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桩，是在马场之上，那一场击鞠比赛时。驸马驸马坠马受伤，而你就在场上，与他在比赛。”

彭英沙又一点头，没有说话。

“第三桩，是刘癞子的死。他的死亡时间，据推算是在午时左右，而那个时候，你正在大宁坊之中――刚好被几个在角云中的老婆子看见了。”

一直在奋笔疾书的桑峰，此时也终于停下了笔，不敢置信地望向彭英沙。

彭英沙张了张嘴，然后终于还是说：“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巧......其实我当时去大宁坊，什么都......没有做，真的！我听禹城的人笑谈说，刘癞子把自己锁在铁桶中了，所以我就去看了看刘癞子的房子......”

“你冒着正午的大太阳，从西至东穿过整个禹城，就为了看一眼刘癞子的笑话？”桑衿冷冷地反问。

彭英沙显然被她冷淡的神情给弄懵了，没料到桑衿会忽然对他这样盘问。怔了许久，他才咬咬牙，说：“我当时......身上带着一把刀。”

桑峰不知所措，捏着笔还在发呆，桑衿瞧了他一眼，他赶紧低头，在纸上将彭英沙说的话快速写下来。

“我是准备想去杀刘癞子的，但是午时我到了那边，却发现刘癞子的家中确实严实无比，真的跟铁桶似的，我根本没有进去的办法......所以，只好什么都没做，又回来了。”

“为什么要去找刘癞子？”

“因为，在观音寺，那一场混乱中......翠儿的帷帽被挤掉时，我护着她，一直被人群挤到了墙边。我当时抬起双手将她护在我怀中，两个人呆在那里......可，就在这个时候，刘癞子，他居然也在观音寺，而且，居然也被人潮挤到了我们身边......”彭英沙喃喃说着，眼中跳着一股从未有过的火焰，在这一刻，这个一直淳朴宽厚的男人，露出了他心中深藏的那一处愤恨，让他们发现，再怎么英伟端正的人，也有不顾一切想要扼杀自己仇敌的时候。

翠儿的手，紧紧地握成拳，抵在自己的胸口，用力地呼吸着。她流了太多眼泪，眼睛早已红肿，此时只能用力闭上眼睛，以最大的力量，强行抑制自己的抽泣。

“刘癞子......看见了阿茵，看见了她被我护在怀中......”彭英沙的胸口急剧起伏，因为激愤而几乎说不下去，“他看着阿茵的眼睛，就跟毒蛇一样......他看着我们，忽然笑起来，洋洋得意......他说，他说......”

彭英沙终于说不下去，他垂下头，咬紧牙关，脸上的线条几乎显得狰狞。

“他说，癞爷我穿破的鞋子，还有人捡去穿啊。”

翠儿的声音，极低极低，嗓音嘶哑干涩，却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她通红的眼中，根根血丝爆出，眼睛瞪得那么大，就像是面前正站着那个刘癞子，而她恨不得扑上去，要将他全身的肉一块块活活剐下来才甘心。

桑衿只觉得有炙热的火直烧上自己的额头，让她在这个炎热的天气里，整个人身上着了一团火，恨不得当时自己在观音寺之中，直接揪住刘癞子，将他踏入烂泥之中。

桑峰在她身边将笔往桌上一丢，低声咒骂道：“混账！看老子把他碎尸万段！”

桑衿深吸一口气，强自压抑下心口的怒火，低声提醒桑峰说：“桑峰，好好记着，别分心。”

桑峰郁闷地捡起笔，说：“桑衿，我真佩服你，居然能忍得住。”

“查案时，最忌将自己代入，始终旁观者清，跳出外面，才能看清局势。”她说着，又向彭英沙和翠儿说道，“两位冷静，这刘癞子......自然是禽兽之辈，不知你当时如何反应？”

彭英沙咬牙切齿道：“我当时恨不得上去将他活活打死！可惜寺中混乱，人潮拥挤之中，我根本无法挤到他身边，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得意地笑着离开了！

桑衿转而问翠儿：“当时他如此激愤，你可有感觉？”

翠儿缓缓摇头，用力按住自己突突跳动的太阳穴，艰难说道：“我当时......只觉得自己死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彭二哥干什么......我也几乎没有感觉。后来，是彭二哥一路扶我回来的......我连自己一路上怎么回来的都不知道......”

“然而那个时候，彭二哥，你已经知道阿茵的真实身份，也知道她所遭遇的事情，更知道了，她遭到的不幸，不仅仅是由于刘癞子，也是由于魏良，是吗？”

面对桑衿的询问，彭英沙愣了一下，难以启齿。

桑峰赶紧说道：“上次他对我说过，他在之前并不知道翠儿的事情，还有公主府的原因在里面。”

“你在说谎，不是吗？”桑衿起身到那拂沙身上的小箱笼中取出大理寺的资料，抽出里面一张，展示给他们看。

“你当时对桑峰说，在魏良被烧死的时候，你并不知道他就是魏良，当时也没看到魏良是怎么烧起来的――对吗？”

彭英沙沉默地点头，没有说话。

“但是，很不巧，大理寺的人刚好在公主府之中查到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观音寺之前数日，公主一直常吃的药丸将尽，而配药的药材，太医院又刚巧缺少一味。于是，身为公主身边第一机灵的宦官魏良便亲自跑到京城几个大药铺替公主找那味药材――而当时他回府之后，对别人说，如今禹城所有的药铺中，端瑞堂可算是第一了，那广阔的晒药场，还有翻药材的伙计，真是别家比不上的气象。”

彭英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连眼睛都定在石桌上，没有转动一下。

“永昌公主府的大宦官，亲自过来晒场找药，还看你翻药材，难道你会记不住吗？难道你不会打听、或者他人主动对你说起，他是公主府的谁？”

桑峰愕然看着彭英沙，一张脸皱得跟晒干的枣子似的：“彭英沙，你这样忠厚老实的模样......也会骗我啊？”

“不止如此。”桑衿一动不动地望着彭英沙，又说道，“你也早就知道，魏良就是害得翠儿如此凄惨的始作俑者之一，不是吗？”

“是......我骗了你们。”彭英沙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艰难无比而缓慢地说，“我一早就知道，阿茵的真实身份。所以我去王氏香烛铺偷偷看过，想着要不要告诉阿茵的父亲，他女儿现在在我家，没有死......”

结果他过去时，却发现几个人带着颇为沉重的包裹进去了，其中就有他见过一面的那个公主府宦官魏良。

公主府的人迟迟不出来，他在角云中听到偶尔传出的一两句“翠儿”字样，终于还是忍不住，悄悄走到窗下，耳朵贴在墙边，倾听里面说的话。

他先听到魏良趾高气扬说道：“老丈，翠儿是触犯公主在先，我才命人将她责打一顿的。可谁知她不经打，几下就昏过去了？公主府又不可能留人在里面养伤，自然是丢出去了。之后碰上那种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今儿就把话放在这里了，发生这种事，只是你女儿命不好，原本和公主府全无关联！如今公主和驸马只是看在你们可怜，才赏你们这些，免得你们在外信口胡说，败坏公主府名声，你可知道了？”

屋内传来王至元扒拉银钱的声音，然后便是他慢吞吞的声音：“几位公公放心吧，我女儿已经拿了我给她的绳子，自个儿找地方寻安静去了，以后绝不会再出现在各位面前了。”

“你自个儿知道就好。”魏良丢下一句，转身就与几个宦官走了出去。

彭英沙缩在窗下，听他们边走边唾弃：“这老混蛋，自己都活不了几年了，拿钱倒是爽快，也不看自己还有没有命花！”

“就是，儿子女儿一个都没有，将来死了，钱留给谁啊？”

“嗤，那么点钱，你还怕他花不掉！”

彭英沙说着当日情形，怔怔发了一会儿呆，目光又云到翠儿脸上，轻声说：“阿茵，如今没事了，所有造成你不幸的人，都已经死了......以后，你一定能过得很好。”

翠儿睁着一双通红的眼睛望着他，不言亦不语。

桑峰不敢置信，颤声问：“彭二哥，难道......难道凶手真的是你？”

彭英沙摇头，辩解说：“不是我，我是真想杀了他们，可我没找到机会。”

桑衿望着坐在面前的两人，一个是高大端正的男子，一个是清秀能干的女子，原本是这么好的一对眷属，可谁能想到，他们之间还会有多少的苦雨凄风，坎坷波折？

她叹了一口气，示意桑峰将记录收起，说：“希望你这回没有骗我们。希望我们不会再继续找到你犯案的罪证。”

彭英沙站起来，低着头不说话。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在这一刻看起来似乎有一点伛偻，仿佛他身上那些重压，已经让他不堪重负，不由自主的，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意气风发。

桑衿的目光又云到翠儿的身上，如同轻叹般说：“希望那幅画，也快点出现吧。及早交到大理寺，了却一桩事。”

出了彭家，桑衿一直在沉默。而二十来年一直活得兴高采烈的桑峰，也一反常态地闭上了嘴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