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啊......反正就算毁了，我也只是为了保全先皇的名声而已，”桑峰立即转过弯来，挥挥手向着前冲去，“桑衿，等我好消息！”

“西市不在那个方向！”

“废话！大年初一谁家店铺开门啊？我直接去易老头儿家堵门去！”大年第一天，禹城街道寥落。除了各大寺庙道观之外，禹城百姓都窝在家里，哪儿也不去。要直到初三开始，各家才开始互相宴请，走亲访友。

桑衿一个人向着永昌坊走去，在寂寂无人的巷陌之中，她向着王宅走去，却发现有个长得颇为清秀的少年，正在巷口与两个小孩一起玩毽子，一边得意扬扬地数着：“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

旁边的小孩儿都急死了，说：“你快点啊，我们都等着玩呢！”

“你们不懂了吧？踢毽子，别人还没停下来，你们都不能玩的......”

桑衿不由得笑了，叫他：“景恒，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抢小孩子毽子玩？”

“啊，桑姑娘你可算回来了，”景恒这才停了脚，把足尖上的毽子丢还给那些小朋友们，然后朝她走来，“王宅怎么没一个会说话的人，看上去怪阴森的。”

“人家又不是自己愿意当聋哑人的，不会说话也是无可奈何。”桑衿说着，见他已经走到旁边槐树下，解开系在那里的两匹马。一匹是栗色马，还有一匹是那拂沙，一解开缰绳它便欢快地朝着她跑了过来，用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她抬起的手。

桑衿抚摸着那拂沙的脖子，问：“王爷找我？去哪儿？”

“城南楹印！

楹佑河同在禹城之南，汇聚处便是香积寺。

她纵马奔到他面前，然后自马上跳下，抬头看他，问：“王爷找我可有事吗？”

顾伏桦向她走了两步，又停下来，皱眉许久却不开口。

桑衿看他的模样，忽然明白了他这般迟疑踟蹰的原因。她的目光望向后面的香积寺，低声问：“找到鄂王了？”

顾伏桦点了一下头。

“走吧。”桑衿牵过马缰，毫不犹豫，重又翻身上马。

顾伏桦的涤恶自然不肯跟在那拂沙身后，几步就越过了它，还得意地打着响鼻斜睨它。

桑衿拍了涤恶的头一下，抬头看向顾伏桦：“王爷速度可真快，我们昨夜刚刚讨论过，今日就发现鄂王的踪迹了。”

“好歹我手下有这么多人，”顾伏桦扬头看向香积寺，沉声道，“而且，禹城虽大，但他能去的地方，也就这么几个。”

桑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却并没出声。

他看出了她的迟疑，说道：“我......不想一个人去见他。”

她转头看他，清晰地看见他面容上的恍惚迟疑。她明白，在一切都还未水落石出之时，他与鄂王顾润两人，确实不知如何单独相见。

“我不知道，我和七弟见面时，究竟要如何做，又该如何说......”顾伏桦轻叹了一口气，眼望着苍苍远山。桑衿看见他侧面的轮廓，清朗秀美如远山近水，只是这么好看的面容上，蒙着一层似有若无的犹疑，仿佛烟岚笼罩，雨丝风片。“我真的有点害怕，怕听到真相，怕他是真的恨我，又怕他是受人所制，怕那个幕后黑手的真相......”

“你不是曾对我说过吗？”桑衿放缓了那拂沙，凝视着他，“该来则来，无处可逃。还不如直面即将到来的一切，至少――”

她从马上伸手，轻轻覆盖住他的手背，声音清澈而平缓：“我始终在你身边。”

他曾对她说过无数次的话，此时由她口中说出，让他不由自主地翻过手掌，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两人一起向着香积寺而去，一路上香客络绎。在山门处下马，他们跟着人流沿阶向着山上而去。

香积寺是禹城名刹，寺内高塔巍峨，殿阁庄严，今日又是大年初一，香客如织，氤氲香烟笼罩在各殿之内，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顾伏桦带着桑衿穿过热闹非凡的各殿，到了香积寺后山。小道无人，一路过去尽是落叶枯枝。在小径的尽头，有个人手持一柄扫帚，缓缓扫着路上的枝叶。

顾伏桦望着那个身着布衣，一心一意在扫地的男子，在松下停住了脚步。

桑衿随着他的目光，看向那个人。这个低头扫地、穿着粗布僧衣，却还未剃度的人，约莫二十岁模样，皮肤莹白纯净，五官十分秀美。他的额头正中，不偏不倚长了一颗朱砂痣，衬着他雪白的皮肤和墨黑的头发，显出一种异常缥缈的出尘气息来。

平时看惯了他身着绫罗绸缎，朱紫衣服，如今一身素色布衣，不加纹饰，却似乎更加衬托出他的脱俗气质。

他扫着山间石级，一阶一阶，认真而近乎虔诚地扫下去。

而他们也没有声张，只静静地站在小径的另一边，看着对面的他。

树叶已经落完，寒风带下了几根枯残的细枝，落在他已经扫过的地方。他回头看了看，便又拿着扫帚往回走去。

走了两步，他终于察觉到什么，缓缓回头看向顾伏桦和桑衿所在的地方。

他的目光定在顾伏桦的身上，因为极度的震惊与恐惧，面容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起来。他呆立在那里，手中的扫帚轻微的“啪”一声，掉在了台阶青石之上。

远处的钟声，悠悠传来，在幽壑山林之中隐隐回荡，崇山峻岭的回音一层层荡漾在他们的耳边，久久不绝。

顾伏桦向着他走去，步履略有沉重，但一步一步走得毫无犹疑。他向着顾润走去，顾润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转身，想要逃离。

而顾伏桦已经走到他的身边，淡淡吟道：“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

顾润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软下来，虚弱地靠在身后的松树之上，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顾伏桦直视着他，缓缓地说：“七弟最喜欢的王摩诘诗句。如今你得偿所愿，居住在王维诗意中，四哥是不是应该恭喜你呢？”

顾润靠在背后松树上，用力咬住自己的下唇，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任他如何努力，脸上突突跳动的肌肉与越睁越大的眼睛，还是泄露了他心中的恐惧与愤恨。

顾伏桦看着面前这个全然陌生的弟弟，只觉得心口一阵钝痛，让他一时喉口哽住，竟再也说不出话来。

桑衿走到他的身后，向顾润行礼：“见过鄂王殿下。”

顾伏桦这才镇定心神，问：“七弟为何要独自隐居于此呢？那日你从翔鸾阁消失，震惊了朝野上下，也使四哥我备受质疑。直至昨日，四哥才打听到香积寺后山冷僻居处，冬至后一天来了一位居士，颇有几个身手利落的武士在保护――我想或许就是七弟你了，因此才过来拜访。”

桑衿环视四周，却不见保护顾润的武士，想来应该早已被顾伏桦遣人解决了。

顾润咬紧牙关，站在他们面前，始终不肯开口，只用一双悲愤哀戚的眼睛，死死盯着顾伏桦。

顾伏桦见他这样，叹了一口气，说：“七弟，今日四哥只想问一问你，这些年来，我可曾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情？”

顾润目光如利刃如寒冰，含着无限怨毒。这目光让桑衿想起王宗实，毒蛇般的冰冷目光，居然如出一辙。

“谁是......你的七弟？”

顾润终于开了口，声音艰涩而苍凉，一字一字从喉口挤出，怨毒无比。

顾伏桦一动不动地站在他面前，目光直视着他，却没有说话。

顾润用力呼吸，想要将自己胸口那种激愤压下去，然而他呼吸颤抖，口鼻中喷出的稀薄雾气遮掩着他的面容，看不出他究竟是害怕多一些，还是怨恨多一些。

他声音含糊地说：“顾润此生，只想找一个安静之所，研读佛藏......却没想到......没想到只因想留下瞻仰一眼佛骨，竟就此失去了逃生之机......”

顾伏桦听他语不成调，言语破碎，便打断他的话，说道：“七弟，跟我走吧。无论你心中对四哥有何成见，无论你有何害怕恐惧之事，还请你随我回去，还四哥一个清白。或者，说清楚究竟四哥有何罪过，让你对我有所成见。”

“跟你回去？”顾润脸露惨笑，缓缓退了一步，低声问，“我还能回得去吗？”

桑衿不动声色地站在他的身后，免得他转身逃离，惊动其他人。

而顾润却没有回头，并没有逃跑的样子。他只是盯着顾伏桦，一步步缓缓后退着，声音干涩而艰难，沙哑得如同不是他自己一般：“四......不，顾伏桦，你种种手段，骗得了朝野所有人，却终究露出马脚，骗不过我！”

顾伏桦见他如此执迷不悟，又不说究竟如何，只能向他走去，说道：“七弟，你不必控诉我，先好好将一切都说清楚！”

“别过来！”顾润右手一翻，一柄寒光微微的细长匕首，已经抵在他的心口。

桑衿在他的身后，看见顾伏桦的面容，在瞬间变成铁青。他停下脚步不敢再过去，只有眼中流露出无限恐惧。他咬牙控制住自己胸口狂涌的恐惧，一字一顿地说道：“七弟，放下！”