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青石长阶，斑驳厚重的石墙被烛光映上了两个不断跃动的影子。
“阿弥陀佛，”老僧坐在蒲团上，半阖着双眼，宣了句佛号，“老衲该如何称呼您？真佛亦或是真魔？”
“随心”
我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斜倚在墙上，淡淡的回了句。老僧手中的念珠微微一顿，摇头道“老衲无能，辨不出施主真相。佛说相由心生，施主是佛是魔，皆由施主一念间。”
“世人皆知我，满天神佛皆惧我，跳脱三界五行外，不受天道轮回，你说我是佛是魔?”我不经意的说道，可手上不停转动的茶盏却戛然而止。
“你可知我这三百年来是怎的过来？你当大乘佛法后便登极乐，可与那释迦牟尼佛论道胜了便是圆满？万般罪恶皆在我身，你又何曾挂念过我？！心有缺憾，如何算是圆满？！”
我站了起来，一双金色的眸子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极其妖艳，逼视着他。
老僧一愣，竟再没言语。
花果山
【1】
传说东瀛有神山，其山上珍禽异果遍地，唯独少了那份人间气。
你记得吧？这里没有四季，流水始终清澈，外边就是海。这里才是你出生的地方。
你知道吧？我出生起看见这个世界的第一眼，就是你。
我很奇怪为什么你是块石头。听老树说，在它还是颗幼苗的时候，你就已经在这了。
神山上的一草一木，都是生命。
可你还得什么时候才会出生呢?
我陪着你看了一千多次的星星，每一次我都在期望哪天你会不会开口和我说话。
我走了。
后来过来很长一段时间，我听说你出生了是一只猴子，还不知道从哪学会了仙家法术，做了这神山的王。
我满心欢喜的想要去见见你，可是我已经老的走不动路了。
【2】
我把这座山，称作花果山。
其实我很早就能够听见声音了，那天是我第一次看见东西。
我没想到看见的居然是一只狐狸。
狐狸很天真，傻的可爱。狐狸每天都会跑来找我，靠在我的身上，像是自言自语一样说着今天的天气怎么样，山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狐狸还不知道我都知道吧。
我很久没见到过她了，大概是死了吧。
我也不知道什么是死，听路过这的生灵讲，死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一旦死了，就不会说话也不会动，什么都没有了。
我突然很难受，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如果狐狸真的死了。
【3】
日子变得越来越难过。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族群里的猴子开始变少了，是一群力大无穷的生灵干的。
它们的食物就是其他生灵，已经有几个族群遭了秧，现在轮到我们了。
我以为过不了多久，我的族群也会像其他族群一样灭绝。
直到神山顶上出事的那天开始。
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雷，都扭在了一起，狂轰在山顶的那块怪石上轰击了整整一天才停。
第二天太阳初升的时候，那块巨石裂开了，被雷劈开了。所有的生灵都在为昨夜的天雷而惊惧，整座神山都为之颤抖。
还记得，那天我的族群里多了一只猴子，脚踏着那群生灵中的一只，站在我的洞府里，嚣张的指着脚下的生灵，说，从此往后，这里的一切，都归我了。
我深深的害怕着这只猴子，由衷的害怕。
【4】
我终于出来了。
等了千百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是只猴子。
我踩着这只生灵的脑袋，见了老猴，从此这山，这洞府，便归我所有。山，唤作花果山，洞，唤作水帘洞。
要这花果山的一切，都以我为尊！要我这猴子猴孙，再不受他人欺辱！
我东渡中土，寻得了方寸山，菩提老祖教会了我七十二变化，但唯独没能告诉我什么叫死。也没告诉我长生不老怎样才能办到。
后来我回到了花果山，四周的山王皆以我兄弟相称，我用这一身力大无穷打服了所有不服我的生灵。
于是我被尊为美猴王。
可是我突然想狐狸了。
没有它在的日子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我问老猴，狐狸去哪了。
老猴说，大抵是死了吧。
死？又是死？！我勃然大怒，咆哮着。“死就好比是美猴王打到在地上的生灵，一动不动，听不见说话，也看不见东西”
“那死就是结束么？”
“不一定。生灵死后归阴曹地府管。狐狸也许在那里。”
老猴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也知道我一定会去那阴曹地府的。
后来我去了东海，管那龙王借了兵器。龙王也是小家子气，说了都是借，难不成是害怕我去了阴曹地府就回不来了？
可花果山才是我的根啊。
地府
这里的阴差好生不讲道理，见面就将我擒住，不仅不准我见地府管事的阎王，还将我扔进了鬼牢。
怎奈何我本领通天，一个不慎拆了城隍庙，阎王便要拿我问罪。
我说初来宝地两手空空也是失礼，拆了你的城隍庙也是我的不是，若有空不妨来我花果山水帘洞，好吃好玩的管够！我来你这只不过为了见一见狐狸。
阎王板着脸什么都没说，大抵是看不上我的花果山吧？
狐狸？什么狐狸？
阎王冷笑一声，说，每时每刻都有数不尽的阴魂来我地府报道转世，你那狐狸谁又知道是哪只？
我愣住了。
“那这如何是好？”
“如何？且将这泼猴捉了，本王亲自将它扔上刀山油锅！”
阎王怒喝一声，身后数不清的阴兵鬼差冲了上来，将我困住。
挥动棒子，我猖狂的大笑出声，挥手间便灭了一大片阴兵，横手将棒子甩在了阎王的桌子上，却没料到将桌子砸烂了。
桌子上厚厚的本子掉在地上，还没等到阎王伸手去捡，就已经被冲上来的阴兵践踏而毁。
“看我美猴王如何砸烂你这地府！”
我喊了一声，随后便被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淹没了。
【5】
我看着大殿下站着的猴子，拄着根棒子，一脸桀骜不驯的直视着我。
真是好胆。自开天地后有哪个生灵胆敢直视本王？当真是不怕死。
干脆扔进刀山油锅吧，拆了我手下的庙堂，乱了一隅平衡，若不将这泼猴正法，怎的去应对上面那群大人的调查？
可是我想不到这泼猴竟如此能打。
一眨眼便灭了我上阴兵鬼卒。
那根棒子竟是如此厉害，挥舞间竟无一名鬼卒能近这泼猴的身。
若是就这样下去，我地府的颜面何存？
十万阴兵鬼卒，本王不信擒不住你这泼猴。
阎罗殿前的石柱已经被打断了，整个灰蒙蒙的地府彻底沉了下去，落得黯淡无光，奈何桥旁的三生石也不知何时被一脚踏碎了。
我失神地看着塌毁的大殿，案台上的一摞摞书卷散落在废墟上，被撕扯的千疮百孔。
这是生死薄啊。
我跪伏在生死薄前，浑身颤抖着。
纸上掌管着世间亿万生灵的生死，如今毁于一旦，后果不堪设想。
我不敢想。
也许是命吧。
这片天确实太安静了，安静的可怕。
也有很久没人敢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生灵来搅了地府。
我收拢了生死薄的残页，抬头望着地府的天空。
时不时会有一片猩红闪过，转瞬而逝。随之而来的是已被搅碎的黯淡、惨然。
“猴子”我站起身，看着远处的猴子。
“做甚？狐狸找不到就罢了，你这阎王好生不讲道理，动辄便要将我扔那刀山油锅。我美猴王今日便拆了你的十八层鬼牢，看你如何再扔我进刀山油锅！”
猴子一转头，赤红色的眸子瞪着我，猛一挥棒子，卷起一片热浪。
地府永远是冷清的，这么炙热的热浪我也很久不曾感受过了。
“你可知你犯了天道？我阴曹功值乃是天道钦点，尔今肆意滥杀，早该将你业火烧身，永世难渡”
我平静的看向猴子。
其实，这只猴子我翻手间便能降住，毕竟我也是这是十万阴间大地唯一的主人。
“你走吧。”我挥了挥手。猴子手中的棒子止住了，一股股热浪也戛然而止，“狐狸是死是活都不重要了，生死簿已被撕毁，这世间生灵又有多少不再受生死之苦？你那狐狸也无非两个结果，若不是此后再无生老病死，便是六道之内再无狐狸”
猴子愣住了。
“到底什么是生？什么是死？”猴子举着棒子，一动不动，问我。
“生就是生，死就是死。这都是天命，都是天道所掌控的。地府也不过决定这生灵几时死，解决不了几时生，更决定不了永生不死。”我依旧面无表情，“十万阴兵奈何不了你，你还想闹到何时？”
“我忘了我本名是何，也忘了经历多少年岁月。”
我站在玉阶下，低着头，脚下盘旋着龙凤，煞是好看。
这里是三十三重天以上的地方，也是群仙居住的地方，这是几乎所有生灵梦寐以求的地方。
可我却很讨厌它。
“生死薄被那泼猴捣毁，十万阴曹功值被杀的十不存一，但求一死罢了。”
我坦然地抬起头，盯着玉座上的人。
【6】
花果山。
老树旁。
我倚在老树旁边，盯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北暝，南玄。我去过了，没有狐狸。
我看到了一只特别大，特别像鱼的鸟，它的翅膀张开时足足比我一个筋斗翻过去还宽，它说没见过狐狸。
我见到了一个满是狐狸的地方，那儿的大王是一只特别美的狐狸，足足有九条尾巴，它也说，没见过狐狸。
狐狸到底在哪啊。
老猴不知道，老树不知道，所有的生灵都不知道。
我将棒子还给了龙王，可那棒子给了龙王之后却再也举不起来。龙宫里所有生灵都试过了，唯有我，这棒子才会仿若有生命似的跑到我时手中。
龙王无奈之下只得做个人情，索性送给了我。
真是小家子气，我既然从地府回来了，棒子又怎会不还他？只是这棒子非跟着我不可，如若不然，谁稀罕它的人情。
于是龙王与我成了兄弟，称这无边东海，我美猴王皆可来去自如。
我说你东海确实美，可还是比不上我花果山。
因为我花果山，才是我最爱的地方。那里永远温暖，没有地府阴寒，没有方寸山酷热，好吃的吃不完，好玩的玩不尽。
龙王问我什么是最爱，我支支吾吾许久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听世外的生灵说，爱就是难以割舍，已然成为自己的一部分的东西。
我觉得花果山就是我爱的东西。
“那你的狐狸呢？”龙王握着水晶杯，里面淌着酒液，笑问我。
“本王决定了，明年要在我水帘洞设上最好，最大的宴会，来供本王的兄弟们吃喝玩乐！敖广，你莫要缺席哦！”
我哈哈大笑，跳过了狐狸这个话题。
狐狸我找了好久，地府我去了，昆仑我走了，南玄北暝我也访过。可就是找不到狐狸。
难道真像阎王说的一样，六道内再无狐狸？
我不去想，我相信狐狸一定是再无生老病死。
哪怕我没找到狐狸。
【7】
今日的花果山很是热闹。
猴子，不，美猴王坐在它的水帘洞里，放肆大笑着，周遭坐满了许多生灵。
有它的猴子猴孙们，有东海来的敖广，有岐山来的老牛，有南玄青丘的九尾狐，也有花果山周围所有的山大王。
今天是美猴王设下酒宴的日子。
“美猴王，这... ...老猴我已四十了，怎的不受生老病死？莫非是猴王您与那地府说好了的？”
原来的老猴还是一般老，可体力却不见丝毫退减。
“我也不知道哇，你说什么是死？”
美猴王毫不在意的扔了个葡萄进嘴里，漫不经心的问老猴。
“原来是不会死的”老猴看着美猴王，笑了。
“对，不会死，死是什么？本就没有死这一说。”
“死不了！”老猴喊了一声，张开双臂，扯住了一条青藤，跳了起来。
什么是死？为什么要死？若是不死就不用分别，那就不死吧。
一如狐狸一般。
晚霞很美。
美猴王等的是星星，他只是坐在这，等着晚霞过去。
星星很美。
美猴王等的是什么？它也说不清，也许是在等谁。
数不尽的云层铺在了花果山的上空，一层又一层。
每一层都站满了生灵，每一层的生灵都手持兵器，俯视着脚下的花果山。
最顶层的生灵是个托塔的，也有一个何方寸山的老道一样，手里放着拂尘。
天边的鱼白散尽了，第一缕阳光从云层顶端寄了下来，照在美猴王的脸上。
美猴王不知道这些生灵是谁，美猴王只知道两件事。
阎王因为这群生灵，像狐狸一样失踪了。地府的阎王还是阎王，可原来的那个却不见了。
这漫天的生灵，都是要来毁掉他的花果山的。因为花果山太美了，因为花果山的生灵都不受天道的管辖。
“不必聒噪，我花果山的清晨向来喜欢安静。”
“战吧，任你本事多大，当下不过是我棒下的魂灵罢了。”
美猴王睁眼，依旧是赤红色的眼瞳紧盯着天上的生灵，缓缓开口。
这一天，十万天兵被一只猴子打的丢盔弃甲。托塔的被猴子一拳捣在了眼窝上，肿成了一个球儿。拿拂尘的被猴子扯掉了一大把胡子，一脚给他蹬上了天。
十万天兵如泥捏似的，竟无一兵一将，能越过这座山顶。美猴王擎着棒子，上边挂着北暝的那只鸟送来的赤红旗子，据说是染了烛龙的血才会变得赤红——“齐天”。
天如何？万千生灵皆逃不过天的掌控；仙如何？一怒之下十万兵卒，要踏平这座神山。可美猴王如何？当一棒捅穿这天，一脚踹开那仙，平了所有不服与不愿意。
他美猴王便要撑起花果山的天，要撑起万千不愿受天道控制生灵的天。
赤红的齐天旗在狂风下猎猎作响，山顶上到处是散落的甲胄兵器。头顶上的云层被搅穿了，一眼望去，只剩些残碎的流云还漫在空中挥散不去。
“你们记住了，我无父无母，天生地养，名唤悟空，号‘齐天’。”
【8】
果然，它还是胜了。
我站在凌霄殿上，背着手看着瑶池底下发生的一切。
我不再是掌管地府的阎王，仅仅只是一个不老不死的魂灵罢了。
我与宝座上的那位仙帝打了个赌，十万阴兵降不住它，十万天兵依旧降不住它，若我胜了，可提一条件。
于是我让那位仙帝去为猴子寻它的狐狸。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有什么利益可图？我也不知道。
大概是活得太长太久了吧，又或者是一时冲动吧。
我很期待猴子究竟会走到什么地步。
“你觉得自己胜了？”仙帝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暂时是胜了，地府有了新的主人，我也用不着再出现在那些生灵眼前。既然我已不再是阎王，便不再受到天道制约，你能奈我何？”
我笑着看向仙帝。
“凭什么生灵一定得按天道所规划好的路线去生活？你们称之为命运，称它是天命，于我而言不过是在六道的夹缝处送走一个又一个生灵罢了。”
“这种自欺欺人的天道属实无趣。既是生，何必要死？既是死，又何必生？如今这猴子胆敢捣了地府，砸烂了生死簿，是否也是天命安排？”
仙帝终于恼羞成怒，抓起一筒玉简砸在我的脚下。
“此类种种生灵，皆为妖魔！妖魔不死，何以平人间天下？”
【9】
我是一只狐狸，一只雪狐。
自打出生起便在仙家宝地，这儿是世间所有生灵梦寐以求的地方。这是三十三重天，俯身望去，整片天地都在我眼中。
听说最近的人间不太平，有妖魔作祟，还威胁了仙家列位上仙。
听说这群妖魔也都是不老不死的，而且最厉害的那只妖魔还打败了十万天兵天将，就连托塔天王和太白爷爷也负了伤。
真是太可怕了。
我不懂这些妖魔为什么敢挑衅众仙，它们难道不知道，这片天地都是众仙们手中的玩物吗？
胸口的石头又在发热了。
这块石头伴我出生时便有了，据说是女娲娘娘补天时留下的。
摸了摸胸口的石头，突然觉得好像心里少了什么东西。
星星好美
在这里能看见的是银河，漫天光点散落在银河中，变成了星星。嫦娥姐姐便喜欢抱着我在银河中散步。
可今晚的星星却格外璀璨。
【10】
我说过了。
这花果山上的一切，都是我的。猴子猴孙，绝不受任何生灵的欺辱。
这是我第九十八次胜，又打跑了一位天将，他说他叫巨灵。
真是好生魁梧的天将，可惜还是挡不住我一棒子。
十万天兵奈不得我，九十七位星宿天官打不赢我。所谓仙，不过手下败将罢了。
巨灵说，有位生灵，不，是魂灵，替我打赌胜了，令仙帝去寻我那狐狸。
为了让他说下去，我让了他十招。
他说，狐狸就在三十三重天，若是敢的话，不妨上去见一见。
敢？有什么不敢的？
我大笑出声，什么狗屁仙帝，若真能奈我何我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为什么不敢去？
我没喝那帮兄弟们说，也没和猴子猴孙说。
坐在山顶上倚着老树，我问老树，什么是爱。
“之前有生灵问我，什么是爱，我答不出来。”
“爱就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你要自己去悟。”
“大椿，你活了这么久，一定能告诉我的吧。”
“痴话罢了，我看着你从怪石中钻出来，看着你成了美猴王，看着你打烂了十万天兵。可有些东西就是这样，说不出口，讲不明白。你是神山的王，做什么事都不用想太多，去就是了。”
老树说完后，沉默了一夜。
我也沉默了一夜，呆呆的望着星星。
三十三重天，狐狸你还记不记得我。
你还记不记得你靠在我身上看花果山的星星。
我来了。
【11】
腾云驾雾，御电驰风，见到我你会是什么表情。
记不清我和你失散多久了。
没有你陪我看星星的日子有一千多天，在方寸山我看了三千多次的星星，按东土的生灵来说，已有十五年了。
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三十三重天，但你一定也是不老不死的吧。
幸亏我砸了地府，毁了生死簿。
巨灵一脸嘲讽的看着我，领着我去了银河后边的一处院落。
三十三重天的生灵见到我没有一个敢正眼看我的，他们被打怕了，尤其是那个托塔的，见到我时连将手中的宝塔收了，生怕我将他的小塔打穿了。
我笑着走向玉座上的生灵，脚下有龙凤盘着，可一点也没拦住我想见一见狐狸的心。
“三十三重天如何？”
“不如何，不及我花果山一厘一毫。”
玉座上的生灵仿佛有些恼怒，可又挥了挥手，命巨灵带我去见狐狸。
“狐狸。”
我看着眼前一脸惊恐的狐狸，怔住了。
狐狸浑身雪白，看我的表情仿若陌生。它不像我的狐狸，哪都不像。
可我知道，它就是我的狐狸。
狐狸走时捡了我身上的一处小石子，这颗石子就挂在它的胸口。
“你不记得我了？”
我蹲下身，化成了当初的那块顽石，静静的看着狐狸。
“你看，这是我最早的样子。你看，这儿是不是你在神山上看星星时靠着的石头？”
“你想一想，你以前天天对着这块石头讲话。”
狐狸站在那，一动不动，惊恐的看着我。
“走吧，我带你会花果山，那儿才是我们的家。”
我总算明白为什么巨灵会一脸嘲讽的看着我。
“毁了生死薄，你的狐狸没有跳出六道，只不过它重新转世到了三十三重天，再也记不起你了。”
“你带她走吧，回你的花果山去吧。”
巨灵幸灾乐祸的看着我，转身就走。
“你... ...是不是那个敢跟上仙们作对的妖魔？”
等巨灵走了，狐狸迅速跑开了，离我远远的，问我。
“我是石头啊... ...走吧，花果山才是我们的家... ...”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心里莫名很失落，像是被剖开了一般，煎熬着，只想快些回我的花果山。
也许狐狸回了花果山就记起来了。
“我为什么要和你走？”
凌霄殿
“现在你说它是胜了吗？”
仙帝冷眼望着人间的某一处，冲身后的一个魂灵问道。
“你若留不住他，三十三重天定会有大难。”
魂灵笑了，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上捆着的仙索。
“你记得吧，你很喜欢靠在我身上看星星，旁边有老树。”
“你记不记得有一次你趴在我身上睡着了，口水流了我一身。”
“你记不记得你离开的那天，你从我身上扣走了一粒石子，就是你挂着的那颗石头。”
我坐在仙树旁，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银河，发着呆。
“只要你跟我回花果山，你就都记起来了。”
良久。
“我悟十五年，不明白什么叫爱，也许... ...就是我爱你吧。”
我笑了笑，站了起来，看了狐狸一眼，抬脚便往银河深处走。
既然记不起来了，那便不强求了吧。
可我还是想狐狸能和我回花果山。
三十三重天太冷了。
冷得我打寒颤。
【12】
我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花果山。
不，不是花果山了，是一片废墟。
遍地是焦土。
还有我猴子猴孙们的尸体，已经僵硬、冰冷。
大椿被雷劈开了长长的一条缝，几近断裂。
流水没了，树没了，生灵也没了，这还是我的花果山么？
我听见自己从牙缝中逼出来的声音。
“为什么。”
“是三十三重天，他们在你走后彻底毁了花果山，将所有本该死去的生灵都屠灭了，花果山毁了。”
抱着一条断尾的九尾天狐趴在地上，说不出的怨恨。
“岐山老牛也死了，它本想为你撑起花果山的这片天。”
“敖广跑了，是它带着那些仙人来的。”
“我只剩一条尾巴了。”
“你的狐狸找到没有？”
九尾天狐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子一样剜在心上。
“狐狸它死了，我没有狐狸了。”
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大椿，迈出一步，伸手从虚空中握住了棒子。
“对不起。”
齐天旗重新竖了起来，在满是疮痍的花果山上。
“若我不执迷狐狸，你们就不会受此大难。”
“我是花果山的王，我对不起你们。”
“凌霄如何？九尾你且看着，看我怎的将三十三重天的生灵杀的片甲不留。”
“天如何？大椿你且看着，看我如何捅穿这天。”
“我要这三十三重天所有生灵，皆成云烟。”
我握着棒子，握得很使劲，我要他们全部都为我花果山陪葬。
我的心在滴血，我伸手去碰，都能摸得到胸口淌出来的血。
南天门的守将见我驾云来了，还来不及拿出兵器，被我一棒砸碎了南天门。
棒子在我手中，一棒挥了出去，带起的热浪搅碎了南天门的云。偌大的南天门从中间断了开来。
此后，六道之中再无南天门，三十三重天将不复存在。
整个三十三重天的天兵都冲我杀了过来，托塔的在，拿拂尘的也在。
我盯着黑压压一片的天兵，我知道至少有一半的天兵都去过我们的花果山。
所以他们都得死。
天边的云红透了，像火烧的一样，分不清是被烧红的还是被血染红的。
三十三重天被一根棍子戳了个通透。
我站在凌霄殿前，脚踩着云，也懒得喝骂。
我没有力气喝骂了，骂不出来了。
“泼猴妖怪，你可知你这一棒下去，整个六道都会大乱？”
仙帝淡漠地看着我，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聒噪，凌霄二字太难看了，我替你砸了。”
凌霄殿碎了，二十四星宿柱断了。南天门烂了，银河乱了。
仙帝被眼前的魂灵拽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十三重天毁于一旦。
我认得这个魂灵，他就是阎王。
“你要闹到什么时候！为什么要毁了这里！”
狐狸从银河中蹿了出来，手上握着一柄诛仙刃，直直的插进了我的心口。
我看着我自己心口上插着的诛仙刃，一动不动。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躲，任它插了进来。
“你没见过我的花果山，你不知道花果山被毁成了什么样。”我低头看着狐狸，面无表情。
“那儿是我出生的地方，也是你出生的地方。他们杀了我所有的猴子猴孙，放天火烧焦了每一寸草木，那儿一点都不美了，那儿是地狱。”
“又是花果山！”狐狸流着泪，痛苦地看着我。
“我本顽石，顽石哪会有心。”诛仙刃被我拔了出来，上边一滴血都没有，“所以这诛仙刃是杀不了我的。”
“若你肯罢手，此事一笔购销。”
仙帝开口了。
我笑了。
“我愿受百年天火，百年雷劫，百年牢狱，死也可以，只是你拿什么换回我的花果山？”
“既然不能，凭什么罢手？你看，还有一百零八星官天殿没拆！还有那月宫，还有那三清的天殿。”
我狂傲的笑着，顺手便将那柄诛仙刃扔了下去。
狐狸缩在一处废墟里，浑身颤抖着，说不清的惊恐。
它眼里的我一定是个最坏最凶的妖魔吧，祸害了这一整个三十三的重天。
它心里也一定不记得了吧，不记得曾陪我度过的一千多个日夜。
看，它胸口的石头还是我身上捡下来的呢。
“若我真能呢？”仙帝一把抓住了阎王，捏了个法印，困仙索登时收紧，将阎王捆的死死的。
“他不能的，”阎王笑了，“他若能，何不将自己的三十三重天变回来？”
“这是天道所运行的地方，所以不能，可你花果山却是下界，自然可以换回来。”仙帝接过阎王的话，“你做不到的事，天却可以，你找不到狐狸，最后不还是天道替你找回来的？”
我握着棒子，没说话。
“狐狸我甚至也能让它记起你。”
云堆积在天边，烧红了。三十三重天上没有云，都被我搅碎了。也没有星星，银河也乱了。
齐天旗落了下来。
“你怕了。”我手中攥着齐天旗，嘲笑天帝，“你打不过我。”
“你也杀不死我。”
“我生是顽石，漫长岁月里，我才通了灵性，成了形。”
“不妨试一试，试试你能不能将我花果山变回原样”
棒子收了，齐天旗也收了，天锁套在我的身上，一步步走向刑台。
我看见阎王愤怒的表情，看见星官星宿们幸灾乐祸的表情，看见仙帝阴谋得逞的样子。
我不在乎。
狂雷轰击在我的身上，天火蔓延了全身，我感觉不到痛。
断龙台上的血就未曾干涸过，皆是从我身上淌下去的。
我以为仙帝真的会将我的花果山变回来，我以为仙帝真的会做到他答应我的东西。
可我动不了了。
天锁加诸我身，整片天地的力量都压在我身上，我动不了。
我也死不了。
因为我的心没了。
我成了一具破烂不堪的骨架子，可我的眼睛还能看的所有星宿星官不敢上前。
唯有狐狸敢。
它说它不懂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可以毁了这里的一切。
我冷笑，不回答它。
它说，你为什么不会死？花果山已经没了，放下吧。
我还是冷笑。
它说，死不了的话为什么不逃？只要你发誓不再与众仙作对，不再来三十三重天。
“你懂什么？我要走何时轮到你指指点点？真当自己是我的狐狸了？”
“我只是找一个借口罢了，只是想毁掉你们的家。怎的？就算我一动不动的任你们打杀，不也一样奈何不了我？”
我冲它吼着。
它吓坏了，但它没走，还是站在我面前。
毛茸茸的尾巴拂在我伤口上，很痒，很舒服。
“你以为你能弥补自己犯下的错，可到头来你发现自己什么都弥补不了。所有你想折磨自己，不肯放自己离开。”
我没说话，垂下头看着自己脚上缚着的天锁。
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天锁上的咒文煞是好看。
“你忘了所有的东西，我不怪你，你走吧，别来看我了，我不好看。”
铁链猛地抽动了一下。
天火又烧过来了。
我不想狐狸看见我被天火焚身的样子。
【13】
胸口的石头又开始发热了。
温热的触感，我把他攥在了手里，低头看着脚下的星星。
为什么看见这只猴子会难过？它是妖魔啊。
花果山，为什么它总喜欢提起它的花果山，那儿真的很美吗？为什么它说我也是在花果山出生的？我自记事起就在三十三重天啊。
花果山究竟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众仙要毁了那里？
我想不明白，也没人告诉我。
真是恨透了那只猴子，竟然毁了我的家。可它竟然死不了，诛仙刃杀不死它，天火和天雷也杀不了它。
可我为什么又舍不得它死。
好奇怪的感觉，嫦娥姐姐给了我诛仙刃，现在也不知道它丢哪了。
“你知不知道它为什么死不了？”仙帝已经处理完那位魂灵了，尽管模样狼狈。可面对仙帝总会忍不住想跪倒在地。
“因为它不死心，它挂念着它的家，它不相信也不愿意放弃，这对它来说比死还痛苦。”仙帝凝视着我，我赶紧把头埋得更低了。
“天道有常，它打破了天道，所以我要它一直活着。这是惩罚，对天道不敬的惩罚，它活着，比还难受。”
“现在天道已经恢复了原有的秩序，不该存在的，就一定得消失。比如花果山，比如那些不受天道管辖的生灵、妖魔。”
我想反驳。
我不懂为什么我们不会老不会死就是仙？而地上的生灵却被称为妖魔。
这是我第一次对仙帝有质疑。
“你胸口的这块石头一定要看好，莫要什么时候丢了，万一落到那猴子手里... ...三十三重天恐怕又要遭难了。”
仙帝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挥手令我退下。
原来... ...这块石头这么厉害啊。
我有些发蒙，不知道为什么仙帝会说起我的石头。
猴子说，在它还是块石头的时候，我已经是一只小狐狸了。夜夜靠在它身上看星星，对着它自言自语。
猴子说，在花果山的顶上，有一株老树，老树叫大椿，活了上万个年头，可大椿也被三十三重天的天兵们毁了。
猴子说，大椿就生长在它旁边，而我也天天和大椿说话。
我一点都记不起来，可我知道猴子是不会骗我的，他没理由骗我。
我突然有点可怜它了。
心爱的东西不复存在了一定很难受吧。
我做了个决定。
尽管有可能会铸成大错。
“死心吧，花果山已经不再了，我也不是你的狐狸。”
“这颗石头对你很重要吗？我把它还给你，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我看着不成人形的猴子，一字一句的说道。
猴子终于抬起头，目光冰冷，笑了。
【14】
“我要走了，最后一次来看你哦。”
“大椿说你也是生灵，可我却从未见过你开口说话。”
“大椿说，其实你听得见，我也这么觉得。诶，我走了谁陪你呀？大椿吗？”
“算了算了，我编了个草环，送你哦，你也得送我点什么... ...嗯，就拿走你身上的一颗石头吧，这样我不管在哪，都能和你说话了。”
“诶，我很轻的哦，你不会痛吧？”
我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狐狸忘我身上套草环，趴在我身上又扣又挠的找石头。
真的是很... ...可爱啊。
虽然我不知道狐狸为什么要走。
既然要走，那便送你我身上最小的那块石头吧。
我其实不想你离开的，希望我身上的这块石头能一只跟着你。
不管你将来在哪，我都会找到你的。
【15】
“你送我这个作甚？什么对我很重要？这不是你一直戴着的么？”
猴子抬起头，烂了半边的脑袋冲眼前的狐狸笑了笑，目光冰冷。
“我放你走。”
狐狸咬了咬嘴唇，一把扯下石头，走到猴子面前，说道：“别再回来了，世间之大，有的是地方可去。比花果山好的地方... ...找找也许会有的。”
说完，狐狸将石头放在猴子的心口上。
“嫦娥姐姐说，这块石头是伴我出生时便有的，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对你很重要。你走吧，忘了我，忘了三十三重天，忘了花果山。”
猴子妖治的双眸突然黯淡了下来，浑身都在颤抖。
狐狸拦着猴子本如两团火焰般的双眸黯淡，顿时心里升起了很不好的预感。
“好，好，原来... ...我懂了”
猴子垂下了头，用一种极其微弱的声音笑了出来。
【16】
一恍惚间，猴子仿若回到了方寸山的道观中。
菩提老祖摸着猴子的头，笑的开怀，为猴子取名悟空。
“悟空啊，你想学什么？”
“我什么都不学，就学如何能找回一个生灵的办法。”
猴子不耐烦的拨开菩提老祖的受，认真的说道。
“它对你很重要吗？”菩提老祖问它。
“若不重要，我来方寸山作甚？”猴子歪着头，反问了句。
这一问，反倒给菩提老祖问住了。
“只要是生灵，皆逃不过生老病死，尔后又入轮回，再次经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这是天道，天命。”
“什么是天道？”
“就是上天注定好了的东西，规定好的规矩。”
“那怎么能改变它？”
“除非你想改变天道，若要改变天道，还需一拳打碎它。”
猴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突然扑向菩提老祖座下的拂尘，把玩起来。
菩提老祖笑着摇了摇头，任这猴子胡闹了罢。
“师父，我当如何？”
猴子看见了坐在莲台下的菩提老祖，木然的看着他。
“我早知你会引起大劫，可我未拦你，也未保住你的花果山，你可知为何？”菩提老祖眼睛也没睁开，张口说道。
“天命。”猴子面无表情，握拳的双手也松了开来。
“所以后悔吗？你觉得是在赎罪吗？”
“万般诸恶，业障如是，难自渡。”
“心是什么？可我现在感觉心碎了。”
菩提老祖沉默良久，叹了口气，终于站了起来。
“悟空，悟空，悟了空，了却一切空空如也，目上无尘目下空，皆是这个空字。缘起缘散，终落一场空，不论是花果山还是狐狸，皆成空。”
“放下吧。”
猴子蓦然抬头，眼眸中的两团火焰已经熄灭了，满脸泪痕。
可猴子却在笑。
空洞的眼眸已经再无半点光彩。
“只一棒，我便一棒下去。”
“本就一场空，落得一场空，当真可笑。”
天锁断了。
猴子嘶吼一声，天锁竟再也束不住它，直接断成了碎片，飘在空中。
齐天旗缓缓的插在断龙台上。
猴子闭上了眼。
“若是一场空，我生来又是为何... ...”
一道亘穿天际的光柱冲天而起，刹那间便如狂风般扫过了三十三重天的每一片角落。
金色的光柱扫乱了整片天地的云彩，银河变光柱搅得一塌糊涂。
整个三十三重天都安静了。
再无半点声响。
唯有躲在断龙台的狐狸流着泪，呆呆地望着那摇摇欲坠的身影。
仙帝倒在废墟中，猛的吐出一口鲜血。望着断龙台的方向，目光变得恐惧起来。
“我愿化成石山，受百年风吹，百年雨打，百年积雪，百年轰雷，百年火烧，百年被生灵践踏。”
“既是一场空，倒不如化为石头，一如当年那般。”
“狐狸好好活下去吧... ...只是莫要再有谁像你一般，与我看星星便好。”
猴子再也站不直了，身子直直地从三十三重天上摔了下去。
心死了。
猴子落下去时，将心口那块石头扣了出来，用力一握，变成了齑粉，散落在天地间。
精诚所至一场空。
那心就不要了罢。
狐狸流着泪，一个劲的冲向猴子。
可猴子已经摔下去了。
它突然记起来了。那块石头还给猴子时，它就什么都记起来了。
狐狸替猴子收了齐天旗，竟不带半点留念的一同跳了下去。不曾回头看三十三重天一眼。
“对不起... ...”
狐狸哭着扑向脚下的石头，抓着齐天旗，爬到了石山的顶端，认真的将齐天旗压在石头上。
没有云也没有星星。
只有猴子那根棍子扫过三十三重天还未散去的狂风。
狂风吹在齐天旗上，可齐天旗却不再飘动了。
“不管你能不能听见，能不能看见，我都会陪着你。”
“我不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