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点一点头，闭上眼，满脸疲惫。

桑衿站在他们的身后，静静听着他们的话。夏日午后，蝉鸣声声。她听到皇帝的声音，夹在在嘈杂的蝉声中，微显虚弱：“明日，大理寺公审此案。朕已经下令，只待庭审结束，就将那个犯人拉到刑场，凌迟处死。”

顾伏桦略一沉吟，问：“此案已确凿了？”

“人证物证俱在。”

“若是抓到了真凶，足可慰永昌在天之灵。”顾伏桦回头看了桑衿一眼，又说，“臣弟忝于大理寺挂职，明日自当前往。”

“天气炎热，永昌也不能久停，朕已经决定，待凶手伏法之后，便暂将她送往父皇的贞陵停放，待她的陵墓建好之后，再入土为安。”

“如此甚好。”顾伏桦说着，却见皇帝靠在椅背上，仰头看天，再也没有动弹，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只有呼吸越发沉重。

他停了许久，向皇帝告退，与桑衿一起出了公主府。

夏日午后，禹城笼罩在一片炽热的气息之中，街上几无行人。

马车内的冰桶之中，陈设着雕成仙山的冰块，只是被热气侵蚀，融化的冰山已经看不出仙人和花树的模样，只留存了山体的轮廓。

融化的冰水滴在桶中水上，轻微的声响。

即使坐在冰块旁边，桑衿依然觉得炎热，后背沁出微微的汗。她感觉到顾伏桦端详她的目光，令她觉得紧张到极点。

处在这种境地下，简直是知己不知彼，毫无掌控场面的可能。于是为了避免一败涂地的结局，她一咬牙，先开了口：“臣女想请教王爷一个问题。”

他端详的目光中透出了一丝诧异：“什么？”

“是否，有什么办法让人能产生幻觉，看到原本没有发生的事情？”

顾伏桦摇头，说：“不可能。”

“然而，我刚刚遇到晋泽，他说，我曾在父母去世那一日，手中拿着那包毒药，神情古怪。”

晋泽，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心口似有波澜，但随即，便如涟漪荡开，化为无形。

顾伏桦略一思索，说：“或许，这可以解释他为何始终坚持认为你是凶手――因为他眼中看到的你，在出事之时做出了一些不正常的举动。”

“但我确实没有做过！”她坚持说。

“是他记错了，还是你忘记了？”顾伏桦又问。

“他记错了。”桑衿毫不犹豫。

“也许还有一个可能，他说错了――这是一句谎言。”

“然而......他当着我这样一个当事人说谎，又有什么意义呢？”桑衿茫然地问。

“你是当事人，你尚且不知道，我又何尝知晓？”顾伏桦的声音变得冷淡起来，“何况，你们不是已经约好要在益州会面吗？到时候你们再行对质，不就明白了。”

桑衿听出了他寒凉的语气，默然无语，听得冰水“滴答”一声云下，马车也缓缓驻足，王府已到。

桑衿下马车时，只觉得一股热气涌来，如同有形的波浪般，让她不小心趔趄了一下。

顾伏桦就在她的身后，抬手扶住了她。

她站稳身子，正要向他致谢，他却已放开手，径自越过她向着里面走去了。

她站在那儿，看着他的背影一会儿，转身向马厩走去。

他没有回头，后脑勺却像长了眼睛，冷冷的声音传来：“去哪儿？”

“太极宫。”她回头说，“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救下公主身边的侍女和宦官们。”

“桑姑娘别来无恙？”

皇后午睡醒来，尚带着慵懒的意味。大殿幽深，皇后冰肌玉骨，一身纱衣如轻云般簇拥着她，竟像毫未受炎热所侵。

而自王府一路纵马疾奔而来的桑衿就糟糕多了，头发散了一两绺在额前，鼻翼上尚有细小的汗珠，刚刚在殿外仓促整理的衣服也不够齐整，看起来十分狼狈。

皇后抬手示意身边所有人都先退下，然后将几上的一条锦帕拿起给她，问：“这么急着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桑衿接过，按了按鼻上的汗，低声说：“恭喜皇后，回到中宫指日可待。”

皇后在她的面容上注目一瞬，见她神情如此认真，便微微一笑，说：“蓬莱殿近水，比这里确实凉快多了，若能尽快回去自然好。”

桑衿点头道：“臣女知道皇后定然已经在准备回宫，但能帮助皇后早一日回去，也是臣女的职责。”

“你先说说，为何这么急着来告知我此事。”皇后靠在榻上，握着一柄绘天女散花的白团扇，似有若无地轻扇着。

“贵妃有一个秘密，或许有可能被永昌公主身边的近身宦官与侍女们察觉，如今公主已死，她要让公主近身的那些宦官侍女，尽数殉葬。”

皇后以白团扇遮住自己的唇，却掩不住微弯的双眼：“看来，是个十分重要的秘密。”

“其实......只是一句话而已。”她低声说，“而我，还有一件事，要请皇后成全。”

“什么？”

“此事涉及的另一个人，国子监学正晋泽，是我的......故人。我相信这个秘密只要皇后知道，便可用以训诫贵妃了，无需让这个秘密公之于天下。”

皇后笑道：“这个自然，本宫能容忍贵妃在宫中十几年，今后自然也要继续让她在宫中作我的左膀右臂。”

桑衿默然垂首，低低地说：“是。”

“那么，贵妃的秘密，是哪一句话？”

桑衿的眼前，忽然如同梦幻般，闪过她与晋泽初见那日的风荷，她怀中散云的那些菡萏，静静漂浮在水上，圈圈涟漪扰乱了湖面，再也无法恢复平静。

第一次搬到外面的宅第居住时，因为失眠而在她家门外站立了半宿的晋泽，睫毛上的雪花融化成水，如同泪珠一般滴云。

在惨案的那一天，他帮自己怀抱着梅花，灼灼欲燃的红梅开在他的笑容旁，比她见过的所有鲜血都要艳丽。

还有，被他抛洒在兴唐寺的香炉中的，那些信纸的碎片，在火中褪尽了颜色，只剩下一片黑灰。

她闭上眼，如同呓语般，轻声说：“愿逐月华流照君。”

晚霞如锦，铺设在禹城之上。桑衿抬头西望，天空低得仿佛触手可及。

最绚烂的霞光之后，又是一日即将过去了。

桑衿回到府中，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下，将头上的簪子取下，在床上无意识地画着，将所有线索整合了一遍。

确定一切都无误之后，她将簪子插回银簪之类，坐在床上想了一想，终于发现了自己那种不对劲的感觉从何而来了――

顾伏桦，没有召唤她。

往常，她回府时，总是有人对她说，王爷让你去一趟。

然而现在，在她取得了这么重大的进展时，却不知道向谁禀报案件的情况了。

她叹了一口气，躺倒在床上，怔怔地把公主府旁边巷子中发生的事情又在脑中过了一遍。

晋泽说，看到她手中拿着一包毒药，带着奇异的神情。

绝不可能――在她的记忆中，自己买了毒药回来后，还没来得及与他进行那个赌注，便听闻龙州发生灭门案件，于是她奔赴龙州前去调查，经过走访后发现，是女儿因父母拆散她与情郎，于是在家中食物下了毒药，连同她自己，全家共赴黄泉。她在感怀叹息中写下给他的信，并在两日后回到益州。因疲惫奔波，回家已是黄昏，她吃了饭就睡下了，当夜睡得很死，连梦都没有。第二日一早，晋泽过来时，她刚刚起床，他问了她那封信上所写的事情，见她并无异样，才如常地和她一起去后院看梅花，之后，便因她祖母与叔父到来，告辞离开了。

当时，她连放着毒药的柜子都没打开过，怎么可能会拿着那包毒药看呢？

是他的记忆出错了，还是自己的记忆出错了。

是他在说谎吗？可他的表情，绝非作伪，而且，当着自己的面撒谎，又有什么意义？

桑衿觉得疲惫至极，不由自主地向后仰躺在床上，怔怔地望着头顶发呆。

“一动不动，在想什么？”有声音在旁边响起。

她恍惚如身在幻境，下意识地喃喃说道：“晋泽......”

这两字出口，她忽然觉得头皮发麻，背后立即有薄汗渗了出来。

她迅速翻身坐起来，看向站在门口的顾伏桦。

夕阳的斜晖已经暗淡，天色即将变黑，惨淡的霞光将他的轮廓微微渲染出来，却并不分明，更照不出他此时面容上的表情。

她急忙站起来，向他走去：“我在想他跟我说过的话。”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急于向他解释，但顾伏桦的脸上却并无任何情绪波动，他在斜晖之下注视着她，淡淡地“哦”了一声。

桑衿觉得简直太不公平了，为什么站在屋内的她被外面照进来的夕光映得一清二楚，而站在逆光中的他，却让她怎么努力都看不清具体的神情，更看不清深埋在他眼中的那些东西。

他没有理会她，径自转身向外走去。

桑衿忐忑不安地跟着他走到枕流榭，一路上他只是沉默不语，让她更加压力巨大。

直等到了枕流榭内，桑衿才鼓起勇气，说：“王爷要是找我有事，让景毓他们叫我一声就可以......”

他却没有回答，只问：“你去见皇后了，她如何反应？”

“皇后应该会命人去召见贵妃吧，毕竟现在时机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