝色。

独角鲸骷髅在科学楼上方咔咔咔地摆动着只有骨节的躯干。在空中悬停着的光影们纷纷飞到它一根根的脊骨与肋骨之间狂乱地舞动着。独角鲸骷髅很快因这些光影而浑身上下布满色彩各异的光带,就像是刚落成的雕塑被人们撒满了花瓣。绿色的光影飞进它黝黑的眼孔,它仿佛真的就有了一只冰冷的绿色眼睛。

只剩骨架的机器人浑身上下的鼓形关节都发出了生锈金属独有的富含颗粒感的刺耳摩擦声。它咔咔咔一停一顿地把左腿往后伸去,单膝下跪。膝关节在湖面上掀起绿色的巨浪。完成这一动作后它停住不动了一会儿,随后髋部的关节转动,让无法弯曲的上身(它的脊椎是一条笔直的钢柱)与地面的角度逐渐变小。慢慢地,它的脑袋靠到了距离五楼走廊不到五米的地方。它长方形状的脸部中央有一个正在转动的巨大齿轮。齿轮中央是一个一米见方的洞,机器人脑袋里翻涌的铁水发出的落日色光芒从这个一米见方的洞里溢出,走廊上所有的玻璃碴子顿时都像活过来一样,各个锋利的棱角上都闪出跳动的金光。

独角鲸骷髅在光影们的簇拥下漫无目的地在海面下的天空中盘旋着。它倾斜着身体游向地面,瘦长的尾骨和鳍骨轻轻地垂下用以感知地面上的一切。它在科学楼正上方扭动身躯时,耙子一般的尾鳍打掉了方形蓄水池的一个角。它轻轻张开自己宽大的下颌,成排的苍白牙齿把枫杨的树冠整个切断,无数的落叶与枝干落入湖中,扬起的细浪飘荡到了机器人的脚边。机器人缓慢而滞重地抬起头,去看他什也看不见的天空。

科学楼外墙的刺猬们纷纷跑到五楼走廊的栏杆上,密匝匝地排成一排看着机器人。机器人左肩上的牵动杆吱呀吱呀地上下伸缩着。许久之后他把只有五根细长铁栏杆的左手举到了走廊旁边,食指“咔哒”一下扣在了栏杆上。刺猬们见状,便一只一只地慢慢顺着食指走到机器人冰冷而坚硬的手臂上。有两只看着机器人脑袋中央落日一般的孔洞感到有些害怕,便转身跳进了走廊边的玻璃碴堆里。

独角鲸骷髅下降到了科学楼四层左右的高度。它微微低头,布满螺纹的古铜色长角在枫杨下的湖面上划出一道瘦长的绿色伤疤。

两只离群的红眼刺猬在玻璃碴堆里打了几个滚,然后便在走廊上疯跑起来。其中一只冲进了第三间教室角落里枯骨似的画架,随后顶着那块墓碑般的画板晕乎乎地走出来。另一只则在第二间教室里的十八张桌子七十二条桌腿间弹子球一般地横冲直撞。不久后许多条桌腿都被它漆黑如夜的长刺给刺出漆黑如夜的孔洞。

机器人仍保持着之前单膝下跪的姿势。红眼刺猬们在它的钢铁身躯上敏捷地窜着,但还是不时会撞到一些突起的金属部件,有几只便因撞上黄铜牵动杆而掉到了下面的湖里。

独角鲸骷髅的尾部轻轻抚过机器人的面颊,发出刺啦刺啦的剐蹭声。干裂苍白的钙质在钢铁上摩擦出的火花烫死了一只在机器人肩上奔跑的刺猬。独角鲸骷髅顿时在空中停滞住了。簇拥在它身上的光影们惊慌地四散奔逃,留下一团绚丽的光带在骨头间慢慢消散。在眼眶里的绿影是最后离开的,待它也从中轻灵地跳开后,独角鲸骷髅像是被电击了的蛇一样,痉挛般强行扭曲身体,把头上的长角对准机器人。一条条弯刀似的肋骨猛地撞在一起,在暴风骤雨般的碎裂声中化为一大片雪花般的骨碴飘向地面。

古铜色的长角笔直地刺进机器人脸部中央的孔。一声爆响过后,被灼烧得通体焦黑布满炽红火星的长角从机器人的脑后通出并扎进了湖面。而机器人则仍保持着单膝下跪手指搭在栏杆上的姿势。独角鲸骷髅在机器人上方保持了一会扭曲的进攻姿态,随后用力把头一扭,长角在机器人脑袋前后咔嚓咔嚓地断成许多节坠向湖面。机器人通透的脑袋上慢慢冒出几条裂缝,“砰”地一声,它的脑袋整个炸开,炽热的橙红色铁水从胸膛与头颅的接口上如岩浆般喷涌而出。幽蓝的海在铁水落日般的光芒下失去了原本的色彩。喷溅而出的铁水把独角鲸骷髅直接烧成在空中飘荡的骨灰,把在机器人身上惊慌逃窜的刺猬蒸发成尖叫的黑色烟雾,把飞舞着的光影在橙红色的夜空中吞没。

在科学楼五楼走廊里的刺猬惊慌地跑到走廊尽头,躲在蜷缩着的林的身边。机器人将身体内所有铁水喷溅上天空,它的胸腔上方盛开出比这个世界上所有事物都更加明亮炽热的花。林身旁的窗玻璃的裂缝中,金色的光芒共随着铁水的坠落而跳动着。玻璃的反光中是一条破碎的空无一物的黑暗走廊。

空中的铁水像暴雨一般坠落向大地,地上的湖面被铁水滴一点一点蒸发。湖面被整片蒸干后,地面上留下大片的暗红色的形状扭曲的铁花。待所有铁水都凝固成铁花后,机器人像是完成了任务一般如释重负地向后倒去,棱角分明的粗大钢条在巨响之中散落开来。此时再去看它,谁也不能想象这一堆像是工厂废弃物的东西曾经踏平过丘陵矗立在天地之间。

少了一个角的蓄水池上的镜子里,空荡荡的地面被月亮镀上一层淡淡的霜。楼边的枫杨轻轻地晃动着打上了一层银箔的叶片。

十九

刺猬们从墙角抬起头来,看见了走廊边静默地飘荡着的绿影。

地平线尽头,绵延的丘陵之上的天空上逐渐浮现出一条暖黄色的光带。星星们也逐渐缩到了幽蓝的天幕之后。此前在夜空中隐遁的云像是浮上海面的水母般浮现。

太阳的触角探过墨色的丘陵,把新的一天的第一缕光与热投给世间的一切事物。科学楼周围地面上凝固的铁花身下现出一条条瘦长的影子,随后影子慢慢在地平线上融化,铁花也不知何时也消失不见。

阳光从丘陵后燃烧着一跃而起,机器人的尸骨,飘荡的绿影,走廊上漆黑如夜的红眼刺猬被阳光逐渐蒸发在空气中。

科学楼边的枫杨的枝叶被晨光镀上一层柔软的金边。鳞块状的斑驳树皮上现出分割光与暗的界线,向阳的树皮被阳光照得轮廓分明,背阳的树皮则仍沉浸在黑色的静默中。

阳光逐渐侵入五楼的走廊,栏杆线条锐利的影子延伸到林的脚下。林慢慢地抬起沉重的脑袋,第四次在这个地方苏醒。走廊上玻璃碴子的锋利反光让他的眼睛感到些许刺痛。他稍稍活动了下肢体,而后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寻找着。林的脑子里什么也不剩了,只剩下近乎本能的一个念头:找到一个什么东西。他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他在走廊上的空教室间晃悠了了一会,第一间教室里除了满地的灰尘和一根躺在地上的扫帚根外一无所有。第二间教室里有十八张站立在灰尘中与阳光下的桌子。第三间教室角落里有一块画板和一个拆开来的画架。走过了三间教室后他离开五楼,去外面空荡的校园里转了一圈。经过宣传栏和鱼池时,玻璃与水面的反光中没有他的影子…他不知道这是否正常,只知道这无须在意。走得有些累了以后他准备返回他苏醒的地方。在经过楼边的草丛时,一颗苇草下边的一道细长的闪光引起了他的注意,林弯腰拾起它,发现是一根如同细长光束一般的钢针。

这是什么…林在迷惑中想起了刚刚在操场边看见的旗杆。这两件东西是一样的吧…

林捏着钢针走进科学楼。一楼走廊里所有教室都大门紧锁,但是却没有窗玻璃。林觉得那是一排被挖去眼睛封住嘴巴的犯人,被钉在长廊形的地牢里等待对他们没有任何意义的阳光。尽头处的楼梯口笼罩在一片沉默的阴影之中,就像一只长着大嘴的巨兽趴在那里。

林走进这只巨兽的食道。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井间幽幽地回荡着,这使他觉得自己是在走向一个空荡的巨大神殿,而他独自一个走向蒙满尘的祭台。

他跟着本能回到了五楼。这里没有祭台。走廊上只有一张红色的桌子和地下一堆亮闪闪的玻璃碴。但是他听到了一个像是神殿中传来的声音。

来吧…这里除了你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跟着声音的指导走入走廊尽头的小室,踏过当当作响的冰凉铁梯,来到了天台上的镜子前。

镜子里是一个穿白裙的纤瘦女孩,林感到有些闷,这是我?他审视着镜中人的眼睛,过于明亮而冰冷的瞳孔上则有另一个人扭曲的身影。

你的眼睛里的人是我吗…那你是谁呢?

没有回答。

林举起自己的左手,轻轻按在镜面上。镜中人举起她的右手,伸向林的左手。就在他们的接触的一瞬间,镜面上爆出了一大片蛛网状的裂纹。碎成上百片的镜子映出上百个惊恐的林。他在每一块镜面中仔细寻找着,镜中的人不见了,镜子那边的地上出现了一些裹满了灰尘的血珠,他知道这不是他的血,但他希望是。于是他用力地捶着已经破碎的镜面,锋利的棱角割破他的皮肤,血顺着成百上千条的裂缝淌下,流到脏污的地面上,裹上了一身的尘埃后便滞在林的脚下,永远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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