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开闸泄洪,憋在心里的哀情有了发泄口,哭过一场之后的安然恢复了些精气神,闲来无事时还会开开玩笑。
菁芜日日都伴在安然左右。
一日,菁芜携着束野花推门而入,却不见安然身影。
他慌了神,四处寻找,最终于群山之巅见到了她。
见到她的刹那,他心底的惶恐与不安便如被狂风席卷的海水般汹涌。
明明天道化身并非血肉之躯,不老不死,不蠹不腐,她却肉眼可见地清减了。
安然站在悬崖边上,衣裙猎猎作响,单薄得仿佛一阵风便能将她吹走。
“阿然。”他向她伸手,“过来,危险。”
她转过身来,勾起浅浅的微笑。
“姐姐,菁芜呢?”
菁芜问,“你,想他了?”
“嗯。”
他往前走了一步,“那,我叫他来见你。”
“别。”
安然神色一变,往后退了一步。
碎石块咕噜噜从悬崖处滚落。
她不停歇地摇头。
“不要。”
“我知道他跟那群人不一样。”
“可我,还是害怕。”
笑容遮不住的悲伤溢出,安然哀哀道,“对不起,小乌。”
“枉费了你这些日子的陪伴。”
“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没办法忘掉那些回忆。”
她往后挪动着,半个身子腾空。
“菁芜捏出你来,其实是为了让你代替我吧?”
菁芜摇头,“不,不是。”
他哪知道,安然一开始就没相信过他呢?
难怪,她在见到女装后的他,能如此自如迅速地与他亲近,从没有太多疑惑。
安然满脸凄凉,“也对,现在的我,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
她脚后跟已经凌空,可她浑然不惧,只真挚地对他说:
“希望你永远都不要经历我遭受的这些。”
“真的,太痛苦了。”
一滴泪落在地上,安然纵身跃下悬崖。
菁芜想要凝起法力,心口蓦然一痛,野花掉落一地。
“阿然不要!”
天道大叫一声,整个身子弹跳起来,不料向上撞到一个坚硬的东西。
霎时,他跌落到地上,眼冒金星。
忍冬惊呼,“郡主你没事吧?”
“你下巴这一块都红了呀。”
安然瘫在椅子上,半天没缓过神来。
等痛意消退,她动动下颌,感觉完好无损,才抱起还躺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天道,手指将他的头抵到一边。
“你的脑袋平时摸起来毛茸茸的,怎么撞起来这么硬呢?”
天道头歪在一边,木楞楞的,平日里不自觉甩动的尾巴也蔫蔫地下垂。
安然一咯噔,“不会是睡了那么多天睡傻了吧?”
她掌心托着天道的下巴要把小猫头转回来仔细看看,触手却摸到了一猫毛的湿润。
天道碧绿的猫眼积蓄了一汪眼泪,如被水洗濯过的宝石般剔透。
好看是好看,就是有点可怜,让人心疼。
忍冬就是一下子被天道水汪汪的眼睛捕获的姑娘。
她怜惜地说:“小猫猫一定是被吓到了。”
伸手爱怜地摸着天道的背,她问安然,“对了,郡主,你这猫叫什么名字呀?”
“什么名字?”
安然犯了难。
她只知道天道是天道,从来不知道天道还有名字。
安然问天道,“你的名字是什么呀?”
天道从方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闷闷回答,“我没有名字。”
他又不像她,需要去各个地方给气运之子们设情劫,除了她也没有说话的对象,要名字干什么?
“那你想叫什么名字?”
好歹随机应变取一个,给她个回答。
天道脑海里闪过昏睡时梦见的破碎画面。
明明他记忆里从未有过这些事情,可心痛的感觉又是如此真实。
是他的幻想吗?
“快点。”安然催他。
天道说:“小乌。”
“哈?”
这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名字?
虽然大为不解,安然还是接口向忍冬介绍。
“他叫小乌。”
“小乌?”
忍冬问,“是‘乌’黑的‘乌’吗?”
安然看向天道,见他没有反应,便说:“是。”
忍冬笑着道,“小乌满身雪白,你给他取一个相反的名字。”
她竖起大拇指,“郡主,不愧是你。”
经忍冬这么一点拨,安然觉得自己想明白了。
照这样说的话,天道取这个名字再合理不过了。
她摸摸天道的头,不再纠结,而是谈起另外的事情。
“你真的不知道我是怎么回来的么?”
忍冬要去摸天道的手一下子收了回去。
她苦着张脸,“真的。”
“郡主,自你醒来以后,你就问了我不下三遍。”
她拖着调子强调,“我真的是今早进来打扫时看到你安静地躺在床上的。”
“没见到有什么人。”
看忍冬被逼到满脸无奈,安然信了。
她又暗戳戳想,难道是苏青禾把她送回来的?
也不是不可能。
“啊!”
忍冬拍拍脑袋,想到了什么似的。
“如果真要说的话,我跟质子提过一嘴。”
“可能是,质子去皇后那儿把你接过来的······”
忍冬猜测地说完,又添了一个字。
“吧······”
嗯?
怎么还跟姬清晗扯上关系了?
安然侧眸,“你跟他提了什么?”
忍冬挠头,“就是郡主几天不回来,我也没地方去打探消息,就跟他说了一下这个。”
安然警觉。
忍冬真跟姬清晗暗地里搭上线了。
看情况,姬清晗已经有了一定的势力。
“你为何要跟姬清晗说这个?”
她着意反问,“不过一个质子,他就有能力打探消息了?”
忍冬被安然咄咄逼人的质问快搞哭了。
“我这不是病急乱投医嘛。”
看安然还有开口问话的架势,她双手合十。
“哎呀,郡主求你了,你别盘问我了。”
“你要不自己去问问他吧,我真不知道。”
忍冬逃也似的溜出了寝殿。
安然望着忍冬落荒而逃的背影直摇头。
真是经不起激,也不知道宁国怎么会想着派她这么个人来当细作。
她抬脚正要走出去,怀里的天道破天荒主动跳了下去。
他在垫子上团成一团。
安然走过去,“醒过来之后你就很反常,怎么了?”
天道脑袋里乱蓬蓬的,他将头埋进身子。
“我还有些晕,想再休息一下。”
安然没有半分怀疑,体贴地拉过专门缝制的小被子盖在他身上。
“那你好好休息,我去去就回。”
苏青禾在破庙里挨了整整一天一夜才挨到药性散完。
个中滋味,难以言说。
她身体被汗水浸湿了一遍又一遍,在意识里觉得自己撒泼打滚形象全无,衣不蔽体,已是颜面不保。
正羞愧万分时,猛然间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能动能说,着装打扮都如姬清晗离开前那般齐整。
大悲大喜莫过于此。
除了珞炎的事情能触动她情绪外,苏青禾已经多年未曾有如此激烈的情绪起伏了。
就在这心绪的一起一落间,她更加察觉到了姬清晗的可怕之处。
知道易梦花,还能将其制成药丸,使得一手出神入化的银针,身形鬼魅,神不知鬼不觉地便摸到和乐山,破了她的障眼法。
苏青禾暗暗把姬清晗单独拎出来画了个圈。
此人,不可小觑。
在暗卫的护送下悄悄回宫,苏青禾刚踏进正殿,便看到一个藏青色的身影。
顾辰钰转过身来,倒一盏茶送到她面前。
“母后在外头玩得可还尽兴。”
苏青禾接过,喝了一口,才觉得缓了口气,仿若满身风尘都被这一口茶涤荡得干干净净。
“尽兴?”
她没好气道,“净是些惊吓罢了。”
顾辰钰微笑,“母后身居高位,又有农门的人护着,谁敢给您惊吓?”
苏青禾眼神示意,“头一个就是你。”
“儿臣?”
他无辜道,“儿臣如何能吓着您?”
苏青禾走到黄花梨木的扶手椅前坐下,即使不看他,也自有一番威严。
“什么时候跟她对上眼的?”
顾辰钰没想到她会说这事,意外不已。
“母后,您从何得知?”
话说一半,此中含义却是不言自明。
“孩子的心思当娘的能不知道吗?”
她说着,抽出一条帕子便甩到小几上。
苏青禾话语悠悠,“你长大了,行事也越发大胆了,连贴身的帕子都敢塞给她,也不怕被人认出来落人口舌。”
“只是——”
她手执杯盖拂去面上茶沫,再抿一口。
“本宫记得,你以前最瞧不上的,就是她。”
顾辰钰走至苏青禾面前,垂首行礼。
“母后明鉴,此前是儿臣眼拙。”
看他这诚恳认真的模样,苏青禾长吁一口气,感慨道,“何止是你一个眼拙?”
“本来还想······”
回忆起破庙里狼狈的经历,她止住了话头。
“算了,那孩子遇事拎得清,懂得藏拙,十几年来连本宫都能骗过去。”
“再加上,她是珞炎的孩子。”
苏青禾心里莫名有了一点别样的想法。
若是她与珞炎无法圆满,那他俩的孩子呢?
她怀着一种兴奋又欣慰的心情说:
“与你,甚配。”
“母后能这般想,儿臣便放心了。”
顾辰钰抬起头,俊朗秀气的面庞上却浮现出几分落寞。
“然而,她真正心悦之人,是宁国质子。”
苏青禾放下茶盏,不以为然。
“你这又是没看透。”
她朝顾辰钰招招手,示意他坐下。
“她对姬清晗的所作所为,均是为了解她自己身上的毒。”
他坐到苏青禾下方的位置上。
“母后此言何意?”
苏青禾双手交叠于腿上,慢吞吞解释,“珞安然从小身中奇毒,非虎符中的神药不能解除。”
“数月前,她偷摸着带姬清晗出宫去和乐山,为的就是神药。”
她思索着说:“原先本宫还疑惑她为何言行大变看中了姬清晗,可现在本宫是明白了,那姬清晗,是个有本事的。”
“那半颗神药,想必他是服下了,才惹得珞安然一定要将他留在身边。”
“用此法将她困在身边,又得到了虎符,好心计啊。”
顾辰钰垂眸,“原来如此。”
“既然姬清晗已经成了她的药,儿臣与她便是一点可能都没有了。”
不曾想苏青禾听了这话,斜过来一眼,脸上露出意味不明的笑来。
“谁说只有姬清晗才是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