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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五:未亡人的独白
作者:新作者pz0bdU本章字数:2.6万更新时间:2020-12-15 10:16:03

建安四年的春来的极早,往常三月的桃花二月中就在下邳城内怒放开来。在苍碧的穹庐下,烂漫的桃花开在将军的府宅中。将军的宅院虽有三进,却向来素净,灰白的瓦当和棕褐的木墙上几乎没有装饰任何雕纹。将军偏好这样的家院,也许是因他向来喜好素雅,也许是因他出身低微,向来节俭持家,不愿铺张。宅子内院朴素,除却墙角几株不起眼的杂草在寒暑中枯荣,便是这桃树。然而就因这棵树,府中四季却不都是一般的样子。桃树斜倚院中,躯干婀娜。早春时节,红润的花瓣和鹅黄的蕊芯散发出清甜和馨香,香气在和煦的春风中如游丝般飘散,只闻其味便如瞧见了袅袅婷婷的新嫁娘。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关将军的夫人胡氏喃喃地念着这诗句,她侧坐在内院偏房的卧榻上,怀中抱着一个婴儿,两位婢女服侍在她左右。她的目光却始终离不开那一树春色盎然的花儿。微风撩拨着花朵的花瓣,花瓣轻掩花蕊,朵朵桃花好似她自己曾经娇羞的笑魇。她怎么能忘了这句诗呢?近二十年前,她十七岁,面容姣好,活泼灵动。彼时的将军关羽关云长还以长生为字,只是亭长关毅的庶子。那时,他娶她这个乡绅庶女为妻,亲手掀开她的红盖头,爱怜地唤她的乳名——竹儿。她红了面庞,抬眸看他,呼他做长生哥。他嗔笑她叫错了,说要改叫夫君,可她却羞涩得地无法将这二字说出口。最后,当她终于轻轻地念出夫君二字时,他牵起了她的手,与她四目相对,将那句诗歌说与她听。那时正是凛凛寒冬,可他还是说,她就是人面桃花。而今他已经年近不惑,改字云长,由当年的佃户变成了大汉左将军刘玄德的副将,她也已经三十有五,虽非人老珠黄,却也失了曾经的娇俏可人。

胡氏微微叹息,低下头看着怀中的婴儿。男婴正在襁褓中酣睡,小脸白胖可爱,肉嘟嘟的小手握成小小的拳头,红润的嘴唇不时满足地吧嗒一下,像是要吮吸母亲乳汁。看着自己的幼子,夫人不禁蹙了蹙眉头,阖了双眼,把襁褓抱得更紧了些。她疼爱这个孩子,因为这是她唯一一个在世的子女。成婚后她几次有孕,可她小产两回,最终这么多年来只有两个孩子出世,且郎中还说她以后再难生育。每每看到怀中婴儿,她一颗滚烫的心便像要融化一般,她的喉头和眼窝也被热浪烧灼。这是她唯一的孩子,也是最后的孩子。夫君为幺子取名为平,她也只求平儿一世太平,断不要像索儿一样……

过早来临的春日多与倒春寒形影不离。三日之后,狂风大作,大雨倾盆。雨过风散,桃树的花瓣早已被尽数刮落,独留树木的枝叉如孤苦无依的佝偻老者一般独立于料峭春寒。院落里,潮湿的地面上散落着零星的桃瓣。有的花瓣松松散散地浮于土上,枯黄发蔫,早已经失去几日前的明艳与沃若。其余更多的花朵已经落入泥泞,与泥土和雨水混为一体,被人反复踩踏。

夜渐深。将军府中的卧房内,灯火如豆,黄晕的亮光星星点点,却难以抵御晚风中的湿冷与寒意。胡氏端坐在案前的席上,她面前博山炉里的青烟徐徐上飘,若有似无地缭绕在房内。橙黄色的烛焰明明灭灭,照映着夫人的面孔,拖出她长长的影子,在她身后留下一片晦暗。

将军已经多日未归了,而夫人每日都在等他归来,直至深夜。夫人知他在外征战,随左将军刘玄德出生入死。她明白,她的夫君一心救汉室于危难,胸有鸿鹄之志;她亦坚信,夫君与她情深意重,万万不会抛弃她这位发妻。她只是心有怨言。她的从兄是个登徒子,光和五年曾欲轻薄于她。她的夫君亲眼看见这事,情急之下为了护她而手刃了那禽兽。贪官污吏降罪于她夫君,公爹为保全庶子,只得命她夫君逃亡至幽州。在夫君遇到刘玄德前,夫妻二人一贫如洗。日子过的拮据,她却一直不离不弃。作为一位妻子,她坚持履行自己的责任。她嫁入关家第一年就有了身孕,却因操劳过度而小产,之后数年没有生育。中平二年,她生下第一个儿子,夫君起名关索。索儿自幼聪明好学,性情温和,是夫妻二人的爱子。不料一年前,索儿与他父亲外出习武时意外坠马,腿上受了重伤。本来这伤口完全可以逐渐痊愈,夫君却因战事频繁不得不携家人与刘玄德一道颠沛流离。几个月前他们终于在下邳安顿下来,长途奔波却加重了索儿伤势。索儿时常因伤口流脓而高烧不退,家中婢女又粗手大脚,胡氏只得带着几个月的身孕亲自照料索儿。虽然有胡氏悉心照料,索儿伤情还是日渐恶化。偏偏将军去年战事吃紧,无暇顾及胡氏母子。

古有禹三过家门而不入,而今关将军也因与曹公刘将军一同征讨吕布而极少看望妻儿。索儿伤口溃烂,烧得浑身火热,关云长身为父亲,数月以来却只来探望了寥寥几次;胡夫人怀胎十月,他却只为孩儿起了“平”为名;夫人身怀六甲亲自照顾长子,他作为丈夫却没有功夫过问妻子的情况。她一直宽慰自己,觉得乱世将军的夫人理应操持家事,成为丈夫的贤内助。胡氏始终觉着自己不怨不累,如果索儿还在。

索儿卒于建安三年冬月中旬。那时正是二更天,门外风雪交加,房间里燃了炭火子才不至于太冷。但顷刻之间,屋外的凛凛寒风好似刺破了墙壁和屋内的温暖,直冲进她的胸腔。孩儿呼吸困难,两眼不住上翻,通身火热,却还是拼着最后的力气握紧他母亲的手。他已经几乎说不出话,只留着最后一口气,声如蚊蝇地对胡夫人说,他不想死,他还想见到父亲。索儿只有十三岁,连加冠礼都没有受。最后的时刻,他躺在胡氏怀里,涣散的目光骤然黯淡,滚烫的身躯逐渐冷却。她的儿最终在见到父亲之前变成了一具尸体。

而后索儿的丧事几乎全部由她操持,只是她什么也不记得。她只记得,此后无数个夜晚自己在屋中静静地等待夫君,望与他因索儿促膝长谈,望与他同为夭折的长子失声痛哭,望与他十指相扣,解开心结。每当天幕被浓墨般的夜泼染,她就只身一人跪坐于偏房,置身于闪烁着点点火光的幽暗之中,一言不发地等待夫君。她时常静静地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困意不时席卷而来,卧榻上平儿的啼哭也总是会敲碎夜的寂静。从冬月到初春,她从大雪纷飞等到乍暖还寒。起先几个月,她盯着窗外,看着月色朦胧、天幕渐暗,内心焦急又怀着期待;最终,她却往往独坐空房,直到东方泛起的鱼肚白驱散了夜色,自己也困倦不堪,无心期盼。这一切,每日都由婢女一句话收场:“夫人早些歇息吧,将军征战在外,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年关过后,将军倒是回来过数次,只是每次深夜归来便倒头就睡,天不亮又离开了府邸,连平儿都未曾抱过几下,哪有时间与夫人说话?那几晚,胡氏卧于将军身侧,听着将军深重的呼吸声,知道他每日都随刘玄德出生入死,已是筋疲力尽。可夫人她自己何尝不辛苦?况且,关将军效忠刘玄德,以刘公大业和天下苍生为己任。云长为将为臣,父亲和夫君只是他众多身份种的两个。可胡夫人毕生就只该为妻为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寄托。她最大的依靠为了汉室似乎已经弃她和孩儿们于不顾。她无意强求关云长,可眼下将军已经不再是那个称他为人面桃花的年轻佃农。每当歇下之后,她都会不能自已地想到这些,而后辗转反侧,涕泪阑干。

坐在灯火阑珊的偏房内,胡氏闭了闭眼睛,感受到了自己眼眶中的干涩。忽然,她立起身,向婢女吩咐道:取笔墨和布帛来。

“已经从冬到春,何必再等?”胡夫人心想。待东西摆在了几案上,夫人捉笔便写。婢女只见夫人神情专注,满面坚决,表情却出奇地安详。夫人手腕平稳而迅速地移动,秀气的字迹顺着笔锋流淌出来。少顷,夫人将笔一撂,一封书信已经写成。

夫人把信交给婢女:“待将军归来,把这个给他。”

婢女不解:“夫人,这是什么?”

“你给他便是。”夫人执意将信递过去,婢女只得低头接下。待婢女再抬头去看时,屋中整洁如旧,只是那座席和卧榻上已经空无一人,夫人和小公子也已不见了踪迹。婢女慌了手脚,忙去找寻夫人的身影,却只打散了了从香炉里缓缓升起的青烟。

“娘,娘!”不过总角之年的小男孩肩上挑着担子,在淅淅沥沥的秋雨中一溜小跑,草鞋踩到地上溅起了水花。他肥大的蓑衣在地上拖着泥水,不合尺寸的斗笠摇摇晃晃地顶在他的头上。他一路呼唤着,跨进了一座小院子。这院子里只有两间十分简陋的瓦屋,院子的中庭里积了水,几只鸡和一条黄狗躲在墙角的屋檐下。男孩进了院子,把担子一放,径直跑进了中间的瓦屋里。

“娘!”男孩摘下斗笠,一进门就奔向炉灶边的妇人。

妇人正捅着灶膛里的火苗,一听到男孩的呼唤,便放下火钳,转身迎了上去。

“这孩子,穿了蓑衣还是湿了衣服。”妇人蹲下身来,一边为男孩整理着湿漉漉的衣服一边责怪道。

“衣服湿了不打紧,娘您做的豆腐卖出去就好!”小男孩轻快地说,“今日的豆腐平儿卖完啦,给娘换了不少钱,都搁在放豆腐的箩筐里啦!”

男孩的母亲捧起了儿子的脸,细细端详了片刻,最后伸出手指戳了孩子的脑门:“你呀,就会往外跑,还记得你娘在家等你呐!”话虽如此,她眼角的细纹里却积满笑意。

平儿一扬头,撅起嘴故作气恼:“娘每日起早贪黑地做豆腐,卖不出去便要扔掉,就怕坏了。平儿若不挑担去卖,娘的辛苦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他盯着母亲,眼眸黑白分明,乌黑发亮的瞳仁里干净地没有一丝杂质,只有星点欢快的光亮。而他明媚而洁净的双目,分明是丹凤眼的形状。

平儿的娘让他先在一旁烤火,自己继续烧着饭。她盯着跳跃的火焰,用火钳拨弄着每缕散发着红光的、直扑她脸颊的热气。在起伏不定的光影中,她隐隐约约看到了平儿的面孔,看到平儿眼睛里的光在火光中忽暗忽明。当薪火遍布了灶膛的每一个角落时,平儿的脸在她的视线中消散而去,只剩一双丹凤眼。由那双眼开始,一张成年男子的面容一点点浮现在妇人的眼中。这张面孔上,凌于双目之上的卧蚕眉和由两腮顺下的飘逸长髯显得英武威严,无一不勾起妇人对过往的回忆。

那男人是平儿的父亲。当初她带平儿离开左将军府后,颠沛流离一路从下邳城来到荆州地界,距今已经八年有余。八年间,她始终没有见过自己曾经的夫君,但还是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听闻了关于他的消息。妇人别开头去,不去看那团火光,任由成年男子的面容逐渐淡去。他已经与她无关。她现在和平儿在新野住下,靠卖豆腐维持生计,过着毫不宽裕却自食其力的日子,一如二十余年前在她的故乡河东解良。

次日午后,新野城中早已是云销雨霁,晴空万里。一场秋雨一场寒,北风挂在枝头,摧得霜叶残。浅浅的水洼上,许多蜷曲的落叶如小舟缓行于水洼中,如风烛残年的老者般了无生气。可枯叶四周的水面上仍倒映出明朗的晴空,艳阳依旧暖着逐渐萧索的清秋,一如春朝。

平儿的娘还在院子中庭里喂鸡。她将秕谷一把一把撒在地上,看着几只鸡笨拙地点头啄食。黄狗围在她周身摇头摆尾,却被开门的声响引了过去,转而对着门外的人叫个不停。

平儿的娘一抬头就看到了平儿朝自己一头奔过来,责怪道:“豆腐卖完了吗?今日这么早就回家偷懒?”

“不卖完豆腐,平儿哪里敢回来!”平儿低头说,不想让娘看到自己的脸。

平儿的娘哪里看不出他在扯谎,便蹲下身厉声问道:“平儿,告诉娘,怎么回事?”

她眼见儿子慢慢抬起头,嗫嚅了几句。最终,平儿还是看着娘的眼睛,小声说道:“娘,是平儿错了,今日豆腐没卖完,就有个高个子大伯来找我,说急着要见您,孩儿看他相貌不似常人,想都没想就把他带回来了。那大伯现在门外,怕是已经等了一会儿。今日平儿有错,娘您要罚平儿就罚吧。”说着说着,他眼角已经挂了两颗泪珠。

平儿的娘看了看儿子,沉吟片刻,只得叹了口气抹去他眼角的泪:“行了,他既是客,就帮娘迎进来吧。等客人进来你先进屋烧火,娘一会就进去。”

平儿眨巴了两下眼睛,走了出去,带了那人进门。

平儿的娘终于见到了她的“客“——一袭青锦袍罩住他高大的躯体。胸前,他二尺长的须髯如流苏般直垂下来,随微风飘向一侧。男人的红脸庞上,挺拔的五官尽显他勃发的英姿。只是两条卧蚕眉之下,是一双与平儿别无二致的丹凤眼。

平儿一溜小跑地进了屋,只留“客人”和他的娘在院里,迎面相对。

“竹儿!”那人如此称呼平儿的娘,洪钟般的声音掺杂了些许柔和

她从未想过与他再次相见。即使她对刘玄德驻扎新野的消息早有耳闻,即使平儿刚才的言语已经让她明白了一半,她还是在他叫出自己乳名的时候不知所措。

许久,她把心一横,跪了下来,伏在地上叩首大声道:“民妇见过关将军!”

将军连忙上前蹲下,双手来搀扶她:“夫人何故如此!”

她并未起身,:“民妇当年已修书于将军,如今哪里是什么夫人。”

将军扶住她试图再次下拜的身躯:“有什么话,请先起来再说。”

她在将军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却始终低头看着将军胡须的末梢。

“那封书信我看过了。夫人,当年的事,左右是关羽对不住你。”

“那又如何?”她头也不抬,声音却微微颤抖。

“当年我随大哥东征西讨,未能顾及你们母子。故而夫人对关羽有怨,也是人之常情。索儿的事,我深感愧疚。只是当年前线吃紧,我也分身乏术,才委屈了夫人和索儿。夫人带着平儿流落在外已有八年,定是受了不少苦。今日关羽请夫人回府,今后愿与卿同甘共苦,白头相守。”

将军言罢,凝视她良久,竹儿才抬起头盯着将军的双目,仿若回到二十余年前他掀开她盖头的那一刻。时过境迁,两人的鬓边都已生出几缕华发,目光里所含心绪也不似当年。

“将军言重了。”竹儿暗自抓紧了自己的袖口,天知道她这样直视着这位将军说话又多艰难。但即便喉头已经发烫,她仍要坚持开口,或许因为她觉得将军欠她与两个孩儿一个交代,或许是她希望以此方式与从前的丈夫彻底一刀两断:“若我所闻属实,自我离开数月后将军便向曹公求娶杜氏女。民妇后来还听闻将军归降过曹公,其间曹公也为将军送去美姬无数。既如此,将军何必再来寻我?况且我与平儿在这新野城中做些生意,也可安稳度日,不必烦扰将军。好马不吃回头草,还望将军打道回府!”

此言既出,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双唇紧抿, 眼中泛着晶莹的光彩,眼神却一再躲闪,不敢再看那双绝似平儿的眼睛。

将军长叹一声:“竹儿,你所闻不假,但请听我一言。我后来并未迎娶杜氏,也从未碰过曹孟德送来的女子。那些美人都被我遣散了。且杜氏之后我再未求娶过任何其他女子,大哥三弟及身边所有人皆可作证!你可知这是为何?”

“民妇不知。”竹儿简短地说。她背过身去,生怕自己心软下来。可每一次与将军对视、每一句与他的对话都如狂风般卷集着她的思绪,击打着她曾经的决绝。正因如此,她不愿多说一个字。他大抵是因为求娶其她女子不成,颜面扫地吧!她故意强迫自己这样想,因为她惧怕行差踏错,重蹈覆辙。

“当年我寻你数月,都未见你的踪迹,最后才求娶杜氏。我向他人提亲,只因膝下唯一的儿子被你带走,后继无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同父的兄弟都早已过世,那时我不过是不愿让关家绝嗣。但我着实不该如此。”将军慢了下来,声音变得有些轻,如同他的名讳一样,像鸿毛落水般触及了竹儿。那不是将军惯常掷地有声的说话方式,几句话却在她心头泛起圈圈涟漪。

“你我既拜过天地,便是结发夫妻。常言道女子应从一而终,而大丈夫亦当如此。关羽辜负发妻,有愧七尺男儿之躯,即便此生无法予你荣华富贵,也唯愿不再负卿。只要卿肯与关羽归府,就是我的夫人。如若不然,我可改日再访。再不然——”

“再不然,将军又当如何?”竹儿转身冷不丁将他打断,正看到将军的黑瞳孔。他的目光坚毅,朝她而来,如飞来的箭矢般穿透她的眼底,直奔胸膛而去。她来不及躲闪,就听见将军继续道:

“再不然,我终身不再娶妻生子也罢。大不了来世再与卿做夫妻!”

两行温热溜出她的眼眶,经过面颊时变成了微凉。如此山盟海誓任何人都可以立下,登徒子亦然。然而关云长从未食言。就她而言,往事从未随风飘散,而关云长这一诺如同烈阳之芒,隐去了她心中由怨怼升华而成的雾气,使她最终吐出的那句“容我三思”显得绵软无力。

第二日这个时辰,当她与将军在新宅中相见时,她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云长的手臂,泪珠如深秋的豆子迸出豆荚般溅出来。

“夫君!”她叫出了那个久违的称呼。

随后,胡夫人把身后的平儿叫过来,让他懵懵懂懂地拜见了他的父亲。

在荆州江陵城的晚春里,空中的水汽与从地面上升起的炎热如影随形。酷暑未至,城中的湿热早已如云般涌进了城。空气看上去是清澈的,触摸起来却有粘稠之感,连刮起热浪的风也被其阻断了锋芒。街巷里,男人们三三两两地的坐矮树的树荫里,嘻嘻哈哈地看着几个手舞足蹈的矮个子俳优。市井中商贩慢悠悠的叫卖声此起彼伏,混着汗水的酸咸和泥土的腥气,被青草和树木的苦香拉得又远又长,裹挟着灰尘飘飘荡荡,一不小心就穿过了城中央将军府的墙壁。

年轻的高个子男子身着戎装,手扶佩剑,大步流星地走进将军府邸,一连迈过几道门坎,走进内院。看到立于院中的夫人,青年男子俯身施礼道:“母亲,孩儿回来了。”

胡氏转身看了看她的儿:“平儿,今日怎么先你父亲一步回来?”

关平抬头笑了笑:“眼下父亲公务繁忙,孩儿暂且无事,便早些回来看看母亲和小妹。母亲忘了,父亲就要出征了,到时候孩儿也要一并前往。所以孩儿特意回来,想多陪陪家人。”

胡夫人失笑,刚想伸出手拍拍关平的手臂,就听见了女孩铃响般的笑声。她不用看就知道,定是她的小女儿银屏。

银屏一路跑着就扑到关平身上:“二哥可算回来咯!”

关平轻轻揪了揪银屏披散的头发:“往常你不盼着我回来,今日这样急,怕是要催我耍棍棒给你看!”

“哪有的事!银屏每日都盼二哥回来,因为二哥可比三哥那个闷葫芦强上百倍。如今三哥不在,我终于可以不用整日听他耳边唠叨了。”说着,她指指自己的耳朵:“二哥摸摸看,这儿都起茧子了,一准儿是他那些什么‘一鼓作气’磨的!”

胡夫人笑了笑,让关平领着银屏走了。将军和平儿出征在即,银屏和兄长在一起其乐融融的日子是过一天少一天了。

晚些时候,胡夫人到外院迎接刚回府的将军,之后便为进屋开始将军收拾出征的行囊。春夜已至,灯火渐明,照亮房屋中的的一隅。几案上竹简成堆,几乎每一卷都有些微的磨损,在黄晕的灯烛下显得越发暗黄陈旧。夫人双手拿起每一卷书籍,仔细卷紧,套进布袋,整整齐齐地垒在几案的另一侧,堆成了山形。这些书卷之上,是将军早已烂熟于心的《左传》。夫人未曾细读,却从将军平日的言谈中了解了曹刿和郑庄公。

男子的影子滑过夫人身畔,熟悉的气息靠近她的发髻。夫人微微将嘴角抿出弧度,转身低了低头:“君侯。”

将军抚了抚夫人的背:“辛苦夫人了。”

夫人顺势将头倚在他的肩上,肩膀靠着他的前胸。她回府之后,随他离开新野辗转来到江陵,相夫教子至今已经有过了十三年。十余年间,使君刘玄德联孙仲谋抗击曹孟德,占领荆州南部并进军西川,留下关云长镇守荆州几郡。她眼见着云长引以为傲的美髯从青黑变到花白,对他的称呼也由“夫君”变为“君侯”。她做梦也没想到,曾经被郎中诊断为难以生养的自己会在回府的第二年就再次怀上身孕,为云长生下一对龙凤胎——兴儿和银屏。

想到兴儿,她不得不揪起心来。兴儿形貌与生性同逝去的索儿何其相似,连年龄都相差无几。兴儿过了明年才到十三岁,君侯却在一个月前派人将他送去汉中,到刘玄德帐下历练。荆州离汉中千里迢迢,路途艰险。纵使有随从保护,路上料无差失,胡夫人也放心不下。

“夫人,我昨日收到大哥和兴儿的来信,信上都说兴儿一路平安,现已经到军中了。”君侯说道,烛火在他的呼吸中摇摇曳曳,使得墙上二人的轻飘飘的影子躲躲闪闪。

“平安就好。”夫人合了眼道。她何尝不知行伍中的生活艰苦,何况兴儿还未及束发之年。可君侯执意送走兴儿,不还是为了孩儿好?夫人始终没有对君侯的安排有过任何异议,可她心里仍有千万个舍不得。

“大哥平日待人宽和,诸葛军师对兴儿也寄予厚望,想必兴儿在汉中定会大有长进。然则我再有五日便要出征襄樊,夫人留在江陵定要照顾好自己和银屏。”君侯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她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那只手,转过身站起来,与他面对面立于几案前,四手相执。明与暗顺着君侯的眉心,进过鼻梁和人中将他的面容一分为二。他的右半边脸悬停于烛影中,原本枣红的肤色被火光的橙黄覆盖,令夫人见到这幅的容貌时恍然生出一丝陌生的熟悉感。他的左半边脸已经被暗处的影子吞没,失去了轮廓,只有剩下他的目光中映倒着面前微弱的火苗。

“竹儿。”君侯直视夫人双眼,脱口而出,夫人一瞬间竟然没有意识到君侯在唤自己的名。两人初见时,一个是将将束发,一个是豆蔻年华,而今却都是在逼近耳顺之年。夫人从不避讳自己和君侯的衰老。但这一瞬,她恍然觉得自己已然返老还童。

“长生哥!”她小声叫道,那是他已然弃用三十余年的表字,是她的公爹所起,现如今唯她一人记得。

“竹儿,我昨夜做了一个梦。”云长对她说,“我梦见我和大哥外出打猎,有一头野猪扑来。我拈弓搭箭欲将其射杀,却只伤了它一只眼睛,让它翻滚在地。我本要上前用佩剑将它砍死,它竟咬破了我的脚。梦中为野兽所伤,恐为不祥之兆。”

“长生哥为何这么说?”胡夫人立刻抬头道,“你武艺超群,胆略过人,何愁不能凯旋而归?”

她的长生哥并未再言语,只是揽她入怀,搂了她一下。

五日后,君侯清晨便与带关平与夫人和银屏告别,接着誓师三军,亲率三万精兵出征襄樊。军队开拔时,天上下起雨来。夫人在侍卫的陪同下登上塔楼,向君侯行军的方向眺望。

灰暗的天色为天地间的万物蒙上一层阴翳。阴雨绵绵,仿佛冲刷走了天空、青山和百花本来的色彩,只剩下它们任由涤荡的透明躯壳。雨声阵阵,在远处士卒的步伐声中变得空洞,闻其声者仿若看到一片无垠的雪白中夹杂着密密麻麻的灰尘。君侯和平儿骑着良驹背向夫人前行,在夫人的视线内微缩成两粒细沙,在远方时隐时现。雨点如麻,狂放地击打着万千兵甲。千军万马如一条大河,其江水在滂沱大雨中决堤,浪涛汹涌地向北奔流而去,不息不止。

君侯出征将近半年了。起先刘使君入主西川称了汉中王,拜君侯为汉前将军,连带胡夫人和银屏都沾了荣光。深秋以来,君侯和平儿都寄来家书,前线更是捷报连连。只是家信中言,君侯左臂被流矢射中,伤口愈合之后仍在阴雨天疼痛刺骨。信里还说,时至今日君侯的人马虽已经占据上风,攻城之役却止步不前。

夫人搁下书信,带了银屏走出屋外,来到内院中庭。时辰已晚,胡夫人仰头观望,但见烁星灿夜幕,不留新月匿云雾。星汉漫漫,不计其数的星辰耀于秋夜。星空如锦衾,覆盖住睡意渐深的大地,明晨又将退至地平线以下。昨日将息的灯火在今日傍晚被再次点亮,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灯芯燃尽,烛泪干涸。夜空中星斗流转在看似透明的轨迹上,一年四季此起彼伏,如波浪击打岸滩边的沙石,从古至今未似乎未有改变。

数十天以来,大雨连绵,直到今晨才云开雾散。就在这段时日,夫人听闻君侯水淹魏将于文则所统的七军,威名远扬。只是君侯每每征战在外,夫人都只得独守空房,一如二十多年前索儿病危之时。而今平儿已经弱冠,作为副将随君侯出征。兴儿也去了汉中,随汉中王到了西川,只有银屏这个女儿在她身旁。她满心盼着君侯和平儿凯旋,只是君侯北伐,尚未攻陷樊城,不知何日能归来。况且他的左臂中了箭……

夫人猛然想起了君侯临行之前说与她的那个梦境。她只是一介弱女子,但也知如今天下并不太平。她未曾在战场上摸爬滚打,但也知道其中的凶险。只是君侯的骁勇善战似乎已经令她遗忘了,遍布刀光剑影的沙场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梦中为猛兽所伤未必是大凶之兆,可关云长手臂中箭之苦和他结了霜的胡须似乎已经向胡竹儿预示他了的迟暮。

星河耀眼。胡夫人久久凝视其间,竟感觉自己看到星辰如未燃尽的灰烬一样挂着火花肆意飞舞于天上。目眩的那一刹,她的思虑如大火熄灭时的滚滚黑烟,在颅腔中喷涌。一个小到她几乎无法听真切的声音在她的颅骨中和安静的夜里回荡着,像是巫婆沙哑的吟唱。那是来自她自己心底的发问:

“云长真的会攻下樊城吗?”

“他真的会平安归来吗?”

“如果他败了呢?”

“如果他调度不利,江陵失守了呢?”

“……更有甚者……”

“如果他……死了呢?”

死……

此字既出,胡夫人下意识地闭紧双眼。当星汉的幻象被黑暗吞吃得所剩无几时,这个字的回音终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勉强睁开眼睛,感到后脊的丝丝冰凉正在冻结。廿年前,云长被迫降曹时,她带着不到两岁的平儿,在新野刚刚安顿下来,根本就未惦记着这位从前的夫君。那时她以为自己和他会此生都不复相见,可今夜她却立于深院,为他的安危忧心。

“不会的……”夫人缓缓自言自语道,声音细小得如同耳鸣“他不会有事的……”君侯年轻时大大小小的战役全都挺过来了,这次怎么就会殒命?

悬于夜空的明星沉默不言,她的喃喃自语似乎被夜色吞噬,犹如石沉大海;她的忧虑却如毒蛇一般,悄无声息地钻进了她梦境。

一连几日,夫人梦魇不断。梦醒时,她依稀见得到那些在睡梦中搅扰她的幻影。每到这样的时刻,梦中的一草一木皆化作一张五彩斑斓的天罗地网,紧紧勒住她的肢体,让她连气都喘不上。待到她恢复了对四肢的控制,她从头到脚的每一根筋络都痉挛着尖叫,用尖锐的疼痛刺着她的皮肉,直至透彻骨髓。从未见识疆场的她似乎感到万箭穿身。

梦中骇人的景象在夫人面前一闪而过,她努力避开那些画面,坐起来蜷缩在榻上。这样至少可以温暖腹部,减缓刺痛感的蔓延。夫人被屋檐挡住了视线,无法窥见明月当空,只能看见清晖从窗里泻流进屋中,凝结在地面和卧榻上,形成一层薄霜。素白的霜上空空荡荡,不见君侯的脚步与影子。

自古以来,兵败如山倒。胡夫人没有想到,她的噩梦会在如此短的时间之后应验。

一个月以后,建安二十四年冬月,曹公部下将军徐公明率援军解了君侯的樊城之围,君侯攻克襄樊无望。彼时东吴都督吕子明白衣渡江,兵临江陵城下。吕子明率军攻取时,守将糜芳不战而降,且君侯所统荆州三郡尽皆失守。城内,君侯及手下将领和官吏的家眷被尽数俘虏,其中一部分被送往江东建业。

这一批人中包括胡氏与银屏。

从江陵到建业,水路要走近小半个月。船只行至建业城外,已经是腊月中上旬。刀剑般的寒风擦过曾不结冰的江面,在冰冷的江水中激起带着棱角的波涛。风浪敲击着船身,系在码头的船只更显单薄。胡氏等一众俘虏被赶至岸上时,已经下起了漫天大雪。雪花片片,在强劲的朔风中狼狈地飞舞,如同从将死的鹏鸟身上脱落的秋毫,凌乱不堪。愁云凝成霜,纷纷飘落。江河汤汤,雪如白羽落水即没。

一骑快马踏着积雪,经过码头。胡氏抬头看去,正巧见一名东吴兵卒翻身下马。此人一来,船上的一名小卒便向前迎去,满面笑容。

“李大兄,今日怎的有空出城呐?”船上小卒喜滋滋地问,声音略带南方口音。

“嗨,还不是南昌侯叫我传令于你们。我也是沾了南昌侯的光,得以顺带出城看看家小。”赶来的东吴兵卒牵着马道,口音腔调与小卒一般无二。

胡氏离得不远,也听得真切。他们口中的南昌侯只肯可能是一个人,就是东吴之主孙仲谋。

“呦!南昌侯有何命令示下,请李大兄先跟小弟说说呗?”

“能有何令?还不是吩咐你们把这群俘虏带进建业城,充为奴婢?”

“这……”船上小卒略微迟疑,“老哥啊,这些人可都是荆州将领的家眷,南昌侯就这么让他们当奴才,是不是略有不妥呀?”

“哼!”牵马兵卒冷哼一声,“这有何不妥?荆州三郡那些个将军现如今哪一个不是南昌侯的手下败将?将败军之将的家属充为奴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南昌侯何等样人,对待你这里的人肯定自有分寸。

“那肯定呀!只是李大兄,小弟有一事不明。原本那位坐镇江陵的的将军,是叫关羽,字云长吧?他既为我军所败,所辖三郡也都已经归了南昌侯,那南昌侯该怎么处置他呀?”

船上小卒的一席话,让本来已经不愿再听下去的胡氏猛一抬头。转向两个东吴兵的方向。她听得见自己胸中心跳,如同急促的鼓声。即使再多的空气中的冰冷倒灌进她的肺,声声脉搏仍如击鼓一般,不曾减弱。

只听那牵马的东吴兵慢慢悠悠地说:“对,就是那个关羽,关云长。月余前他还挺威风的,名声那么大,据说是打仗很不一般,围了魏王曹公孟德的城池。现在他为南昌侯所败,几日前已经和他儿子一起在临沮被擒获,就地斩杀。你可知道,建业城中传言,说南昌侯已经把关云长的首级送往魏王处,还欲厚葬于他的身躯。由此看来,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

牵马兵士的话音已落,余音也被他和其余小卒的说笑声埋没。可他们口中“就地斩杀”那四个字却如同一根根带着线头的缝衣针,刺过夫人的双耳,线穿透了她的头骨,使雪落声、脚步声、呼喝声,声声不入她耳。胡氏一个趔趄,险些跪倒在地。即使身旁的银屏搀住了她,她却仍旧无法稳住自己颤抖的身体,更无法平息心头的灼痛和喉中些微血液的腥甜。雪花飞溅,似乎将她的四肢冻结,直至麻木,连冷都完全感受不到。

早在江陵失守之际,她就预感君侯和平儿会自身难保。她只是没料到会这么快,几个月不见她的夫君与次子,以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不知过了多久,刚才的牵马兵士走到人群前,喝令着他们,看着一群俘虏拥挤着跪在他面前,宣读了南昌侯的指令——对胡氏来说,他不过是把她刚刚听到的消息重申了一遍。指令还未读罢,不少女眷已经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胡氏低着头,没有流泪也不呜咽。银屏握住了母亲的手,母女二人双手紧紧攥在一起,犹如两块融在一处后迅速冷却的铁块。

傍晚,几个军曹把这批俘虏带到建业城郊的一处房屋,安排他们稍作调整,准备明日分派到各个府宅。房屋的地上横七竖八地堆着一些破被子和稻草,俘虏们一拥而上,把这些取暖用的东西抢得所剩无几。胡氏和银屏跟在最后,也不去根他们哄抢,只是捡了些稻草便在墙角待了下来。

胡氏在地上垫了稻草,靠着墙角坐下。银屏靠在母亲身上,脸色惨白。

“母亲,”银屏轻声叫道,声音如久旱的秧苗,枯脆的不堪一触。胡氏看着女儿的双眼,心里愈加绞痛。银屏原本有一双神采熠熠的俏丽桃花眼,一如胡氏年少之时。然而十余日的长途奔波和今日有如晴天霹雳般的消息,已经把少女这双美目变得像两座被黄土填盖的枯井,光彩全无。

银屏肩膀一抽,泪水涌出了的眼眶。屋里的人不少,银屏不敢哭出声,只得一头扑向胡氏,把脑袋埋进在母亲的肩上。女儿的泪滴啪嗒啪嗒地滴在胡氏本就已经发潮的、脏兮兮衣袖上。胡氏抱住着银屏瘦小的身躯,却止不住女儿的抽泣和战栗。胡氏的下巴抵住银屏的肩头,双眼注视着结了蜘蛛网的房梁,连眼都不敢眨一下。只有这样,盈满她眼眶的眼泪才不至于如泉水般溢出。

她不敢哭泣。她自己固然丧夫失子,但毕竟已经是五十多的老婆子,好歹也经历了一些风浪。胡氏甚至觉得,就算自己他日身死,也算是活够了一世。但银屏才十二岁,已经没了父亲和兄长。母亲不能再哭哭啼啼地怨天尤人,否则女儿更无法承受这样沉重的一击。

“父亲和二哥……既去了,我们……我们……岂能独活!”银屏小声抽咽着,涕泪染透了母亲的衣裳。

胡氏直起身子,把银屏向后推了推,使女儿面对着自己。她双手捧起银屏的脸,与女儿那双红肿的泪眼对视。

“银屏,不可!”夫人嗓音有些哑,一字一句缓慢地说道。她托着银屏的下颌,双手摸得到少女玲珑的骨骼。

听到君侯和平儿的死讯时,银屏口中的念头早已在夫人的意念中一闪而过。兵卒向他们这群阶下囚宣读南昌侯命令时,身旁数名女子戚戚哀哀的哭声塞满了着她双耳,她却听而不闻。那时,这个念头如乌鹊的哀鸣盘旋于她的头顶,充斥着她的头脑。她追随君侯而去的想法从未彻底消失,但当银屏这样发问时,她不得不斩钉截铁地拒绝自己的女儿。

“你的父兄身死,为的是天下芸芸众生,为的是汉中王之大业,而不是让你我随他们不明不白地赴死。更何况君侯和你二哥生前就希望我们能安安稳稳地度过此生。他们若泉下有知,定愿看到我们一生平安顺遂。我们若就此自行了断,九泉之下岂不愧对他们!”

银屏听罢母亲一言,紧紧地闭上双眼,上前抱紧了母亲的脖颈,眼泪随着她断断续续的答应声连连落下。胡氏双手发颤,一下下轻拍在银屏的脊背上,直至银屏抽泣不动,倒在角落里,带着哭肿的眼泡和满面泪痕沉沉睡去。

江东的冬季潮湿,较北方来说更加温和,风也不似江陵城里那般猖獗。微冷的风流过树枝的间隙,在旷野上散漫地游荡,却吟不出悠长森冷的调子。屋内,俘虏在睡梦中发出的鼾声成了刺破孤寂的唯一利器。胡氏躺下来,挨着银屏面对墙角。明明目光所及之处除一片漆黑外,别无它物,胡氏却在恍惚中瞧见一双丹凤眼。仅仅是这双眼眸,那两个人的容貌就呼之欲出,胡氏却不知是该呼君侯还是该唤平儿。冬夜里,万籁俱寂,胡氏竹儿也终于不再故作镇定。泪水湍急地从她的眼角流倾泻来,沾湿了被她用做枕头的稻草。

次日正午,雪霁初晴。胡氏和银屏换了婢女穿的粗布衣裳,低头随着一队奴仆走进建业城。队伍停在一座大门前,接下来便有几个总管和小厮上前来清点人数,并把这些新奴婢的姓名登记在册。

“奴婢杜氏。”当总管问到胡氏时,她报出了自己早就想好的化名。接着,她把银屏拉到身前:“此乃小女,姓樊名月”。

建安二十五年,大汉皇帝禅位于魏王。魏帝登基,改元黄初。次年春,汉中王在成都称帝,国号为汉,并于同年夏御驾亲征伐吴。秋,南昌侯向魏帝称臣,获封吴王,并改元黄武。

眼下江东可谓大敌当前。但孙仲谋毕竟是封了王,不能再以侯爵之礼相待,衣食住行的规格也要高于从前。也正因如此,早在黄武元年,吴王就已经把都城从建业迁到武昌。冬季,吴王下令翻修武昌城内一座府邸,是为吴王府。说是翻修,实际上不过是添置了一些摆件和墙壁房梁上的雕刻纹饰,顺带修缮了几栋年头已久的楼阁。因此,翻修的工期虽因种种原因拖了足足半年,却并非大兴土木。王府竣工后,其格局并未大变,府院上下却焕然一新。府中房屋内外的用材中规中矩,对于一国之主来说根本算不上华贵,但里里外外的布局大气,装饰精细有加。园中另有栽植吴王中意的葳蕤花木,使得闷热的夏季里散发着植物独有的幽然清香。几座殿堂前的木柱挺起如羽翼般翘起的屋檐,柱子表面上了锃亮的朱漆,全然不见原先细小的裂纹。流线型的金黄的雕纹奔涌在玄色的外墙上,似要飞出墙壁,绕于大殿四周,腾上云霄。府中下人穿梭于廊道间,只是低着头就为吴王府的秀雅园林和绮丽屋室赞叹。

下人们之所以赞叹不已,还是因为他们中的大多数这辈都子没见过这么气派的建筑。更使他们深感荣幸的,是自己能有机会伺候吴王及其家眷,并停留于此,一睹府上风采。至于艳羡吴王,他们更是根本连像都不敢想象。他们中不少人本来就世代为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能住在相对安稳的武昌城,不缺吃少穿,已是吴王莫大的恩赐。因此,即使下人的生活吃糠咽菜,即使每日劳作辛苦不堪,即使住所坐南朝北,冬冷夏热,他们也甘之如饴。

穷归穷,苦归苦,只要主子们宽以待下,奴婢们老实本分,日子总归还是过得去。但要说近来有何不顺,下人们还是大多会说,那个新晋的庖厨总管何丙实在是欺人太甚。且不说他多半是通过巴结吴王的侍从爬上总管之位,单是看他平日里吊儿郎当、不干正事还只顾训斥婆子婢,奴仆们就对他颇为不快。说来也怪,何丙平日里虽然扒高踩低,对下满口污言秽语,对着庖厨里一位叫阿月的婢女倒是客客气气。这位阿月姑娘姓樊,只有十四五岁的年纪,天生丽质,楚楚动人。许多男子只瞧了她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便顿时心生怜爱。阿月平日里干活勤快,待人十分和善,人人都道她是个好姑娘,却不知她是哪里人。但人们都知道,她的母亲是庖厨里一个杜姓婆子。杜婆年近花甲,头发斑白,身形略微佝偻,是庖人身边的得力助手,性子沉稳得很。杜婆是个寡妇,也不曾提起家里有什么亲戚,所以这对母女大约是没有别人做依靠。这种情况下,何丙对阿月一反常态的示好意味着什么,不少人都心知肚明。况且据说何丙在外有家有室,谁也不知阿月若嫁过去是不是要做小。奈何人家杜婆和阿月是孤儿寡母,何丙的身份又压人一头,吴王府的奴仆除了叹息阿月真是苦命,也没法再拿何丙怎么样。

夏日的下午,炎炎暑气席卷了吴王府的后院,撩拨着奴仆们昏昏沉沉的睡意。庖人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伸着懒腰,撇着外八字的步子离开了伙房,只留下一名婢女在里面简单收拾一下杂物。

约莫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杜婆提着个空桶经过伙房门口,却听得里面阵阵异样的响动。她停住脚步,仔细听去。

稀里哗啦的声音扑到她耳畔,貌似是锅碗瓢盆被打了个稀碎。紧接着,一声少女的惊叫刺穿了房门,直冲过来,掩盖了其他的声音,好一会才露出了男子淫靡的浪笑。

杜婆眉头一锁,短暂地思忖了一下今日当值婢女名字。突然间,她扔下空桶,也不顾自己年老体衰,一个箭步冲向了伙房的门,用了吃奶的劲要把那门推开。可门只动了一下,便被顶住。杜婆顾不得许多,身子一缩,肩膀朝门,把整个身体撞在门上。

咔的一响,从里面抵住门的门闩应声折为两段。两扇门从中间分开,伙房里的景象暴露在杜婆面前。

一贯整齐排列的瓶瓶罐罐东倒西歪,碎了一地,里面的粟米油盐撒得满屋都是。地板的中央,何丙裸露着上半身骑在一名婢女的身上,正要去解开裤带。那婢女头发散乱,衣衫被撕破,所幸贴身衣物还好好地穿在身上。她哭叫着用拳头捶打何丙,却被那混账东西一下抓住了双手,只得放声尖叫。

那婢女正是樊氏女阿月。

杜婆来不及多想,扑去上一把揪起何丙的发髻。年轻时她的从兄一只手就能制住她的双臂,但她现在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然生生将何丙拽离了阿月。杜婆提着何丙的头,狠狠地推向灶台的棱角。这混账的太阳穴一次次撞击在尖角上,暗红的鲜血顺着面颊的曲线流下,直至他双目突出眼眶,叫不出一丝声音,身体直挺挺地摔在脏乱的地上。

杜婆身体发颤,连大气都不敢出。她蹲下来,扶起满面泪痕、脸如土色的阿月。当女儿在她怀里痛哭不止时,杜婆的余光瞥见了门口的人影。

一位庖人立在门口,被吓的瞠目结舌,旋即大喊着飞奔出去。不多时,两个小厮赶来,从地上拉起杜婆。

这两个年轻力壮的男子扯着杜婆的衣袖,推搡着她走出伙房,顺着一条狭窄阴暗的小道出了吴王府后门。

骄阳似火,曝晒着武昌城的街头巷尾,把铺路的砖石炙烤得滚热,晒得路边野草垂头丧气,几乎枯萎。杜婆跟着二位小吏在城中的小巷里拐来拐去,早已晕头转向。申时将至,冷清的巷子里既无风声也无行人,安静得出奇。砖缝里的泥土被烫得干燥苍白,往常散发的土腥味荡然无存。二小厮一人一只手压住杜婆的脊背,使杜婆根本抬不起头。她的视野被限制在双脚前的砖瓦,余光里也尽是刺目的一片白。毒辣的日光从清一色的土灰色反射进杜婆的双眼,杜婆恍恍惚惚地看到许多银白的小虫在面前飞来飞去,把她眼中的画面划得七零八碎。两个年轻人腿脚麻利走得很快,杜婆不得不拼命快走才不至于被他们拖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杜婆感到先前的暑热在一瞬间被一阵阴冷代替,随即身侧一阵生疼。等她反应过来时,她才发现自己被扔在了地上。环顾四周,她看到了监牢灰秃秃的墙和刚刚关上的那扇门。

阴暗的牢房里,杜婆抖如筛糠,感觉狭小的房间里一切都在摇摆不定地旋转。不知何时,夜晚褪去了日落时分的余晖,牢房里暗得伸手不见五指。周身缕缕寒气侵袭了杜婆的身体,使她有气无力地缩紧全身,陷入昏沉的睡眠。

次日杜婆醒来时,牢里的霉臭味窜进她的鼻腔。她撑着老迈的身子起来时,昨日的景象如鬼影般浮在牢狱墙上。她闭上眼睛把头一沉,那可憎的一幕便不堪一击地粉碎了。但只过了一会,那场景便完好无损地再次出现。

快到晌午时,两个狱吏把杜婆拉到一处大堂上。她跪下来,被按着伏倒在地上,头也低低地压下去。公堂敞亮,杜婆的身体却被置于狱吏投下的阴影中。她只听得见狱吏与一位端坐堂上的大人一问一答。偌大的厅堂里,这三人每说一句话,余音便反反复复地回荡在公堂中央。回声到了杜婆耳中,已经与病危者疲软的咳痰声无异。

“杜氏,你可知罪!”前方传来的厉声质问如雷贯耳,使杜婆手心一凉。

“廷尉正大人问你话呢!”右侧狱吏的脚尖戳在她的肋骨上,疼得她几乎叫出来。

“奴婢知罪。”她木讷地说,头也抬不起来,“只是那时何总管奸污小女樊月未遂,奴婢情急之下才动了杀心。”

一言已毕,杜婆闭上了眼。接着,她喘了口气,大着胆子道:“老奴有罪,死不足惜。可膝下小女尚未及笄,又遭此横祸。若小女再遭连坐,老奴实在于心不忍。因此特请大人开恩,放过樊月!”

杜婆说完,身体一软,瘫坐在堂上。霎那间,她的意念里充满了麻木与空白,仿佛她命里与近一个甲子的悲欢顷刻间已经化为子虚乌有。堂外微温的夏风吹进堂中央,杜婆听得见风掠过她发梢的声音。公堂上,所有人都在等待廷尉正大人的宣判。但事到如今,杜婆觉得自己仿佛已经置身事外。

许久,只听廷尉正大人扬声道:“吴王府奴仆杜氏杀害府上总管何丙,理应立即处斩。然本官已经查证,何丙行为不端,欲图不轨在先,故事出有因。且当事人皆为吴王家仆,此案又发于吴王府,乃是吴王家事,应由吴王或其属下亲自决断,本官不便立即宣判。既如此,先把杜氏拖下去,杖责三十,押回牢内,五日后交由吴王府处理!”

狱吏硬生生地抓着杜氏的胳膊,像拖死狗一样把杜婆拖到大堂前的院子里,把她摁在地上,一通五花大绑。一名大汉提着一人来高的刑杖走近,劈头盖脸地就往杜婆身上打下去。

杜婆趴在地上,不讨饶也不叫唤。她知道自己现在不像个人样。但她更知道,这种时候像个麻雀一样戚戚惨惨地乱叫是半点用也没有。刑杖的重击如雹子一样噼里啪啦地砸在她的后脊上,痛感如同漫出的水淌遍她每根神经。她咬紧牙关,冷气如千万条蛇信子一样,从她的牙缝灌流进来。太阳晒着院里的草木和杜婆的后脊,地上的蒸汽一个劲儿地蹿上去,弥散在盛夏的酷热里,裹住了杜婆的全身。热与疼痛如虎狼的咆哮在杜婆耳边打着战轰鸣,震动了她的一切感官,直到她周身的天地逐渐模糊。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木杖的捶打已经不痛不痒,像是石沉大海。热汗流尽,杜婆只觉得,苍白的阳光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蜇者她的皮肉,怪暖和的。她稍微仰起头,一束烈日的光扎进她的眼瞳里,使她的目光所见除却一片煞白外别无他物。明晃晃地,真刺目啊,杜婆想。她眼见着面前的白黑了下去,连痛楚和温热都悄然远去了……

杜婆昏迷了三天三夜。她完全清醒过来时,已是三天后的黄昏。她睁开眼睛,想坐起来,不料她浑身疼痛,根本动弹不得,更别说直起身来。她挪了挪手,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被子。她心里正犯嘀咕时,一个人影立刻走了过来。杜婆本能地想要缩一缩,可等人走近了,她才发现,那个人是徐婆,吴王府里一位与她相熟的婆子。

“徐妹子!”杜婆惶恐不安,嗓音嘶哑叫了一声,“你来牢里作甚!”

徐婆赶忙上前,扶起杜婆:“杜姐,你怎么犯糊涂了?这是吴王府里啊!”

看杜婆一脸茫然,徐婆叹了口气,端起一碗温水凑到杜婆嘴边:“杜姐呀,这可都是吴王和高总管的恩德。你进去不到三日,吴王的兵马就在前线大胜。吴王也就为此赦免了武昌城牢狱里的囚犯。你刚被放出来,庖厨里那位姓高的小伙子就接任了总管。新总管知道你不是歹人,就替你向上面说情,好歹让你回到原来的地方干活。何丙已死,他的家属留在建业,左右是不会来这里了。这下,你和阿月也能过几年安生日子了!”徐婆说着,眼眶已经有些湿润。她看着杜婆把碗中的温水往下咽,用一块干净的麻布擦拭了杜婆的下巴。

杜婆的嘴角微微抽了抽,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努力喘匀气,干咳了两声。待她能重新说出话来时,她张口就问:“怎么不见阿月?”

徐婆一拍脑门:“哎呀,你瞧我,年龄大了,脑袋也不好使了!阿月今日当值,早上过来看过你就走了。你稍等片刻,我现在去叫她便是!”

徐婆说完,扶杜婆躺下就小跑着离开了。

不多时,徐婆领着阿月回到杜婆面前,说了几句话就把母女二人留在房里。

阿月上前坐到母亲身边,小声地叫娘。杜婆想应女儿,却因为口干舌燥,喉头又热又痛,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细声。最终,她使劲动了脖子,动作微乎其微地点了点头。她一只手拉住阿月,另一只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去抹朦胧的眼睛。几滴老泪顺着她的指尖洒下来。

阿月用力抓了抓母亲的手,便把手从母亲那里抽出来。她去扶杜婆,好让母亲坐稳。杜婆看着女儿的容颜,突然忆起,很长时间以前,有人曾对另一张与之极其相似的面容叫人面桃花。阿月确实生得娉婷秀美,可如今她的面庞毫无血色,怎么看都没有桃花的润泽。旁人见了她这副模样,心里都不是滋味,更别说她的母亲。

待杜婆坐好了,阿月根本不看杜婆的脸,倒退一步,站直了身体道:“母亲在上,请受女儿一拜!”接着,她跪地向杜婆行了大礼。

诧异间,杜婆想上去搀扶阿月,肢体却使不上劲儿。于是她只好在原地喊:“阿月呀!快快起来!”

阿月直起身來,忽而再次拜倒:“母亲,恕儿不孝!”接着她迅速起身,背过身去就要朝屋外走,不愿再面对母亲。

“阿月!你要上哪里去?”杜婆见女儿要出去,连忙叫了起来。可阿月一声不吭,急急地向前迈着步子。

阿月是杜婆唯一的女儿,从小就是最与母亲亲近的孩子。杜婆依稀记得,阿月打小就喜欢偎在她身旁,柔顺得像一只跪地的羊羔。但现在,阿月像闪避皮鞭的抽打一样,躲着自己的娘。阿月背对着杜婆出屋,可杜婆在迷蒙的泪眼中竟然看见了一间脏乱的伙房。那间只存在于杜婆双眼中的伙房里,一个赤条条的男人逼近惊叫的阿月。那幅幻象遮住了屋里阿月的背影,冲破了杜婆的泪花。她看见,那男人浑身赤红,骨肉貌似已经与皮肤剥离,肉身还在滴着鲜血。他张牙舞爪地,上窜下跳,四肢却飘忽不定地悬在空中,活像旷野上鬼火投下的阴影。杜婆看得见阿月在抵挡,在哭喊。可那团不人不鬼的殷红消失时,杜婆看到女儿没了动静,身体僵直地倒在地上。那些幻影在她看见“阿月”气息停止时骤然支离破碎,只为她剩下周身的森森冷气和几步之外的阿月。

“关银屏!你给我回来!”杜婆挣扎着支起身子,冲门口的少女大喝。她立刻感到背部一阵剧痛,连表情都扭曲了。

听闻此言,阿月本能地站住,惊慌失措地回头。

“关银屏!你枉为虎臣之女!今日遇事,你竟然首先想到要自尽,算什么本事?”

樊月,不,应该是关银屏,本来战战兢兢地停在原地。听闻母亲口中的“自尽”二字,她的步子向后轻轻挪了挪。紧接着,她踉跄着扑跪在地,膝行至母亲身畔,叩着头带着哭腔道:“母亲!父亲生前,常言’玉碎而不可改其白,竹破而不可毁其节。’现如今女儿遭人玷污,唯有一死方能保全名节!”

“胡说!”杜婆使劲提着气才不至于一口气上不来,可她的牙齿咬紧每一个字,声音如刻刀扎进木板一般,打到墙板上似乎要划出印子,“何丙那厮施暴未遂,就已经被我结果。你现在尚是清白之身,何须以死明志?”

一言未尽,杜婆哆哆嗦嗦地倾斜着身体,伸出两条满是淤青的胳膊去搀扶银屏。痛感随着她的动作加剧,挤压着她的筋骨,在她的后颈渗出阵阵冷汗。但她硬是绷紧了一把老骨头,抬起银屏的双肘。待到银屏仰起被涕泪浸染的脸蛋,顺从地站起来,坐到杜婆边上,杜婆才气喘吁吁地瘫倒下去。银屏也倒下身,依靠在母亲的臂弯里,身子随着她轻声的啜泣起起伏伏,乌亮的秀发散落在杜婆胸前。银萍原本就体态纤瘦,梨花带雨地哭泣更显她柔弱。如此一来,杜婆更觉得,躲在自己怀里的不是她的小女儿,而是一只受伤的仙鹤。不知不觉中,少女的饮泣声似乎已经化作声声轻柔而悲哀的鹤唳,而她的泪水好似伤痕处汩汩流出的鲜血。她全身的战栗最终也成了疼痛中的抽搐。

杜婆用一只枯瘦的手搂住银屏的肩膀,反反复复地摩挲女儿的肩头。银萍是个苦命的孩子,但倘若她的父亲还在,她会是将军府的小姐,也不会有此遭遇。只是母女二人根本没有见到那位将军最后一面。君侯也曾数次给杜婆托梦。但每次睡梦戛然而止时,她都只噙着满眼的泪,等待旭日的光芒割裂低垂的星夜。不眠的时辰里,她梦中君侯的影子往往与房间中的灰暗混为一体,直到最后如风中的烟雾一样,再也抓不牢,根本留不住。更何况后来她成为了王府的婆子,每日都要辛勤做工,最后那些梦本身影淹没在了平日的汗水与劳苦之中。他去了快三年了吧,杜婆心泛酸苦地想,带去了他未酬的壮志和年纪尚轻的平儿,带来了她和银屏几年含辛茹苦、屈居人下的奴仆生活 。而她唯一在世的儿子,关兴,也再千里之外。兴儿与母亲一别数年,二人至今没有再见过面。

由银屏和自己,杜婆无端地忆起兴儿、平儿和君侯,进而又想起自己还是关云长夫人胡氏的那段光阴。这实在有些反常,因为自从作了孙仲谋府上的婆子,她就逐渐放弃了原先自己保持了数十载的习惯——频繁地追忆过去。毕竟,许多东西她失而复得,得而复失,思索过多无异于不断揭开一处化脓的疮疤,只会徒增苦痛。但现在,她感觉自己就像在掬起一捧清冽的泉水一样,明知水会由指缝出流出,还要去感受水在留给掌心的清凉。但与其这样想,不如说此时杜婆在试图借助过往来暂避现世中的悲苦。至少在她看来这不失为一种解脱,即使它只能持续一时半会。可惜,她已经不是当年的胡竹儿,岁月就连胡夫人曾经鲜活的记忆也不放过。人老了,头脑也不像年少时那般灵光。到头来,杜老婆子仅剩的回想也成了被磨去彩釉又摔成碎片的陶瓶,而她回忆过去就如同在废墟上拾荒一般,不报希冀,漫无目的。

因此,当杜婆捕捉到一丝线索时,她便小心翼翼地试图顺藤摸瓜,像把碎布片结成一件完整的衣服一样,东拼西凑。而当她好不容易拼出了那件事的前因后果,她却自在嘴角拉起一个苦涩的笑容,等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彻底被遗弃。

但她没有等来自己想要的忘却。事实上,此事很快混杂这银屏不久前的遭遇,扎根在杜婆的头脑里。把这件事说与银屏吧,她无端地冒出这个念头。那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且已经过去近四十个年头。可它就是徘徊在杜婆的思绪里,没有离开的意思。就在此刻,她望见银屏那头黑亮的长发。

银屏是她身边唯一的亲生子女。三年前江陵失守时,她无意听见吴军士卒中有人说过,“遇到关羽的亲眷,立即诛灭,杀无赦”。那时,她没有想到自己,只想到少女银屏。为此,她和银屏改名换姓,即使后来被俘虏,被贬为奴婢,她也不愿暴露自己和女儿的真实身份。来到孙仲谋府上做婢女的的荆州将领家属只有这母女二人,所以她们这几年可谓完全无依无靠。而杜婆所做的一切,包括杀死何丙,为的都只是保住女儿。自己已经付出如此代价,再多做点什么也无妨。如果自己的一番言语能够帮到银屏,那又有何不可为?

“阿月,”杜婆哑着嗓子叫了女儿一声。见阿月抬头,她顿了顿,“你还记得我和你父亲是哪里人吗?”

刚刚止住哭泣的阿月抬起双眼:“记得,母亲与先父是河东解良人。”

“那你可知你父亲为在何处与当今汉皇相遇?”

阿月看了看母亲,又摇了摇头。

“在当今汉皇的家乡,幽州涿郡。我和你的父亲是逃到那里的。”

阿月疑惑:“父亲为何要离乡?”

“我堂兄对我欲图不轨,你父亲为护我周全,把那个畜牲杀了。”

杜婆婆撑着双手,要坐起来。阿月忙去扶母亲,她因错愕而微皱的眉头却没有逃过杜婆的眼睛。

“那一年,我刚刚十九岁,与你父亲成亲不过两年的光景。一日,我与你父亲回我娘家面见父母,就遇到那厮。我们夫妻刚刚安顿下来,他便进了我们的屋子,说是要探望我们。随后,他叫自己的随从把你父亲支开,屋子里就只剩我和他了。”

“刚开始,他也就与我寒暄了两句。可没说几句话,他就把我压倒在地,要去剥我的衣服,还在我身上到处摸来摸去。我那时知道了他要干什么,吓破了胆,又哭又喊,还举着胳臂要把他推走。但他一只手就让我动弹不得,最后还用舌头 的脸,我连哭都哭不出来。”

“我当时把眼睛闭得死死的,满脸都是泪。我就想着,我算是完在这里了。等他完事了,我就找根绳子,去山上把自己吊死算了。”

杜婆说着,满目温和地看着豆大的泪珠从阿月的眼眶里颗颗滚落,用衣袖擦拭了阿月的脸,

“但就在那个时候,你父亲破门而入。还没等我看清他的动作,我的从兄就卧在墙角,捂着喷血的脖子倒在地上死了。那是你父亲第一次杀人,他自己身上也尽是血点子。他刚刚把我扶起来,我就扎进他怀里,直哭得两眼发黑。若不是你父亲及时赶到,我这辈子就被那个畜牲毁了!”

“可他终是没有得逞。后来你祖父叫我们夫妇出逃,我们就在北方四处漂泊。但天无绝人之路,你父亲遇上了当今汉皇,得以建功立业,名扬天下。我则作为他此生唯一的妻子,生养了你们兄妹四人。”

“关银屏,”杜婆靠近了些,“那日你的遭遇,为娘看在眼里。为娘早先的经历与你此番相似,因此更是痛在心里。可古人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未来尚不可控,更何况是已经发生的事。但是——”

她用右手的手掌托起女儿的侧脸,平视着女儿的泪汪汪的眼睛,如同捧起一块自己珍如至宝的美玉:“你这条性命终归是你自己的,大限不到,任谁也不能夺了去。老天把刀刃架在你的咽喉上,却没有对你下手,就说明你命不该绝 。所以,你要好好地。为娘知道你不喜欢建业和武昌。等再过三年,等你到了婚配的年龄,我们就请示高总管,离开吴王府。你想去哪里安家,只要我们去得到,为娘都陪着你。若你愿意,我们还回到江陵城,可好?”

听了母亲一言,阿月掩面,推开母亲,翻身跪在地上,对着母亲又是一拜。

“女儿谨记母亲教诲。”她的话语有些虚弱,杜婆听得见女儿的泪滴掉在地上迸溅碎裂的声音。

此后数日,杜婆卧病在床,阿月则告了假,日日夜夜陪在榻边为母亲侍疾。半个月后,杜婆总算恢复了精神,打算继续她清早起来为庖人打下手的日子。

那日清晨,杜婆拎了食盒走到王府后院。她刚刚听说,那位和她家君侯誓同生死的蜀地汉皇也被吴王击溃,几乎全军覆没。王府上下一篇欣喜,而杜婆也只好扯了嘴角,干干地和向她“报喜”的徐婆笑笑,然后转身就向后院走去。

离了众人和徐婆,她疾步快走,似要把这一消息勾起的忧思远远甩在脑后,就好想那些不成形的东西已经成了一只在她身后穷追不舍的恶犬。她虽老了,所幸腿脚还算灵便,所以更是放开了步子。然而她毕竟年事已高,不多时便在廊道边停住脚步,扶着一棵柱子气喘吁吁。她不是没有抱过幻想,期盼着与她夫君情同手足的刘玄德夺回失地,甚至迎回她们母女二人。但她之所以心生悲愤,还远不止是因为幻想破灭。她与云长曾数年不见刘玄德,可她对自家主公的敬重从未减少半分,而她的长生哥一直竭尽心力辅助刘公的兴汉大业,甚至为此命丧黄泉。汉皇此次伐吴,声称要为关云长报仇,实际上要夺取云长曾经所统的荆州数郡。不论刘玄德开始如何打算,他如今都已经一败涂地,与败北的云长一并沦为吴王府下人茶余饭后的谈资。杜婆,或者说曾经的胡竹儿,只是一个乡绅家庶出的女子,能够识文断字已属不易,更无深谙天下大事的雄才大略。但她确实知道,汉皇与君侯是乱世当之无愧的英杰。而今她身边的人为此二人的惨败而笑逐颜开,她觉得这就像是上天残忍至极地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奈何她伤病初愈,阿月的事又才过去没多久,此刻她已经哭不出来,连叹出的气都夹在喘息中。

待气息逐渐平稳下来,她听着逐渐淡去的心跳声,无可奈何地抬起头,望向庭院里。夏日的晨曦拨开层层流云,坠入人间便流连忘返。吴王府的后宫中,光晕把池里花叶上的露水串成一条珠链,使将将苏醒的花池置身于破碎的霓虹中。亭亭荷花立于荷叶间,粉红娇嫩的花瓣流畅地舒展着,像是衣袂翩翩的仙子被定格在自己的舞姿里。庭院里,朱红的房梁和木柱嵌在清一色的灰黑楼阁中,陷在几栋端庄挺拔的建筑里。水雾濛濛,园中景象如同笔锋下一幅的画卷,描绘着旖旎风光,新得连墨都没来得及晾干。

杜婆倚着柱子地立在廊道中,任由满园妩媚的光景透过她浑浊的老眼。良辰美景总能让迷惘中的人在一瞬中获得明朗。这种舒畅的感觉往往短暂,但对于来她说已是不可多得。在她的青春中,她也曾像今日沉浸于美景一般,陶醉于岁月静好,在微笑中露出双颊上的酒窝。之后和云长在一起的数十年里,她管教着儿女们,不时为夫君担忧,虽略有辛苦,还离开丈夫身边有数年之久,却也终究满足于和云长举案齐眉。可襄樊之战终是夺去了云长的性命和他给予她的圆满。他死之后,杜婆便再无如此喜乐。而今日,园林的秀丽映入眼底时,她心中的忧愁竟被稍稍抚平。

夏末辰时的微风带着丝丝缕缕的凉意掠过杜婆的面颊,触感像极了云长曾经的长髯。她上一次与他见面距今已有三秋,但此时她在不经意间竟已经忆起二人之间一些琐碎的往事,甚至于模模糊糊地想起她和关长生的邂逅。当时她欢喜地与他寒暄,根本没想到日后大半生都与他紧密相连。她不是没有想过当初的另一种情况。兴儿和银屏还小的时候,她就想,若当初与她两情相悦、终成眷属的人不是关云长,而是另有他人,那么她大抵会在解良终老,自然也不会成为将军夫人。那时她颇为嫁给云长而感到心安,而今却对这样的假设怀有一丝向往。然而回到过去逆天改命自然是不可能的,所以杜婆亦不愿因此耗费太多心思,更何况她现在的处境与家道中落的乡绅庶女并无多大分别。就算若她真的嫁与他人,说不准到了这个岁数还得一样守寡,到头来只能靠自己来争取温饱。

左右都是差不多的结果,但杜婆不知何时已经开始相信,天意不可逆,但人终不会一直对逆境束手无策。待内心稍微平静下来,她转念想到当下。云长和平儿虽已逝,她还能带着银屏自力更生。汉皇和吴侯既不能予她安乐,那她以后仍可以离开吴王府,和银屏去江陵落户。事已至此,刘玄德能扳回一局自是好事,但杜婆终究不必再为了汉皇的得失而伤神。

再过三年吧,杜婆向前踏出一步,心想到,我们母女总的境遇总会好起来的。

她抱起食盒,步履平缓地走上后花园里一条小径。

“走吧,徐妹子。酉时可是我们二人当值。吴王今日在府中设宴,庖厨里的活可耽搁不得。”杜婆挽起袖口,掸了掸身上的衣物,对着墙边榻上的徐婆说。

“这就来,这就来。”徐婆打着哈欠道。年关逼近,府上事务繁多,下人们也忙得脚不着地。杜婆忙碌了一天都还算清闲的的,徐婆和阿月却一连两天都在出入伙房,直到深夜才回来歇下。今日下午好不容易得空,徐婆便在屋里小睡了片刻,不一会还要接着和杜婆去干活。

两人出了下人的住所,低着头在吴王府园里迈着小碎步,向伙房走去。

“徐妹子,近日府里宴请的,可是外邦来使?”见一队婢女急急地穿过廊道,和她们擦身而过,杜婆低声问徐婆。

“不错,还是蜀中来的使臣。”徐婆回她道。

吴王大败蜀军至今已有两年之久,而吴王得胜不久后就对蜀地休战讲和。之后,蜀地汉皇没过几月就过世了,那边新帝即位后也立即与东吴修好·。今年四五月份开始,蜀汉几乎每月都向江东派遣的使者。本来,王府的下人不大会这样了解国事。但每次吴王都会在府上亲自设宴款待蜀汉来使,仆从们也就在后厨前厅忙里忙外,一些小厮和婢女还被派去侍候了那些使臣。此后,有关这几位蜀汉来使的各种传言不久就在下人里流传开来。一来二去,他们也就对这些大事的来龙去脉知晓了个七七八八。

二位婆子做完了活回到住处时,天色已晚。杜婆双手撑着腰背,不住用手掌轻一下重一下地按揉才能勉强止住游走于肌肉和骨头的缝隙间的酸痛。人上了年纪,身体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不舒坦,更何况她两年前还挨了一顿打,也叫她落下了病根。这腰酸背痛的病初次犯时,她疼得彻夜无法入眠。但后来有一次,阿月给她稍微捏一捏就好了个差不离。此后,她不时叫阿月给自己按摩一下,身上就能好受不少。久而久之,杜婆也就不觉得这点小伤小病碍事了。

“阿月!”杜婆朝着房里喊了一嗓子。往常这个时辰,阿月会在里头做点女红,今日里面却没有任何动静。于是,杜婆又喊了一声。可呼喊还没出口,杜婆就听见远处一个年轻女子在叫母亲。她循着声音走出房门,正巧见到阿月朝着自己跑来。

见了杜婆,阿月紧跑了两步,上前拉起母亲。阿月显然是跑得太急,额头上冒了细密的汗珠,抬手擦汗时还在不住地喘气。

“怎么回事,阿月?”杜婆用衣袖帮阿月擦了擦鬓角。

“娘……怎么这样晚才回来?叫女儿好找……”阿月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高……高总管刚刚说了,吴王还在宴席上,要叫一个婢女和一名婆子前去伺候宾客饮食。总管说我们办事妥帖,便指名叫了我们,说是要尽快过去找他。事不宜迟,娘快随我来吧!”说罢,阿月也不等杜婆多问,扶了杜婆的胳膊就往总管的住处走,杜婆只得随她去了。

高总管见过二人,便说要亲自带路。杜婆和阿月就跟在他身后,快步走在夜幕下的吴王府中。三人穿梭在重重幽暗的树影里,后影在浓稠的黢黑里浮动,像是岸滩边的一道波纹。隆冬里,寒冷令人打颤,夜色勾出心悸。杜婆不是胆小,也非害怕黑暗。但在王府七拐八弯的小道上,跟在高总管背后的她不知何时才能到达终点。阿月在她身边,杜婆的余光能瞥到阿月正利落地迈着步子。两年前杜婆脑中幻象里阿月的尸身蓦然无端闪现在自己眼里,只需一霎那便叫她后颈上的寒毛在冷风里倒竖。

“高总管!”杜婆冷不丁厉声向走在自己前面的男人喝到。

高总管诧异地回身,似乎是被吓了一跳:“杜婆,何事惊慌?”

他站在原地,身后是两扇厚重的木门,门内灯火散发的微光映出门上朱漆原本的颜色。借着这点光线,杜婆还不甚清楚地看到了两张人脸。她见状才反应过来这是两名把守的侍卫,自己刚才也是多虑了。她长舒一口气,说:“无妨,请高总管带我们进去吧。”

高总管领了这对母女进门,毕恭毕敬地向上座的主人和宾客行礼。杜婆虽垂着头和阿月跟在他身后照做,却觉得屋里十分安静。坐席上似乎只有三两个人,全然不像是宴饮中的样子。正疑惑间,高总管向坐席上的人报告:“大王,人给您带过来了。”

“好,你先下去吧。”一个浑厚的男声向高总管吩咐道。

高总管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把杜婆和阿月留在殿上。

“奴婢拜见拜见大王。”杜婆和阿月一起规规矩矩地跪地叩拜吴王,却瞥见座上一位身着华服男子一直盯着自己的脸。杜婆赶紧把头一低,呼吸却不知怎的急促起来。她保持着跪地的姿势,逐渐有些头晕眼花。

只听得吴王向旁边的人发问道:“大人,眼前这二位可是你要找的人?”

堂上没再有说话声,杜婆只听得一阵踱步的声响在朝自己的方向逼近,过了一会又渐行渐远。不知何时,一阵滚烫流遍了她的四肢,脉搏中随之而来的猛烈跳动也打乱了她耳中的声音。

过了许久,另一个微微发抖的男声答道:“回大王,正是!”不知为何,那人的声音有些古怪,已经失去了男人惯有的刚硬语调。

“胡夫人!关小姐!”吴王猛然对着杜婆和阿月喊道,两个称呼瞬间击碎了杜婆支撑自己跪姿的力气。过去五年,她一直隐瞒自己和女儿的身份。此时此刻,她只是惊讶于为何吴王会识破自己。她身体一软,趴在自己的膝盖上,额头戳着地面。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马上又勉勉强强地撑起了双臂。

“夫人,小姐,快快请起!”吴王又道。没等杜婆反应过来,他竟径直走到杜婆面前,亲自伸出双手扶起杜婆。待杜婆站起来,吴王又亲自去扶阿月。

杜婆才站稳双脚,就见那位刚才盯着自己的华服男子走过来向自己施礼到:“胡夫人,还记得下官否?”

杜婆小心翼翼地抬头去观察这位中年男子的仪容,觉得这人面熟。她依稀记得一些先前蜀地汉皇帐下的官吏,但这些人的名字一个也对不上这位蜀中来使。她有些迟疑,摇了摇头。但当这位使臣说出他自己名字的时候,杜婆一下子就记起了那位之前随云长征战过的年轻主簿。眼前的人脸庞圆润,与印象中高挑精瘦的有些差别。不过即使中年发福,他的五官依稀如旧,一团和气。

“夫人,”吴王立在使臣一侧,对杜婆说“先汉寿亭侯关云长乃熊虎之将,世之英杰。寡人对君候一直十分敬佩,而当年也是因为孙刘两家敌对才不得已杀之。之前寡人竟不知夫人和小姐竟然在王府为奴,实在是罪过,还望夫人海涵。而今吴汉修好,寡人愿将夫人和小姐送还成都,享天伦之乐,也让夫人颐养天年。”

吴王语罢,使臣面对杜婆,深施一礼:“当年君侯兵败,夫人与小姐不知所踪,先帝与诸葛丞相派人几番寻找都无果。前月陛下刚刚迎回一批前荆州将领的家眷,其中有人将您的消息上报汉寿亭侯侍中关大人,诸葛丞相听说后当即就派下官前来接回夫人。”

说罢,使臣双膝跪地,叩首拜倒,朗声道:“下官特来迎回胡夫人和关小姐!鄙人来迟,还请夫人小姐恕罪!”胡夫人听得出他声音里被吞咽的哽咽。

胡夫人被自己的所见定在原地,宛如一尊僵硬的石像。她来不及细细思索汉使与吴王对她讲的每一句话,因为起先的一声“胡夫人”刚刚戳破她的耳轮,蹿进她的头脑,剥夺了她对的自己全身的支配。她刚刚还被高总管称为杜婆,穿着被浆洗地发白的粗布衣裳跪拜自己屈膝侍奉了数年的吴王。这一刻,云长一位衣着华丽的旧部竟然向她下拜行礼,请她回到汉家的领土,做回已故汉寿亭侯的夫人。

“对了,寡人还有一事,要向夫人和小姐谢罪。”吴王对着胡夫人一拱手,“寡人听闻昔日寒舍有位名叫何丙的下人,色胆包天,曾在庖厨里对关小姐动手动脚,还冲撞了胡夫人。后何丙虽死,武昌廷尉正仍对夫人有所冒犯。寡人对下管教不力,罪加一等!”

说罢,吴王收了双手:“多亏了汉使大人提醒,才把来龙去脉查了个水落石出。近日,寡人已然下令,罢免廷尉正及其家属的官职,查抄其府邸。”旋即,吴王瞧向别处,眯起的眼睛迸射出逼人的寒气:“至于何丙,因其实在死有余辜,寡人早就夷其三族,将他的家人全部从重发落!”

吴王口中的字眼带着犄角,与那句“从重发落”一并撞在胡夫人的心口上,震裂了之前留在那里的刀口。但此刻她仿佛飘在空中,脚踏棉絮,原本钻心的抽痛都已经变得微不足道。沉默良久,胡夫人施礼道:“为我母女主持公道,大王着实英明。老身在此谢过大王。”那声音平和异常,全然不像是出于她口。

数日后,汉使拜别吴王,携夫人小姐行舟逆江而上。舟船将将停泊于白帝城,便有快马拉车,载一行人驶向成都。车仗进入成都外郭墙时,已经是月余之后。蜀中向来雾气湿重,以至于浓云遮天蔽日。然而大风在几日前呼啸而过,掀翻了阴云为蜀都编织的麾盖。青灰发白的天穹像是一江苍苍凉凉的初溶雪水,中央映着一轮白晃晃的日头。日辉接触地面时,原本携带的暖意已经所剩无几。但冬阳纤长的芒刺交错于厚重的冷气里,撕散了人们呼出的白雾,温润了前日凛冽的疾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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