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画与本案虽有关系，但只是被借以混淆耳目，用以增添‘天谴’的色彩而已。”顾伏桦沉吟道，“近日我也曾就此画想过许多。我想太妃那幅画，必定是在先皇去世后，她在偶尔的清醒间隙，想起先皇遗笔，因记忆深刻，所以才会仿照自己的记忆，偷偷画了一张。”“然而现在我们不明白的是，先皇当初画下那幅画，又是为了什么呢？表述的涵义是什么？”桑衿若有所思道。鄂王满面悲戚，他长年向佛，本就是五官清致、眼神飘渺的人物，此时更是神思恍惚，心神也不知去了哪里。许久，他才低声说：“先皇弥留之际，偶尔清醒，却不曾安排任何朝政大事，反而绘下这样的图画，岂不奇怪吗？先皇驾崩之后，母妃因太过悲痛而神志不清，可最后她唯一清醒的时候，却将父皇的这张遗笔仿绘给我......我想，这幅画，必定十分重要，里面所蕴含的，或许是......可以决定北国和李氏皇族走向的秘密。”只因他的母亲将这幅画交给他的时候，对他说，北国天下就要亡了！江山易主了！而那时，她还对他说，润儿，你可切记，千万不要和顾王爷走得太近啊......鄂王望着面前的顾王爷顾伏桦。如今的北国皇族之中，最为出色的人物，他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是唯一可以支撑李家的力量。然而，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不让自己接近他呢？是她已经神志不清，还是她曾经，窥见过可怕的真相，所以对他泄露天机？母妃在先皇驾崩之后一夜疯癫，真的是悲痛过甚，还是......另有其他不可揣测的可怕内幕？他不敢再想下去，怔怔想了一会儿，正要告别顾伏桦，后面送完客人的桑峰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了：“王爷，桑衿，刚刚说到古楼子，我想起一件事了！你们知道吗？彭二哥辞去禹城军营的差事了。”桑衿诧异问：“为什么？”“喏，你们跟我去西市看了就知道了。”他们被桑峰拉着来到西市。吕记香烛铺居然还开着，只是里面坐着的人，成了彭英沙和他的大哥大嫂。彭英沙看见他们，赶紧站起，先向顾伏桦行礼。顾伏桦点点头，示意他免礼，又扫了香烛铺内的情形一眼，问：“你要接手这家铺子了？”彭英沙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是昨天地保上门，我才知道这回事的。原来王......王老丈这店面本是租的，月初他才倾尽了自己所有积蓄，将这铺子盘下来了。”桑衿抬头看着柜台上那一对龙飞凤舞的花烛，终于忍不住，说：“彭二哥，这对花烛，之前王老丈说，是不卖的。”“嗯，我想，以后我和阿茵成亲的时候......我们可以自己用。”彭英沙轻声说。桑衿点点头，觉得心中感慨万千。顾伏桦则微微皱眉道：“满门抄斩的罪，恐怕这店铺，也要被查抄。”“不，这铺子，王老丈他......他买下来之后，又立即转手卖给了我。”他说着，十分惶恐地拿出几张文书给他们看，“你们看，这是地契，房契，铺面......当时阿茵从大理寺刚放出来，他后脚就到我家了。我本以为那幅画换来的十缗钱是翠儿的彩礼，就在他出具的收据上按了手印，结果......”这王至元，早已安排好一切了，这也算是他承认了彭英沙的表示吧。桑衿不由得叹息一声，问：“那你要在这里经营铺子吗？”彭英沙摇头道：“不，这是阿茵父亲留给她的，我和家人已经商量过了，店名不改，还放在我和阿茵的名义下。收益三三分，一份给兄嫂，他们答应帮我守着铺子；一份给阿茵，先存起来，还有一份，我拿着出去找阿茵，作为路上花销......这样，就算我找不到她，若有一天，阿茵回来了，她也会寻到自己家，和我兄嫂一起等我回来......”桑衿不由得眼眶一红，问：“你父亲呢？他同意吗？” “他之前生病时，我每天在外忙碌，都是阿茵没日没夜照顾他，才渐渐好起来的。这回也是他对我说，要是找不回阿茵，就别回来了。”桑峰声音哽咽：“彭二哥，我相信阿茵一定会回来的！”“最好近几年别回来，等到时机适当再说。”顾伏桦看看收拾店铺的彭家兄嫂，又看着那盏巧夺天工的花烛，又说道，“不过，关于这个店铺，官府那边的事情无需担心，我来处理。”彭英沙感激下拜。桑衿料不到顾伏桦居然会主动开口帮彭英沙，顿时愕然望着他，说不出话来。顾伏桦将目光转向她，那张始终平静无波的面容上，此时唇角上扬，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如同破晓的黎明，令人怦然心动的一抹温柔颜色。他们三人回来时，路过观音寺，便一起进内烧香祈福。“愿此去边疆，一路平安，顺遂如意。愿凶手尽早伏法，愿他父母家人在地下安息。”桑衿双手合十，在佛前轻声祈祷。香烟袅袅，飘荡在她的面容之上，如同轻雾笼住芍药，飘渺离散。桑峰侧头看见她，不由得呆了一呆，悄悄地退了几步，蹭到顾伏桦的身边，轻声问：“王爷，你有没发现......”顾伏桦远远望着桑衿，问：“什么？”出来时大雄宝殿前有一群和尚正在用绳索拉扯那两根巨烛，将立好的蜡烛又放倒。桑峰跑上去问：“是不是怕被日晒雨淋变形了，所以要收到库房里去？”和尚们正累得满头大汗，一边注意着收放绳索一边没好气道：“谁有空收到库房去？听说做这蜡烛的工匠杀人如麻，连永昌公主都死在他手下了，我佛门净地，怎么能要这种东西？”说着，他们将放倒的两支巨烛合力抬起，抬到放干了水之后空荡荡的放生池内。那里早已架起了大堆柴火。那一对巨大的蜡烛，被丢在柴堆上，大火燃起，烛身迅速融化。吸饱了蜡油的柴火烧得吱吱作响，火苗腾起足有一丈来高。聚拢在放生池边的和尚们低头默念经文，净化妖邪。夏日午后，气息炎热，迎面的火焰热潮滚滚而来，几乎要将站在旁边的人烤干。桑峰赶紧退了两步，对兀自站在那里的桑衿喊：“桑衿，退后一点，小心烫到！”桑衿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她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火堆旁边，看着蜡块融化后显现出来的烛芯。裹紧芦苇的麻布之上，以金漆写着一行小字――愿吾女王翠儿，一世顺遂，平安喜乐。信男王至元敬奉。她站在熊熊大火之前，看着王至元偷偷写在蜡烛内的这行字。这本应是供奉在佛前，直到蜡烛烧完也永远不可能被人知道的秘密。而在此刻，那金色的字迹在高温中卷曲剥离，所有秘密被大火吞噬殆尽，只剩下灰黑的薄片，轻飘飘地被火焰气流卷起，四散在半空中，再也没留下任何痕迹。四周佛偈轻响，梵语声声。禹城的暮色，温柔地笼罩住百万人。北国的黄昏，到来了。

眼前的世界，明亮恍惚。春日的小楼，半开的窗。窗外一枝枝明亮的绯樱开得丰腴饱满，似乎只要轻轻一阵风，就会全部于枝头坠云，化为一片粉色霞光消散。“你是孤单一个人了......”头顶有冰凉的气息慢慢渗透下来，她整个人的身体都僵硬了，只能机械地重复着那声音：“我是......孤单一个人了？”她呆呆地站在那里，觉得脑中嗡的一响，昏沉的脑中只余一片空白。直到脑中那阵轰鸣过去，她的脚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只能任由自己坐倒在地上。眼前尽是黑暗，那黑暗上又有无数猩红的颜色在流动，像是体内的鲜血被缓缓搅动，五脏六腑全都绞碎了。在这种极痛之中，她抚着胸口，弯下腰拼命地喘气。然而就在这一刻，她又忽然想，是梦吧，是梦吧，只是噩梦重现吧！因为，这种极痛极痛的感觉，她曾经历过无数次。在他的父母去世之后，她一次又一次，重复做这个梦，梦见自己又回到那一日，梦见所有美好的春日崩散溃烂，她的人生自此万劫不复。明白了自己是在梦间，眼前的黑暗忽然在瞬间散开了。原来她已经身处前院，周身喧哗一片，她站在喧闹的人群之中，一眼便看见了他父母的尸身。他们被白布覆盖着，静静地躺在床板上，停在院云之中，青砖地上。从十二岁开始，见过无数尸体的她，站在所谓亲人的尸体面前，觉得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又觉得，反正整个世界都溃灭了，所以，也不在乎是不是相同了。她听见本都资历最老的仵作蒋松霖的声音，就像隔了万丈之遥传来一般虚幻，又像就在耳边一样真切――“验：上神晋云、晋夫人杨氏、长子晋彦，两神泯灭，均喉管有呕吐痕迹，两人人下腹均有灭神散。”眼前的噩梦，在一瞬间粉碎，化为万千尖锐的碎片，扎入她的眼睛和心口，剧痛带着黑暗汹涌而来，将她淹没。桑衿猛然从床上坐起，惊惧地喘息着，瞪大眼睛看向四周。凝固的藏蓝色天空，黎明即将来临的黑暗，她一个人惊坐起，满脸都是尚且温热的眼泪。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自己要去往何方。许久，她脑中的黑翳才渐渐退去。这是在汉州的驿站之中。

而她，遇见了顾王爷顾伏桦。如今她的身份，是将军府的桑衿。她和顾伏桦，从禹城出发，一路南下，正前往成都府。汉州离成都府，不过一日路程。越接近，就越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