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若兮见到苏慕圣的时候，从来都是笑吟吟的，即使初见时对他的目的有所猜忌，也从不曾将自己脆弱的那一面展露人前，此时说到幼时的往事，却不免心怀唏嘘，目色黯然。

苏慕圣虽说在尹都难能见到民间疾苦，但是在衍州那几年，听过见过这样的惨剧却不知凡几，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碰上这样的事情，无力反抗，有时候连死都是奢望！

没想到唐若兮现在看着落落大方，对什么都怡然不惧，幼时的经历却也如此坎坷——若是她真落到那样的地步，自己受人所托，看着她沦落风尘，真不知该如何才能补偿她这些年受过的苦楚！

唐若兮见苏慕圣目光之中流露出后怕庆幸的神色，不由失笑道：“苏公子看着与别的纨绔子弟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其实心软得很呢！”

苏慕圣摇摇头，心软，这对他来说，可算不上什么夸赞之词。

“那时候我被人贩子拳打脚踢，觉得自己恐怕这一次命都要保不住了，那时候想着却还有些庆幸，即使被人当街打死，也好过被卖到青楼去倚门卖笑生不如死。”

唐若兮说着却露出一抹讥讽的笑意：“苏公子恐怕想象不到，那些个人贩子虽然下手无情，几乎要将我打死，但是下手的时候竟然还克制着处处避开我的脸，生怕我脸伤了卖不出个好价钱，大周号称盛世，你们恐怕却不知道，有些女子性命，比草芥还不如。”

苏慕圣叹道：“天下纷争不断，我们看到的不过是尹都一时一地的繁华，百姓的日子，确实过得辛苦，不少勋贵一叶障目，也不过是粉饰太平自欺欺人罢了。至于那些人贩子……这些东西根本不配称之为人，不知毁了多少好人家的姑娘，让多少人妻离子散。若是那时候让我遇上了他们，必然要让他们付出代价，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唐若兮洒然一笑：“我相信苏公子是这样的人，不过我也很是幸运，虽说那时候没有遇见苏公子，可是我遇见了小姐！”

“我永远都记得，在我几乎觉得自己快要被打死的时候，小姐带着一批官差破门而入，她那时也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但是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坦荡大方，我从地上抬起头来的时候，只觉得眼前的小姐姐是一束光，一束能将人间照亮的光！”

“小姐干净利落地处置了那些人贩，将被他们拐卖来的姑娘们都放了出来，一个一个问她们家乡在哪里，然后派人送回去，可是问到我的时候，我说不出来，因为，那时候的我早就没有家了。”

“我记得那时候小姐对我说，如果你不记得家在哪里，那就和我回将军府，以后就跟我作个伴吧，以后如果你的家人找来，你再回家去，可好？”

“那时候的我也只有十一二岁的年纪，却被人贩子卖来卖去好多年了，哪里记得什么亲人，什么家乡？即使有，我也恨他们，为什么不保护好我，让我一个人流落在外那么多年？所以听了小姐的话，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因为我觉得这恐怕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个归宿了。”

唐若兮说着笑了起来：“这不过是小孩子的直觉，可是小孩子的直觉有时候真的很准，小姐带我回到将军府后，让我陪她一起读书，教我识字，也教我武艺，如果没有小姐，不会有现在的唐若兮。”

“所以她进京的时候，你就跟着一起来了？”苏慕圣问道。

出乎他意料地，唐若兮摇了摇头：“我不是跟小姐一块进京的，小姐进京的人马都是有数的，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她向来料敌先机，知道这一回进京恐怕没有那么容易能回北境，又怎么会大张旗鼓的带人，在她进京前两个月，便提前安排我带着一众探子，先行在尹都安顿好了。”

苏慕圣瞪大了眼睛：“宋小姐刚接到圣旨，就知道自己要被留在京都了？”

唐若兮见她大惊小怪的样子，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苏公子，小姐在北境的时候面对那些狡猾的鞑靼人，是何等的足智多谋，区区京都的勾心斗角，对她来说能有多难猜？”

苏慕圣也觉得自己的反应过度了，失笑道：“是了，的确是我的错，宋小姐的足智多谋我也不是第一回听说，更何况真要论起来，她还是我的兵法老师，兵法造诣如此了得，若是没有一点料敌机先的本事，可当不了本公子的老师。”

唐若兮眨眨眼睛，意有所指地道：“所以苏公子，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样说起来，你岂不是要像尊敬长公主一样对待我们家小姐？”

“额……”苏慕圣幻想了一下这样的场景，不由打了个冷战：“你就别打趣我了，我要是像对待母亲一样对宋小姐，恐怕最先受不了的就是她自己。”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说不定小姐她多了个你这么大的孩子，心中欢喜也说不准。”

苏慕圣连连摆手，掐着手指算了算：“听你这么说，宋小姐应该比你大个两岁，你和我年纪相仿，我下一回见到宋小姐，叫一声姐姐应该出不了错。”

唐若兮难掩笑意：“苏公子不是要问我家小姐进京的事情吗？怎么现在又琢磨到她的年纪上去了？你这是不是跑偏了？”

“哈哈，你家小姐可不是什么一般的人，我可不敢随意对待，见了她说话自然是要恭恭敬敬字斟句酌才好。”

唐若兮哦了一声，也不知信是不信，只是翘首问道：“所以苏公子，我能说的事情可都原原本本告诉你了，不知苏公子可还满意？”

苏慕圣想了想，试探着又问了一句：“还有一个问题，听说陛下有意让宋小姐和某位皇子联姻，不知道这件事是真是假？”

唐若兮却反问道：“苏公子觉得是真是假？”

“我倒是觉得陛下对联姻这件事情，向来颇为随意……咳，就是不太慎重，说不准真动过这样的念头，只不过不知道宋家对于皇室联姻，有没有什么……想法？”

唐若兮见他说完，就一脸期待地望向自己，心中暗笑：“这种女儿家的私事，小姐怎么会跟我交代？苏公子问我这个，怕是问错人了。不过小姐向来主意大，这么久没有设法离京，说不准真在心里默许了这种可能？”

眼见得自己说完这话，苏慕圣脸就垮了下去，唐若兮心中笑意越放越大，脸上却紧紧绷住没有露出丝毫痕迹，一本正经地建议苏慕圣道：“苏公子真想知道的话，不如直接去问问我家小姐？外人知道得再多，也不可能比她自己更清楚对不对？”

苏慕圣苦笑一声：“你又不是没见过宋小姐对我的样子，她怎么可能跟我说这些？”

唐若兮神秘一笑，怂恿道：“宋小姐自然是不会跟你说这些的，不过那位黑衣蒙面的小姐姐，也许能跟你讨论一下宋家和皇室联姻的可能性，你觉得呢？”

苏慕圣立时眼前一亮！

不错啊，这位宋小姐可一直自欺欺人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那个黑衣蒙面的女子，明明蒙着面的时候还能跟自己有商有量的，一旦以宋语岑本尊的身份出现，就对自己爱答不理，既然宋语岑不好沟通，自己为什么不去找那位黑衣小妞？

苏慕圣忍住笑意：“唐姑娘果然是足智多谋，我明白了！”

及至苏慕圣脚步轻快地出门回府，唐若兮看着他的背影走远了，才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这个苏公子，倒是很有些意思。

仔细算来，家世顶尖，人品也不错，相貌更是没得挑，本事嘛，从他几次跳窗的举动来看，也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样的男儿，似乎对自家小姐，起了些不一样的心思，好笑的是，他自己似乎还傻乎乎地不甚明白。

唐若兮最初对苏慕圣是九成的防备，一成的疑惑，到如今渐渐熟悉，也亲眼见到过苏慕圣做的一些事情，知道对方将自己藏得甚深，绝不是市井传言中那个毫无城府的人。

按说她本该对苏慕圣戒心更甚，可她的心中此时反倒全然没有了刚被赎回来时那样如履薄冰的心思，见到他时态度越来越随意，那感觉像看到了多年的老友，或是……自己的兄长？

她有些事情并未更苏慕圣说得太过清楚，宋语岑固然在北境平冤狱、御强敌，是北境百姓心中的女青天女将军，她唐若兮在北境却也不是什么名不见经传的人物。

明面上她跟随宋语岑，做了不少平反冤狱救助百姓的事情，在百姓眼中，宋语岑不在的时候，她几乎是宋语岑的代言人，在民间也颇有威望，暗地里她早在十四岁时，就已然受宋语岑之命，将宋语岑手中零散的数十名暗探组织起来，成为北境打探情报的一只直属于宋语岑的力量。

是的，与宋世詹军中那些探听情报的斥候全然无关，除了宋语岑也不听从任何人调遣的，只属于宋小姐的密探！

唐若兮跟随宋语岑多年，隐约知道宋语岑手上还有一只强大的情报力量，但是小姐从不主动提及，似乎有什么忌讳，甚至小姐还无法如臂使指地调度，应当是因为什么原因没有全盘掌控这力量，既然如此，她唐若兮手中的力量，就要为小姐发挥它最大的作用！

因此唐若兮在得到宋语岑的命令，先一步进尹都布置的时候，立时毫不犹豫带着自己的大半密探，提前在尹都安顿好——甚至她自己，都不惜卖身清风楼，只因为这样的地方，所有人都容易放松警惕，正是探听情报最方便的所在！

这样的女子，一般人在她面前流露出的些许情绪，就已经足够她想到很多东西了，何况苏慕圣今日根本就没有隐藏自己的心绪！

不过，唐若兮这一回可不打算去跟自家小姐提前告密——苏公子今天看起来憨憨的，不知道真对上了自家小姐，会是个什么情景，唐姑娘心里也是很想看戏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